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冬祭长 心惶惶](十七)
是夜,月明星稀。
廊下一方摇椅,一方楠木坐榻,榻上是古棕色的软绵蒲团。
院中的侍仆早已习惯,在摇椅和坐榻之间放上一方小木桌跟小暖炉,木桌上是清酒小菜,两小瓷杯;炉火中要掺些广藿香料,因阿叶喜欢闻这味道。
院中空落,只见廊下两少年悠闲地望着夜空星月。一男着青衫紧身大褂,腰别佩剑,将发随意盘起,另有几缕发丝微微垂下;另一男着深红宽松裘袄,一脸懒懒散散的淡笑。
鹏儿在榻上盘着腿,将杯中的小酒一饮而尽,随手捏起碟中一粒豆子,朝天一抛,那豆子直直落入他嘴里,接着便是一阵“嘎嘣嘎嘣”的咀嚼之声。
末了,不忘扯起袖子擦擦嘴。
摇椅上微晃着身子的阿叶斜眼瞥了瞥他,将覆在身上的盖毯掖了掖,眉头微蹙,懒洋洋的声调不紧不慢地响起:“我说,你吃东西没样儿也就罢了,下回,还是用你自己的袖子擦嘴吧。”
鹏儿低头一看,手里头攥着的袖子有点眼熟,再顺着袖身看去,见与这袖子相连的,正是披在阿叶身上御寒的红袄。
原,因阿叶只将其披在身上,并未穿起,而他每件衣裳的袖子都比一般的要长出几分,鹏儿随手一捏,捏起的竟是他的衣袖。
他知道阿叶喜洁,平日里头容不得衣裳不干净,便随口回道:“恩,这衣裳脏了,你可以赠我嘛……”
阿叶懒洋洋地打个哈欠,也懒得再理会他。
自前些日从荒林宅院回来,尚医师的弟子们纷纷在外传扬,京中名医云夫人与陈医师丧命于漠国女子之手,尚医师也已被其害成瞎子,没几日的功夫,城里城外都已传的沸沸扬扬,市井百姓纷纷指责来自漠国的小垂。
因小垂在漠国是身份尊贵的驯兽女,且其父为漠国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如此一来,对小垂,不杀,难以平京民之愤;杀之,因曾对漠国王子见死不救,今若再杀小垂,怕又对两国友好交邦不宜,稍有差池或许还会引发战乱。对此,密查院也甚是为难,此案又递传于皇上定夺。
不巧的是,韩娘娘刚被奉为贵妃,皇上连日陪其左右,已有七日未上朝听政,更无心定夺此案,于是,奏折又被批回,由密查院主事。
密查院官员几番商议过后,希望名满京城的这位布衣少年能献出一策。
阿叶曾两次前往密查院。
终,判了小垂杀头之刑。
为此,灵儿已有好几日不理会阿叶了,每每阿叶欲解释,灵儿总是那两句话:“你没良心,小垂是好姑娘,不该死的,你却要杀她……”
阿叶无奈,便也懒得解释,随她去了。
小垂便是在今日行刑的,刽子手在众目睽睽之下砍下了她的头颅,血渐午门刑场。
鹏儿心中仍存着疑虑,他所熟识的阿叶,该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小垂受死却不相救的,虽这次的案件确是有些难办,可他看着如以往淡然悠闲的阿叶,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感觉便是:小垂仍活在世间。
“懒鬼,你是不是瞒着我?”鹏儿直起身子,满脸认真地望着阿叶,语气也比以往严肃了几分:“那个小垂,真的死了么?”
阿叶半眯着眼望向幽暗的夜空,一抹随意的淡笑浮上嘴边,语调平静而慵懒:“呵,你今儿个不是亲眼看见了么。”
鹏儿微微有些迟疑,想了想,心中之话不吐不快,终说道:“可是,我觉得你一定救了她,因信你,我便不信自己的眼睛了……”
阿叶挑了挑眉,心中浮起一丝温暖,歪头朝向鹏儿,淡淡一笑:“唔,怎么这么说?”
鹏儿毫不迟疑地答道:“因为你是阿叶。”
他懒懒别过头,顺手将桌案上的酒杯捏起,杯倾酒下,他又将酒杯重放回桌上,将手覆在炉上暖着。
两人都不再言语了,夜下的小院静的出奇。
轻微的脚步声缓缓踱来,阿叶觉得此声停于了自己身后,也不睁眼,只随声道:“是时候了啊……”
鹏儿朝后望去。
一身着长袄的貌美女子,朦胧月色将她清淡妆容映得恰到好处,脸上是温和的淡笑,颈上挂着一只青翠色的竹哨子。
鹏儿忽见这院里多了位陌生姑娘,只伸手推推阿叶,念道:“诶,你何时又在院儿里藏了位小姐?”
阿叶不答话,其女子却轻轻一笑:“阿叶,想必这便是你口中那位憨厚的友人,鹏儿少爷了罢。”
“唔,就是他。”阿叶仍眯着眼睛,懒懒地答话。
她朝鹏儿微微欠身,问候一声:“小女名为小垂,想必鹏儿少爷也听过我的事了。”
鹏儿一愣,随即又是满心欢喜,斜眼望见阿叶嘴边那一抹淡笑,只忙着答道:“听过了,听过了,你真没有……死啊。”
小垂回以一笑:“是阿叶用瞒天过海之计将我救下的,今日在刑场斩首的并非小垂,而是另一被判死刑的重犯。”
鹏儿听罢摇摇头,“原来又故技重施。”
阿叶动了动身,睁眼道:“时辰差不多了,你趁着夜里快快逃去吧……回到漠国,见着漠良王子,替我问候一句,恩……你就说‘署京一叶少,馒头结深缘,兄弟别多年,翠竹系挂念。’”
小垂听得一惊,诧异问道:“阿叶竟识得漠二殿下?”
阿叶但笑不语,小垂随即接着问道:“那夜,在宅堂中吹了训犬哨子的,必是你吧。”
“唔,”阿叶摊了摊手,只随口哼了一声,朝小垂轻轻一笑,“你还要去见一人吧,她的房间在走廊南处数起的第三间屋子。”
“……好。”小垂转过身子,朝着廊下灵儿的房间走去。走了两步忽地停下了脚,回转过脸,眼神怔怔地望着摇椅上那抹懒散的殷红。
心中没来由地酸涩起来,腾起一阵感激。
阿叶,谢谢。
院深,星稀。炉火飘香。
坐榻蒲团上,鹏儿仍盘腿坐着,不停地往嘴里塞着咸豆子,“嘎蹦蹦”的声响从他的口齿中传入阿叶的耳中。
当然,不时还会用那红色的衣袖抹抹嘴。
阿叶心里头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件袄衫,还是送给鹏儿罢。
他久久回味着鹏儿那句话,心中的暖意迟迟不退。
因信你,我便不信自己的眼睛了……
冬夜,似也融入了一丝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