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画江南 素女颜](四)
夜雨过后,稍稍放晴。
东方隐约间飘起片片红云,天微亮。
阿叶昨日验尸回来声称“有些累”,未吃晚饭便回房睡了,小奴不放心,忍不住去阿叶睡房里瞧了瞧,却见他高烧不退,且一直昏睡不醒,小奴又是灌汤药,又是敷毛巾,折腾了整整一夜,阿叶的状况才稍稍好了些。
小奴透过窗子,望了望微微泛白的天空,起身走到床榻边,听着阿叶熟睡中轻微的呼吸声,微微一笑,又将手贴上他的额头试了试,方才安下心来,“还好,烧退了。”
此时听得王夫人的脚步声传来,小奴为阿叶掖了掖被子,便轻手轻脚地出了房。王夫人迎上来,关切问道:“你家主人怎样了?”
小奴笑应:“好了,有劳夫人费心。”
王夫人点点头,拉住小奴的手,温和一笑,道:“随我来。”
小奴心中不解,只“恩”了一声,便任由王夫人拉着自己往外走,随她出了房,与其一并坐在屋外的木椅上,看着河面浮起的片片莲叶,终于问道:“夫人,您这是?”
雨后江南,泛着丝丝缕缕泥土的香气。
又听见鸟儿的啼鸣。
王夫人歪头看着小奴不解的目光,问道:“这儿是不是很美?”
“荼靡清莲,木桥小筑……”小奴喃喃的念着,回以一笑,“自然是美了。”
“我每日清晨都看着这些景儿,觉得这亦是一件惬意之事,”说着她朝小奴笑了笑,又转念道:“对了,真是瞧不出,小奴姑娘的医术倒也精湛得很啊。”
小奴先是一怔,而后微微摇头,轻轻一笑,应道:“夫人,您是误会了,小奴根本一点医道都不懂,只是熟悉叶主人,了解他的病情罢了。”
“原来如此啊,”王夫人恍悟,继而又问:“那叶公子生得何症啊?”
小奴渐渐将头低下,神色亦是黯淡起来。
屋中床榻之上,阿叶慢慢张开眼睛,懒懒地打一个哈欠,支起身子,歪头随意一瞥,见着桌案上的药碗,又看到自己身上紧盖着的被子,即刻明白了昨夜的一切。
他起身更衣,洗漱罢了,一边悠哉地伸着懒腰,一边四处寻着小奴的身影,推门而出,见她正与王夫人并坐在河边,便迈着散漫的步子欲朝她走去。
“叶主人之症,本是无人知道的,小奴亦是在一年前的冬天,费了些心思,方才从医师口中偷偷探出的。”待了许久,小奴终于缓缓道出了此句。
阿叶听过这话,忽地止住了脚步——她在一年前就知道了?
居然……掩饰的这么好。
继而,他退回房中,掩身在门后,欲听小奴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那是因为一场火,那场火让近百人丧命,而他侥幸逃了出来,却因吸入过多的烟尘,严重损害了心肺和气脉。还好,经过医师的调理,这病症渐渐地去了些,很少发病了……”小奴说到此停了停,又道:“只是,他不愿让别人得知自己落下了这病症,所以从来都不说,鹏儿少爷亦粗心大意,不会去注意,我探出了此事,便也一直瞒着他……不过,我总是在想——他一个人,会寂寞的罢。”
王夫人听这话忍不住轻拍小奴的肩膀,安慰道:“傻孩子,有你这么贴心的人陪他,他怎会寂寞呢。”
小奴静静地坐着,深埋着脸,已经不再去回应王夫人的话,更像是自顾自地说着心事:
“冬天冷,他喜欢穿上厚厚的红裘袄,坐在廊边的摇椅上看雪,但是他身体不好的,我便为他备了一个小暖炉,让他时时揣在怀里……”
“他喜欢吃掺了蜜饯的花糕,但是蜜饯过于甜腻,对他的病症不好,所以,看他吃过了,我总是偷偷地撤掉……”
“他每日都要审阅卷宗,当他蹙眉之时,不要问,他不喜欢在沉思的时候被打断,只要安静地为他研墨就好……”
“他夜里喜欢看书,常常忘记时间,所以在三更的时候一定要提醒他睡觉……”
“若非不得已,切不可在他面前提起钟离,那是一个遗憾,他会难过的……”
她默默地说着,眼眶不知不觉便红了。
阿叶在房中安静地听着,只觉得胸口酸酸的,抬首一望,江南水色在他眼中全然淡去,惟留那在河岸边上安坐的女子,成为他眼中最动人的景致。
久久的静默之后,王夫人轻叹一声,关切问道:“你如此待他,在你心里,他早已不仅仅是主人而已了罢……”
阿叶小心翼翼地藏身在门后,望着那娇小的女子,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将自己的指头掐得生疼。
不禁暗暗揣测她接下来会回应些什么。
她不知道,他一直看着她。
她迟迟没有应话,只将头埋得越来越深。
阳光轻柔地抚着她的发,恍惚之间,仿若为她罩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终于,她缓缓抬起脸,望着河面微微一笑:“恩。淡定从容,温和之中又有一点放荡和桀骜,这就是他——我喜欢的他。”
……
喜欢的他。
阿叶不知,为何听到这话,心中会有一种释然的感觉,这感觉不似昔日与钟离在一起时的紧张,亦不似与涵楚公主交谈之时的束缚,只如轻风温柔地袭过心湖,激起一层浅浅的波澜,而后,又渐渐平息。
他勾起嘴角微微地笑了——或许,她真的很了解他,但无论如何,有一个秘密她一定不会知道。
他从不对别人说,更不会对她说,甚至……不敢对自己说。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或许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是的,其实他早已经不知不觉地……开始喜欢她了。
小奴深深呼出一口气,缓缓站起,不经意地转过身子,方欲回屋,抬眼的一瞬,忽而怔在了原地。
王夫人寻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那红衣少年懒懒地从门后走出,晨风来袭,屋下落花轻飞,他抬首望着河边的女子,拈花一笑:“江南雨后,天儿真是好啊。”
小奴晃过神来,心仍是止不住地乱跳,她忙踏着碎步朝阿叶走去,“叶主人,您昨夜突发高烧,怕是前两天戏水之时受凉引疾,照小奴说,先不要急着赶路了,调养两日如何?”
阿叶听罢此话,又想起那日的“春水映梨花”,心中虽不想拂了小奴的意,但念及太后所托之事与安灵殿中那两方不明的牌位,终还是摇摇头,道:“不碍,还是莫要打扰王夫人了。”
王夫人起身笑应道:“不打扰,不打扰,我一人也着实憋闷,有小奴在这儿陪着甚好,叶公子就莫再推辞了,多留些时日罢!”说着看阿叶又欲回绝的样子,忙把小奴往阿叶怀中推去,道,“就这么定了,叶公子,这下过雨之后啊,河边的气息甚是清爽,走一走,对身体有好处的……小奴,你随着一起,多走走。”
说罢,王夫人掩袖轻笑,径自回了屋子,将门紧紧一关,透过木窗,望见阿叶二人仍在原地,不禁催促道:“你们二人还愣着作甚?”
于是,行李就这么被扣在了屋中。
小奴并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已被阿叶偷偷听过,她对阿叶无奈地浅浅一笑:“叶主人,这……”
阿叶亦不说穿,只云淡风轻地应以一笑:“罢了,既如此,走走也好。”说罢将手中花儿丢去,悠哉地沿河踱步而去。
小奴轻轻“恩”了一声,跟上了他的脚步。
两个身影,一高一矮,一前一后,默默地走在晨雾缭绕的木桥河畔,如同走进一幅静谧的江南墨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