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大明小心翼翼地提醒说:“是不是地委出面干预一下好一些?”
哈文昆态度坦然地说,当初自己也算当事人之一,现在介入复查工作不大方便,还是回避一下为好,况且这件事本身便是政府职责范围内的事,地委只能支持不能掣肘。
不过哈文昆还是表示疑虑,问姜大明道:“白专员怎么平白无故地想起这个案子了?”
姜大明说:“我也不清楚,听口气好像是柳存金的老婆通过什么路子与白专员搭上了关系。”
电话那端,哈文昆沉默片刻,说声“知道了”便收了线。
白逸尘责成姜大明负责这件案子的复查工作,可是半年过去,没有丝毫进展,于是白逸尘决定亲自抓这件事。这期间,他和哈文昆第一次发生了正面冲突。
对柳存金案件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白逸尘并不清楚,姜大明心里却明镜一般,而且哈文昆对复查进度的了解程度也要超过白逸尘,因为所有的细节问题姜大明都要先向哈文昆汇报,然后才决定是否告知白逸尘。随着逐渐触及案件核心问题,哈文昆决定有必要表明态度了。姜大明记得,那天自己向哈文昆汇报之后,哈文昆当即抓起电话要白逸尘到地委大楼来一趟。
两人谈了些什么姜大明并不清楚,当时他不在场,但接到白逸尘电话来到他的办公室时,发现白逸尘脸色苍白,依旧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他要姜大明起草一份给省政府的报告,并口述了报告的大体思路。由此姜大明才确定,的确是柳存金的俄罗斯遗孀柳金娜向白逸尘提出申诉,指责事发之初有关方面隐瞒真相,草率结案,包庇罪犯,自己丈夫的死另有隐情在其中。报告还暗示,由于此案牵涉到现任地区领导,所以请求省里出面接过复查工作。
当然这份报告并没能送到省里。姜大明以原始档案记载有矛盾,案情细节需要核实,具体涉案人背景复杂为由,拖了一个月也没写完报告,而就在这当口,白逸尘竟然暴病身亡。
姜大明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白逸尘之死与他坚持要复查那桩陈年积案有关,而且可以断定,一个月前地委书记与专员发生的激烈争吵必定是其中一件重要诱因。在鲸鸿宾馆白逸尘的房间里,姜大明忽然生出一阵无法抑制的恐惧,三十年前参与处理柳存金死亡善后时,那场面比现在恐怖得多,他也没这样害怕过。看着白逸尘微微张开的双目,他感觉那目光似乎是在射向自己,似乎是在追问自己为什么至今不能把复查报告交出来。屋子里很明亮,但姜大明却有一种置身于巨大阴影当中的错觉。
白逸尘这样死去是姜大明不曾想到的,但是回忆起当年柳存金的下场,这似乎又是个必然结局。说心里话,姜大明不希望事情以这种残酷方式收尾,下意识里,他明白这无疑是在给自己挖掘坟墓。其实早在从帮忙处理柳存金死亡事件那一刻起,他就给自己挖了第一锹土,这些年来做的那一桩桩一件件见不得人的事,都是在一锹锹把坟坑往深里挖。有时候半夜睡不踏实,他也有过后悔,觉得登上这艘贼船有些得不偿失,和那几个人不一样,自己手里没有血债,顶多是个帮凶而已,这么多年来被人“绑架”着真不上算,但想想从一个普通小警察,到派出所所长,分局局长,市局局长,直到副市长,不都是人家报答自己才获得的吗?没有当初帮着人家圆场,自己也不可能有今天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人总是要趋利避害的,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利害轻重,最终的选择都是自己做出的,怪不得别人,也后悔不得。何况自从与那几个人绑到一起后,自己做下的称得上“犯天条”的事一点儿也不比别人少,而且都是自觉自愿甚至是带头做的。说被绑架其实并不准确,是自己亲自动手把自己和那些人拴到一根绳子上的。
但姜大明却对白逸尘多少有一些同情。白逸尘对公安局工作不满意,没少批评他这个局长,两人之间却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这位专员虽然对官场政治生态把握不够,处理各方面关系疏于谙熟,但从本质上说还是个好官,单就复查柳存金案件而言,他的初衷也没有恶意,并不是想借这个事整哪个人。一个好人、好官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了,大概他到九泉之下也不会明白自己是因为什么死的。这真是出悲剧。而明白他死因的人包括姜大明在内又显然不会去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这就令这出悲剧悲情更浓。
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姜大明当了大半辈子警察,审过无以计数的案子,深知这是所有上过贼船的人的共同感受。而且只要做过一个案子,就要不断用新案子来掩盖旧案子,于是就得不断做案,好比一个喜欢撒谎的人,总要经常用新的谎言来圆旧的谎言。为此,姜大明心里充满了犯罪感。程可帷毫不留情面地批评他,他能接受,可他想不通的是,哈文昆好像也不理解他的处境和心态,反而痛骂他弄巧成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令他不禁有些忿忿然。
18
纪主任被害,承担压力最大的便是姜大明,侦破这起凶杀案的担子理所当然地压在他的肩上。令他心惊肉跳的是,在研究案情的会议上,程可帷一针见血地指出,这起案子有深刻政治背景,凶手绝非一般性的图财害命。匡彬倒是貌似公允地说,不宜先入为主,还是要多方搜集线索,靠证据说话,以法律为准绳,以事实为依据嘛!但姜大明心里清楚,市长为自己帮腔,并不能改变案件的性质,刑侦部门希望这是一起普通刑事案子,想把它定性为因入室抢劫而引发的激情杀人案,但现场遗留的作案痕迹却不足以支持这个观点。
“真是一伙笨贼!”
姜大明心里暗骂道。
最初得知程可帷在了解白逸尘案件,姜大明并没感觉有什么不安,事情过去一年了,省公安厅也有明确结论,他一个新上任的市委书记,有什么本事推翻既有定论?但后来姜大明逐渐察觉到事情有些棘手,因为他发现,程可帷正在一点点触及案情核心。确信蓝梦瑛也在暗中调查白逸尘事件真相的也是姜大明。他是在一个偶然机会发现苗头的。一次技术处汇报工作时提起,个别专业存在人才青黄不接现象,影响一些重特大案件的技术分析水平,希望局里能适当增加相关专业的人才引进。姜大明不高兴地问,哪些案子受影响了?这几年,“命案必破”是一条铁的原则,重特大案件侦破率达到95%以上,省厅没少给予表扬,这不都证明我们的刑事侦察的技术手段运用走在全省前列吗?技术处长回答道,有些案子虽然已经结案,但从痕迹分析学角度而言,仍有外界专家质疑。他举例说,前任专员白逸尘死亡一案,市中心医院的纪主任便始终不肯认同公安部门的结论,还曾与技术处个别参与该案的人员进行过交流。而这位纪主任与省里来的那个美女记者过从甚密,这使姜大明不能不想到,两人是在做着同一件事情。
姜大明向哈文昆做了汇报。哈文昆沉思良久,感叹道,当这个地委书记不容易啊,多少人想找我的毛病呢,有人就是想把这件事当成石头拿来打人!
哈文昆过后没再对这件事说过一句话。但姜大明却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他一方面要求有关人员对白逸尘案的全部卷宗进行完善,一方面安排得力人员关注纪主任的一举一动。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获悉,那个漂亮的省经济观察报记者的确深深卷入了其中。
在这种情况下,姜大明想到了虎头。身为一地一市的公安局长,姜大明掌握着强大的专政力量,可是这股力量有时却派不上用场,毕竟“公安”前面还有“人民”两个字作约束。而虎头那帮人则不一样,姜大明早就把他们看做自己手下的一支机动力量。姜大明一向公开申明,在滨州市,不存在黑社会阶层,个别恶势力偶尔制造点事端,也都属于散兵游勇单打独斗,形不成大气候。在这种舆论庇护下,“虎头帮”便得以安然无恙地活动在社会上,何况后来他们又从腾鳌集团那里获得一个合法外衣。不过,虎头却对姜大明毕恭毕敬,俯首帖耳。姜大明从来没说过要“招安”这伙人,背地里,虎头却把这位“大哥”视为真正的“帮主”。
虎头制造车祸只是想给纪主任和蓝梦瑛一个警告,意在令两人因恐惧而罢手,谁知纪主任和蓝梦瑛不但没像车祸策划者希望的那样知难而退,姜大明还在事后察觉出蓝梦瑛与程可帷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这就是说,蓝梦瑛如果铁了心要把这件事追到底,一定会得到市委书记的支持,而这个力量别说“虎头帮”,他姜大明作为副市长兼公安局长也是顶不住的。
当姜大明把得到的情报和自己的分析告诉哈文昆时,他意识到,尽管哈文昆脸上依旧平和,心里显然也有些忐忑了。
“看来我得过问这件事了。”哈文昆拈起一枚棋子,站在棋枰前许久,才说出一句话。姜大明想听下文,他却不再出声。
姜大明试探着说:“他初来乍到,不把精力用在正事上,却想方设法找前任的岔子,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我看这事应该向省里反映反映。”
砰!哈文昆把棋子重重落在案子上,扭回身招呼姜大明:“看看,我这步棋走得高明吧?俗话说,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可我这步妙招,一下子就把全局盘活了!”
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姜大明却没有心思听他论棋,眼巴巴地盯着他。
哈文昆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接上姜大明的话茬:“程书记这样做,不是要找什么人的岔子,咱有什么岔子可找?都是为党工作,个别失误是有的,但要说存心辜负党和人民,那是不存在的。不过你的话有道理,我也要和他讲这个道理,目前滨州市的中心工作是落实中央和省委关于建设东北亚对俄贸易中心区的战略规划,全力打造沿海经济开发带,带动滨州经济实现全面腾飞,这其中有许多急迫而繁重的工作要做,任务艰巨呵!在这种情况下,保持政治稳定,经济稳定,人心稳定,凝聚全市各行各业力量投入新滨州建设,是当政者应当首先考虑的问题,纠缠过去的陈年旧账,容易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也会造成新的不安定。如果那样,可就得不偿失了。程书记还是年轻,有些事顾及不到,我作为老同志,有责任给他提个醒。”
姜大明频频点头,心想,领导到底是领导,不管心里有多少沟沟坎坎,说出的话总是那么顺风顺水,听起来大义凛然,堂堂正正。
“正好明天我要上省人大开会,有些情况可以跟向省长汇报汇报,求得上级的支持。”哈文昆接着叮嘱道,“大明,你抓紧去和腾鳌集团协商一下,控股外贸公司的事要抓紧,慕铁前已经从俄罗斯回来了,怎么还不去上任?生米煮成熟饭才好咽进肚里,米在袋子里,终究端不上桌的。另外白专员的事,也要让他心里有数,过去逸尘同志对腾鳌集团的发展也是很关心的嘛。”
他意味深长地说。姜大明心领神会,点头应允。
不料事态的发展很快变得令姜大明难以左右。尹七七被约去谈话后,哈文昆打电话告知了姜大明。姜大明听出老领导声音里多了一丝不安的成分,这在以前是很少有的。
没有办法,善后的事只能由姜大明来处理,这已是多年来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姜大明很清楚,作为在幕布前跳来跳去的木偶,自己不得不听从幕后牵线人的摆布,一步步往沟壑里越滑越深,正因为身不由己,每滑下一步,都意味着离自拔自救自赎又远了一步。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再妄想有从深渊里爬出去的可能了。宛如一辆战车,几个人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命运共同体,这辆车如果翻了,就只有同归于尽。
他把活儿交给虎头,当然他说得很含糊,顶多是一种暗示,暗示这个人给大哥造成很大的威胁,如果这个人不能识趣地“闭嘴”,后果不堪想象。
“想让他闭嘴那还不容易?上次教训了那女记者,他不当回事,这回该让他吃点苦头了!”虎头表白道,“这老东西也是活腻了,敢找大哥的麻烦!放心,我来替大哥摆平他!”
其实姜大明并不想要纪主任的命。作为公安局长,他明白命案和一般入室行凶案的区别在哪里,打伤一个人,甚至将他致残,只要受害人有口气,都可以列为普通刑事案件。但夺人性命却属于谋杀,谋杀在全世界的刑法典中都被列为一级重罪不能赦免的,而策划谋杀的人甚至罪重于出面行凶者。他的本意是打掉纪主任的锐气,最好能令他失去直接参与追根溯源的行动能力,不曾料到的是,虎头那伙人会那样手黑,竟然一下子就拧断了那位内分泌专家的脖子。
不过这样也好,一了百了,最大的一颗隐型炸弹清除了,案件侦破毕竟还是要靠他这个公安局长,想想办法,总是可以做到天衣无缝的。
谁知道哈文昆得知纪主任死讯后,在电话里把他好一通痛骂,连声说他“蠢”。正在发愁不好向程可帷交差,这边又被自己的老上司责骂,姜大明一腔火在肚子里无法发泄,自觉是“猪八戒照镜子——两头不是人”,气得他看什么都不顺眼,以至于敲门声传来,他连想都没想就骂道:
“敲什么敲?滚进来!”
门开了,进来的却是姚宜南,一身笔挺西服,头发打理得油光水滑,看着满面怒色的姜大明,笑嘻嘻地问:
“大哥这是怎么啦?哪来这么大的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