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老朋友?”石榴惊疑地睁大美丽的眼睛,“可是他为什么要送礼物给我?”
“你的中国生日是今天,但我知道,今天并不是你出生的日子,你还应该有另外一个生日。”扬切夫斯基用肯定的口吻说。
石榴愈加感到不可思议,这个俄国佬怎么会知道这些?
不待她发问,扬切夫斯基起身从舱壁上的保险箱里拿出一个信封,郑重地递到她手里。
这是一只漂亮的俄国信封,正面用蓝色墨水写着一行流畅的花体俄文,石榴认出了自己的名字。
信封的开口在背面,没封上,石榴狐疑地瞥了扬切夫斯基一眼,慢慢取出里面的信纸。一共两张玫瑰色暗花素笺,是与信封上相同的花体字。她一行行看下去——
孩子:
你的父亲是中国人,是一个质朴本分、善良勤劳的好男人,可是他死了,死在你出生之前,死得不明不白。你的母亲,也就是我,是俄罗斯人。我和你父亲的爱有如贝加尔湖湖水一样深不见底,然而这种爱却被邪恶的暴力所扼杀。我唯一感到欣慰的是,这份爱的结晶被保留了下来,那就是你,我亲爱的女儿。你有一个俄国名字,叫娜塔莎。你出生那一天是1980年5月9日,那天是苏联卫国战争胜利纪念日,而对你的母亲而言,那却是苦涩的一天。
你一定会问,作为母亲,我为什么要扔下你独自出走?那是因为,母亲要为你父亲报仇,要讨回公道,让你父亲能够死而瞑目。可是,在制造冤案的恶魔依然把持着权力、正义的天平严重倾斜的情况下,母亲只能暂时逃离那块令人伤心欲绝的土地。要知道,如果不走,母亲很可能要步你父亲的后尘而成为屈死的冤魂。母亲回到俄罗斯,不是逃避,而是要磨砺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在有朝一日,亲手斩下恶魔的头颅!
母亲对不起你。但你要感谢你的养父养母,没有他们,你不可能活下来。他们用博大的胸怀收留了你,抚养了你,教育了你,使得今天,母亲还能为在远方有一个美丽聪慧、知书达礼、正直善良的女儿而高兴。你是母亲活下去的希望和依靠。养父养母给了你今天的一切,其实也是给了母亲一条新的生命。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不要忘记他们两人。
你父亲的死绝非有些人说得那样简单,那是一个罪恶的阴谋,这个阴谋源自人性的贪婪和残忍。说到底,你的父亲就是死在一件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上。当然,母亲也是事发多少年后才一点点搞清楚这个缘由的。可喜的是,今天的中国已经艳阳高照,那些魑魅魍魉正在一个个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母亲在有生之年一定要想方设法为你父亲洗清冤情。在这个问题上,你的养父内心或许隐藏着什么秘密,但母亲不想过于难为他,毕竟每个人心底都有一块黑暗的角落。这些年来,他为你所做出的牺牲,足以让上帝为他颁发一张通往天堂的门票了。
但是你绝不能忘掉你的父亲——他叫柳存金,也要记住你的母亲,柳金娜,这个名字是你父亲给我起的,是他对我无私的爱的象征。柳存金,柳金娜,娜塔莎,我们三人的名字是一脉相承的。
还要告诉你,扬切夫斯基船长是一位正直、勇敢而又极富同情心的男子汉,几十年来,他给予母亲的帮助难以用语言表达,你可以完全信任他。
下面没有署名。
石榴心里的震惊可想而知。也就是从那天起,她忽然发现自己真的长大成人了!
21
合上电话,程可帷想起上周五晚上与蓝梦瑛见面的情景。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他刚从市委回到住处,蓝梦瑛的车就开到宾馆门外。她叫他出去,说要他陪自己到海边散散心。开了一天会,他感到很乏味,也没有什么食欲,想想暮云低垂,海风轻拂,细雨如丝,在沙滩上走一走确是很惬意,便答应了。一出门,看到蓝梦瑛坐在一辆崭新的阿尔卑斯白色卡罗拉轿车里,得意地冲着他笑。上得车他才知道,车祸后,保险公司赔了她一大笔钱,用这笔钱再买了一辆新的卡罗拉轿车。在买车后的第一时间,她便把车开到宾馆来,想让他和自己一道分享这份快乐。车子开出市区奔上通往鲸鱼湾港的滨海公路。开春以来,公路沿线进行了大规模整治,正在建设几十公里长的景观带,一边依山,一边傍海,十多处泊车点都是观海听涛的好去处,时有游人开车前来消闲。蓝梦瑛把车停在一个略为偏僻的自助服务区,这里除了有一排木头长廊和几套石桌石凳外,别无他物,但公路高悬在峭壁上,下面几十丈便是惊涛拍岸,碎雪四溅,加上公路另一侧松林密掩,一片蓊郁,虽说没有什么迷人景致,倒是适合放飞心情、一扫心中积郁。方一下车,程可帷便觉得胸襟为之一畅,仿佛有一种柳暗花明、豁然开朗的感受。
那天蓝梦瑛正式向程可帷提及两人的关系问题。
说起来这是旧话重提,但程可帷依然感到很意外。他像没听明白似的盯着蓝梦瑛,好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一晃来滨州快半年了,这半年里,别说双休日,就连大小节假日包括新年、春节、清明,程可帷都很少回家,连电话也不常挂。夫妻感情早在几年前就处在貌合神离的状态,在家里时也是同床异梦。他一直有好合好散的念头,来滨州前试探着又与妻子提起,但妻子嗤之以鼻,用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两个单词,不,是两个字眼儿来回答——“No way!”当时她正热衷于跟着那些韩剧学习洋泾浜英语,动不动就蹦出几个不伦不类的时髦词儿来。程可帷在大学时学的是俄语,对英语不熟悉,听后在电话里问女儿,伊豆说,那是美式英语的经典口语,意思是“不可以,不行,没门”的意思。他苦笑,知道妻子始终对自己与蓝梦瑛的关系耿耿于怀,因为妻子私下里曾跟一个女友说,他现在有名声有地位了,想甩掉我再娶个黄花闺女?没门!
其实程可帷向妻子提出分手,并没有与蓝梦瑛走到一起的念头。他从心底里喜欢蓝梦瑛不假,有她在身边感到心情愉悦也是真的,但真要像妻子疑心的那样把这个“黄花闺女”“娶”进门,思想上还是有着诸多无法越过的坎,一来两人年纪相差十八岁,是名副其实的两代人,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处世方式都有代沟是必然的;二来他当初资助蓝梦瑛时,是“叔叔”的身份,而且蓝梦瑛上大学期间和大学毕业后又给自己的女儿伊豆当过家庭教师,一直与伊豆姐妹相称;更重要的是,以他这样一个地方高官,向来是舆论关注的焦点,普通百姓离婚再娶可能是件稀松平常的事,他若是走了这一步,况且是娶蓝梦瑛这样一个如花似玉而且在自己治下跑新闻的美女记者,本身就会是件爆炸性的新闻,那些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不用听也能想得到,由此而对他的仕途产生什么样的负面影响乃至在全市会引起什么样的震荡,他不得不顾忌。所以他的动机只是想离开那个与自己形同陌路人的妻子,离开那个令自己感到窒息压抑的家,并不存在“富则换居,贵则换妻”的想法。
那天是星期天,程可帷独自在宾馆里看书,伊豆忽然打来电话。她说她与妈妈通了电话,妈妈在家很好。这些年程可帷与妻子交流很少,女儿便成了两个人之间沟通的桥梁,双方有什么话都对女儿说,女儿再酌情转达,想想也难为这个当女儿的。每念及此,程可帷总会在心里产生一丝丝愧疚。伊豆小时候和蓝梦瑛处得很好,一口一个“蓝姐姐”叫得甜甜的,后来听妈妈哭诉这个“狐狸精”的滔天罪恶,她开始对蓝梦瑛产生强烈抵触和仇恨,再也不允许她踏进家门。在爸爸妈妈的婚姻危机中,她坚定不移地站在妈妈一边,曾经声泪俱下地痛斥爸爸想当新时代的“陈世美”,甚至以自杀相威胁抗拒爸爸的离婚要求。
随着年纪的增长,伊豆与程可帷的关系一点点有了改善。过去都是程可帷定期给她打去电话,她则从来不主动打来电话,后来慢慢地在爸爸生日那天会来电话表达祝福,再往后,逢年过节都会打电话来问候。电话的内容也在悄悄地发生变化,起初每次来电话都要特意说说妈妈在家里如何不容易,或是如何牵挂着他们父女俩,给他们买了什么衣服,后来便不再谈及妈妈了,问得更多的是爸爸的心情如何,身体如何,工作顺利与否。令程可帷没想到的是,星期天在电话里,伊豆忽然没头没脑地问爸爸:“你是不是真的喜欢蓝阿姨?”不待程可帷回答,她却自问自答道:“其实我也是很喜欢她的。过去我对她有些误解。爸爸,如果你能见到蓝阿姨,别忘记转告她,就说伊豆对不起她。”
这孩子!程可帷哭笑不得。他明白,女儿态度这种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是在给自己一个暗示,表明她不再反对爸爸与“蓝阿姨”交往——特意改口叫“阿姨”,就是一个郑重其事的声明,其实她只比蓝梦瑛小十岁!女儿长大了,懂事了。这是程可帷放下电话后产生的第一个感受。伊豆这个名字是他给起的,生女儿那天,他恰好刚刚看完日本电影《伊豆的舞女》,觉得这两个字很有诗意,一时兴起,便给了女儿用。伊豆是个很婉约轻盈的字眼儿,听上去便给人一种温馨浪漫的感觉,长大成人的女儿,体态婉约轻盈,而细腻的情感中又不失温馨浪漫,这让他分外欣慰。
面对蓝梦瑛开门见山的表白,程可帷第一反应是有些匪夷所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蓝梦瑛。蓝梦瑛读懂了他眼睛里的丰富内容,轻轻叹口气,半低下头,悄声说:
“实话对你说吧,我早就离婚了——来到滨州不到一年,就和他分手了。”
程可帷这下子真的吃惊了。那就是说,她的婚姻只存续了不到一年,在其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依然是独自一个人过!那么显然,想当孩子妈妈的愿望很可能也没能实现。怪不得她能有时间有精力用在追查那件案子上呢!
这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蓝梦瑛抬起头,用一只手理理程可帷的衣领,声音多少有些颤抖:
“可帷……”
可帷!程可帷心里猛地战栗一下。两年多了,她不再这样称呼过自己,今天冷不丁听着,竟然有一种陌生感。
“可帷,”蓝梦瑛接着往下说道,“我实在忘不掉你,真的,即使与他结婚那天,我也在想,为什么站在我身边的这个人不是你!婚礼上我泪流满面,人人都以为我流的是幸福的泪水,只有我知道自己的心里有多么苦!幸运的是他主动提出离婚,不错,是幸运。他离开我,我认为是我的幸运,也是他的幸运,因为我心里根本没有他,当初能够答应他,很大程度上是想报复你!可是真正结婚后我才知道,这种报复是多么地愚蠢,而真正受到报复的恰恰是我自己!”
蓝梦瑛的眼泪夺眶而出,声音变得哽咽。程可帷轻轻握住她的一只手。
“说到幸运,我真是够幸运的,没想到你还会来到我的身边。晚上睡不着觉,我就在想,这难道不是天赐的姻缘吗?老天爷也不愿意让我们分开啊,所以这回我一定得抓住机会,再也不会任性,再也不会耍小孩子脾气了。可帷,现在我需要你,需要一个臂膀,一个宽阔的胸膛,需要你鼓起勇气迈出那关键的一步!你肯为我迈出这一步吗?”
她的眼睛里盈着泪光,更有强烈的期冀。
程可帷慢慢放下她的手,缓缓走到服务区边沿,把目光向远处的海面望去。脚下,海浪拍打着崖壁发出震耳欲聋的涛声,像他内心一样久久难以平息。
蓝梦瑛默默地走过来,站在他身后。
程可帷转过身来,两手放在蓝梦瑛肩上,嘴角翕动一下,泛出浅浅笑意。
“梦瑛,你能理解我吗?眼下这个时刻,不容许我过多地牵扯进这种儿女情长当中来。我是市委书记,肩上挑着全市的担子,千头万绪的工作都还没打开局面,省委在看着我,市委一班人在看着我,全市百姓在看着我,这个节骨眼上,我却把精力拿出来去和老婆闹离婚,回过头再把你娶进门,上上下下哪个方面都交代不过去啊!这就不单单是个勇气不勇气的问题了,你说是吗?何况省委交给我的那么重大的一件任务至今没有突破,这也是你知道的,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可能答应你的要求呢?”
“可是你能够答应我一件事吗?”
蓝梦瑛仰起脸问,眼睛里燃烧着炽热的激情。
“你说吧,什么事?”
“你答应,让我等着你,不管等到什么时候,我都情愿!”
程可帷低头注视着蓝梦瑛好看的眸子,暮色中,她两眼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
程可帷笑了,温柔地给她拢了拢垂在脑后已经蓄起来的长发,挽起她一条胳臂,指指前方愈来愈迷蒙的海面:
“看,那是‘谢苗诺夫号’吧?我最喜欢看夜航的巨轮了,多么有气势!”
这天是周末。尹七七与焉雨亭约好去看看她和孩子们,下班后开车刚驶出宾馆大门,便看到路边银杏树下刘廷新在向自己招手。她慢慢停住车,摇下右窗玻璃和他打招呼。
“七七,你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