“你的想法是有一定道理的。”向省长看似肯定,实际却不以为然。“但毕竟是站在滨州一市的角度看问题,这就有局限性。打造L省对俄贸易的‘航空母舰’,建设东北亚外贸中心区,是国务院做出的决策,临海地区之所以地改市,国家就是希望新的滨州市能成为这个中心区的最大平台。这是个非常艰巨的任务,也是个拖延不得的任务。所以省委省政府特别关注滨州市能否迈好这第一步。两个月前我来滨州时,听到文昆同志、匡彬同志介绍外贸公司改制问题,感觉他们的方案是可行的,滨州经济落后,地处偏僻,财力紧张,引资不易,更要善于利用本土企业的资金优势。腾鳌集团有这方面的优势,那就扬其所长为我所用嘛!这也是符合十七大精神的。在这一点上,切不可纠缠于‘国’啊‘民’啊这些枝节问题,还是小平同志教导我们的,不要被姓‘社’姓‘资’绑住手脚,发展才是硬道理嘛!”
这一通滔滔宏论,令程可帷无法再深入阐述自己的意见,如果硬要拗下去,势必与省长发生正面冲突。而一个事实是,自始至终,向世群的态度都是明确的,他作为下级,根本无法说服省长改变既定方针。沉默片刻,他提出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市委和市政府不能对这项工作完全放手,改制后的企业,要建立健全党委和工会组织,尽管企业性质由“国”变“民”,但必须保证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在企业中能够得到切实贯彻。
“我想以改制后的腾鳌国贸作为试点,为以后在民营企事业单位普遍建立党的组织和群团组织找到一条新路子。”程可帷坚定地说。
“这在全省都没有先例……”向世群稍沉吟一下,颔首道,“也罢,你们可以尝试,搞好了,或许还是个经验呢!具体想法,可以向卢部长汇报一次。”
向世群叫来秘书,取出L省沿海地图,粗大的食指沿着海岸线由上而下。
“看看,真是黄金海岸啊!”他感慨地说,“可帷,这次在韩国参观了STX托拉斯集团,他们的造船实力位居世界第六,这几年,造船业已经成为韩国经济的主要增长点,但令人无法接受的是,一些低端产品全是在我们国家生产的,据说韩国船企抢到的全球64%的订单,一多半是由中国完成的。他们利用我们的低成本优势,将低技术、低附加值产品转移到中国沿海,借以增强自身竞争力。可以说,韩国造船业给GDP的贡献率,靠的是我们国内的大大小小船舶企业。长此以往,我们的造船业势必要沦为韩国人的附庸。因此,我有个新的设想。你来看——”
向世群的手指点在鲸鱼湾港一带。“鲸鱼湾港扩建后,港区外延线还有几十公里没列入开发计划,滨州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上一个造船厂怎么样?”
程可帷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是一个他完全没有想到的问题。
“省长,滨州市可是毫无造船业基础啊!”
向世群笑了:“基础都是要从一无所有开始打造嘛,开设保税区,以前有什么基础?这不也有了良好开端!现在国家正在等着L省拿出一个鲸鱼湾港的长远发展规划,借着这个契机我们把它做大做强,力争多上几个项目,项目就是增长点啊!”
“只怕条件不具备……”程可帷说。
向世群充满激情地说:“条件要靠我们主动去创造,等到条件都具备再去上项目,那还不是晚三秋了?所以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大庆人这个创业方针我是很欣赏的。国务院提出建设东北亚外贸中心区的战略考量,就是最好的前提条件,我们必须抓住这个难得机遇啊!”
看程可帷似乎仍有畏难情绪,向世群把话往回收了收:“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初步设想,具体有没有可操作性,还需要你们认真加以研究,我是当做一个题目出给你们的。”
匡彬独自在办公室里翻阅政府工作报告的草稿。地改市后的首届人代会即将召开,他要在会上向人大代表们报告工作,这份报告稿下午要提交市委常委会讨论,他想再做做润色。这时传来敲门声,他说声“请进”,便见姜大明面带喜悦地走进来。
“什么事这么高兴?”匡彬瞥他一眼,依然专注于手里的材料。
“程大书记这回可是碰了个软钉子!哈哈!向省长才不惯他呢!”姜大明发泄般说。
匡彬明白他的意思了。这次向世群来,明确表态支持市外贸公司转制方案,客观上是对程可帷的否定,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既是哈文昆和他匡彬的胜利,无形中也会对程可帷的威望产生一定的负面影响,所以姜大明才会感到开心。这家伙一直在为程可帷对他的批评而耿耿于怀呢!
姜大明仍是一副不解气的样子,接着说:“他姓程的以为是省委书记亲自点名派他来的,就有了尚方宝剑!向省长这当头一棒子,他也该清醒了——在滨州,还得咱这土地爷说了算数!”
“混账话!”匡彬沉下脸申斥道。虽然在一起共事多年,超出原则的言论他却不想与这个副手交流,何况两人多年来关系一直不算融洽。省长的态度只能说明自己这一方稍占上风,而后面需要磨合的问题多着呢!市委书记作为一市的最高领导人,话语权在人家手里,总不能事事都要省长出面撑腰吧!
随着时间推移和交往的增多,匡彬愈益感觉出程可帷的强势。他曾经不自禁地把这位新市委书记与自己的前任白逸尘作过比较,发现两人颇有几分相似之处。白逸尘当了多年行署领导,却似乎一直没能掌握当官的诀窍,成天一副“包青天”的面孔,在他手下工作,总使人提心吊胆的,生怕出一丁点差错,因为一旦发现部下哪件事做得不到位,他总要不客气地假以颜色,即使是副专员也不给面子。其实白逸尘不是个难侍候的主儿,而且不记人过,往往就事论事,过后就罢,但“雷霆之怒”发作起来,的确够吓人的。从第一次常委会上程可帷对姜大明的态度看,这恐怕是又一个白逸尘。只是白逸尘嫉恶如仇却以清廉自持而闻名,曾有一个副局长跑到宾馆送礼想接局长的位子,白逸尘不但痛快淋漓地责骂了他一通,第二天还提议地委免掉了他的副局长职务。不知道程可帷在这方面是不是也能像白逸尘一样留下“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口碑。
自程可帷上任后,匡彬一直感到心气不顺,倒不完全是因为自己没能当上市委书记,那件事的决定权不在哈文昆手里,省里没相中自己,那是官运没到,像姜大明说的,“寡妇睡觉——上边没人”,窝火自然窝火,却也没有办法;心里不痛快的是,提交常委会讨论的几件事程可帷都与自己意见相左。作为市长,匡彬根本没有力量否决程可帷以市委书记身份表达的意见,相反,市长提出的意见,市委书记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加以否决。为了不被否决,他只能想方设法为自己的主张寻找理论根据和政策支持,这样每讨论一件事,他都像是在辩解,而对方永远占据着主动权,随时可以横挑鼻子竖挑眼。
匡彬想起昨天在程可帷办公室里两人研究听涛苑工程的事。程可帷说,他已经找城建和规划部门的头头谈过,对这个项目的情况有了大体了解,既然当初是以“安居工程”名义立项,就不应该随意改变土地用途,这是个原则性问题,市政府应该严格把关才是。腾鳌集团申请将廉租房改为别墅项目,经过层层审查,最终是匡彬签字同意的。程可帷这样说,显然是有批评匡彬的味道。但匡彬心里有底,因为腾鳌集团为这件事下了大力气,不仅疏通了市里各个关卡,甚至活动到省里并得到支持,所以匡彬听程可帷说罢,笑笑答道:
“程书记批评得对。就滨州市而言,群众的居住条件不是需要锦上添花,而是需要雪中送炭,当初市政府也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才决定大面积开展安居工程建设的。但是后来省里注意到这件事,派出一些城建专家前来考察,认为这样一个上佳地块用来建设廉租房有些浪费,不如开发成高档商品房,对提升城市品位、打造新滨州形象有好处。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还特地发来建议函。为此,我专门召开市长办公会议,经过反复研究,觉得省里的意见不是没有道理,恰好赶上筹建鲸鱼湾港保税区,考虑到以后来滨州的外商不会少,也需要给他们准备一处条件好一些的生活区,于是便同意腾鳌集团的请示了。说到家,还是腾鳌集团有活动能力,竟然能直接打通省厅的关节。”
匡彬介绍着事情的前后过程,话里的意思却是把责任都推在省里和腾鳌集团身上。
又是省里!程可帷不禁有些恼火,脱口问道:“这腾鳌集团能量不小啊,一个小区开发项目,都可以惊动省厅出面说话?”
匡彬笑了:“腾鳌集团的老总是多年的省政协常委,手眼通天呵。”
程可帷最后做了让步,说既然方方面面的手续都已经齐备,再往回改也要造成新的浪费,那就按既定计划办吧,但对尚未动迁的那些老住户,还应给予适当照顾,不能让人家过分吃亏。他建议增加两座回迁楼,按小产权房补偿分配给那些动迁户,避免他们由于自身条件得不到满足而造成新的不安定。匡彬答应按这个思路做一些调整。
想想程可帷到头来还是不得不妥协,匡彬心里有几分得意,姜大明的话虽说难听,也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自古便是强龙难压地头蛇,你一个外来客,本事再大,也跳不出坐地户给你划定的小圈子。
姜大明是来向他汇报8号楼事故调查的最新进展的。虽然常委会上决定由匡彬担任调查组组长重新对事故进行调查,但实际工作还是由姜大明主持,这样,新的调查结果就不可能与原结论有什么不同。只是,既然市委书记在会上提出那么多问号,不管怎么样,调查组必须对这些问号逐一做出回答。这也是姜大明这些日子一直在费脑筋的问题。
刚才在自己办公室,姜大明接到一个电话。看看号码很陌生,他想不起来是什么人,但区号显示对方是从北京打来的。他心里动了一下,一个靓丽的面容跳进脑海。
拿起电话,果然是她,樱桃。
“姜市长好!”樱桃的声音不带什么感情,但依然那样悦耳。
“哦,好,好!原来是大明星啊!走了这么多日子,连个信儿也没有,最近还是那么忙吗?”
姜大明格外热情。
樱桃却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姜市长,我哥哥的事,上次你答应过,一周内就办好,可是现在这么多天过去了,他还在里面关着呢!你的诺言要兑现啊!”
“那是自然,大哥我说过的话,哪能不办!只是嘛,”姜大明故意卖关子,“那个跑掉的家伙至今没到案,检察机关抓住这一条,不相信你哥哥的一面之辞,说只有把他那合伙人抓到,才能证明你哥哥没有责任。我虽然是市长,也不好硬逼着他们放人哪!这两天我还在为这件事伤脑筋呢!”
樱桃急了:“姜市长,你可是打了包票的……”
“那当然那当然,”姜大明抢着说,又不怀好意地笑道,“宝贝儿,要不你再来一趟?大哥自从那天以后,一躺下这眼前就是你的影子,嘻嘻,你那小奶头儿,真个叫嫩,大哥好喜欢……”
“姓姜的,你是不是人?”樱桃在电话里骂道,“有像你这样欺侮人的吗?告诉你,别把事做绝了,那天晚上我可是录了音的!你要是说话不算话,别忘了,兔子急了还会咬人的!”
“瞧瞧,宝贝,大哥逗你玩呢!这事包在大哥身上好啦!我保证下星期叫你哥哥回家。”见樱桃急眼,姜大明忙哄她道。
对匡彬汇报时,姜大明尽力把樱桃哥哥的责任往轻里开脱,建议先对他取保释放,待抓到他那个逃走的合伙人再一并重审。匡彬听说追捕几个主要责任者都没有进展,不禁有些恼火,这些人不到案,调查便永远不会有最终结论,他这个调查组组长便无法向常委会交代。
“那个贾伟达真是个浑蛋,怎么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干这样的蠢事!这么大的工程,够暴利的了,他竟然还搞小儿科这一套,真是贪得无厌!”他恨恨地骂道。
姜大明点头表示认同,其实心里却明白,贾伟达之所以竭力压缩投资,想方设法在降低成本上钻空子,主要原因在于哈苏莫的“大海风”公司半途抽逃投资去搞期货交易。这个严重违规举动导致了8号楼工程的资金链断裂。而这个情况匡彬并不知晓。事故发生后,哈文昆勃然震怒,严令追查到底,姜大明搞不清楚他是否知道儿子在这起事故中的责任,看他的态度好像并不知情,但也不好说,现在的官场,官越大的人越会演戏,何况在一起三十多年,他对这位老熟人、老朋友、老上级了解得算得上到家了。
“罪魁祸首还是姓贾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姜大明下结论说,“技术性的结论,我们到省里和国家建筑科学研究院都去了,他们意见一致,认同我们此前做出的鉴定结果。下一步的工作,重点还是追捕贾伟达。如果检察院立案,我们准备向省公安厅汇报后,对贾伟达发出通缉令。”
“可是程书记等着要最后结果呢!”匡彬提醒他说。
“那没有办法。”姜大明不以为然地一笑,“姓贾的不到案,就不可能有最后结果。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程大书记应该明白这一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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