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依然潮湿难耐,晚间,乔伊斯和彼得·弗兰姆金的人一起坐在市政花园茶室里,一如昨夜。那晚,就在克施和马可去总督府后大约45分钟,弗兰姆金和他那瘦司机就登门造访了,司机看上去倒更像他的保镖。弗兰姆金是来邀她和马可去喝酒的。弗兰姆金看到乔伊斯独坐在黑暗中。听到他喊“布鲁伯格先生、太太”,乔伊斯佯装睡觉,没有应声。她的头很晕。仅仅几天,已是天翻地覆,主要原因在她。她希望自己不愿和罗伯特·克施上床,但事与愿违。她希望马可离开后,她会感到松口气,如卸重负,但还是事与愿违。弗兰姆金又喊了一声,也不管是否会吓她一跳,径自进屋打开灯。作完自我介绍,弗兰姆金说:“听说城里有对有趣的美国夫妇。”“只说对了一半,”乔伊斯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我丈夫是伦敦人。”地板上散落着她和布鲁伯格的衣服。看着这一地杂乱,她并不觉得尴尬,也不想收拾。她知道弗兰姆金所说的“有趣”是指她和马可牵涉到这起谋杀案。全耶路撒冷都想听听这故事,而且大部分人已经听过。虽然如此,她还是振作起来,跟他走了。
她得承认回到美国人圈中感觉挺好,特别是和加州人在一起。她需要他们的插科打诨,以及随意而友善的态度。《提图斯》剧组的另外两位高级成员都和弗兰姆金一样年近30。他们三人,弗兰姆金、雷克斯和哈维(乔伊斯只能记住弗兰姆金的姓),都爱开玩笑,而且据她估测,都很有钱。第一晚,她主要在观察他们,很少开口。他们没追问德·格鲁特的事,她也没提。今晚她感觉放松了些,好像长途旅行归来后的第二天。显然,众人都很尊重弗兰姆金,他已经点了三瓶葡萄酒,接着是第四瓶。大家齐为沃尔斯特德法案干杯。醺醺然的乔伊斯看到亮闪闪的银餐具上自己的脸扭曲成一条,餐刀上映出她的脸,喉咙正在刀刃处。
“听着,乔伊斯……”弗兰姆金的手扶着她的胳膊,“耶路撒冷往南50英里的漠原地带,我们打算在那儿拍摄贝都因驼队进攻。我们找了300个贝都因人,他们都骑骆驼,显然不需要给他们提供戏服,但我们还是给了他们每人一杆镀金标枪。这位哈维测好距离,摄像机各就各位。‘开过来,’他喊道。贝都因人进攻了,真棒。他们冲过漠原,挥舞着标枪,喊声震天:蔚为壮观——问题是他们没停下来。摄影队的人都疯了,导演心脏病发作,那些贝都因人消失在干涸的山谷里,一个不剩。”
乔伊斯和众人大笑起来。
“我们担心胶片上拍到的不过是场沙尘暴,还得重拍。可是找谁拍呢?他妈的,他们一个都没留下,谁都没回来。”
沙漠酷日已将弗兰姆金的皮肤晒成棕褐色,浓密的金发也发白了。虽然是制片人,他却有着电影明星的两排皓齿。昨晚,乔伊斯已经感觉到他喜欢她,她可不能煽风点火,目前,有罗伯特·克施就足够了。不过弗兰姆金真讨人喜欢:随和,风趣,跟她身边的那些紧张兮兮的英国佬完全不同。
侍者在旁收餐具,众人一时沉默。三个男人都在看她——她觉得,似乎只有弗兰姆金对她有意思。他们是从好莱坞来的,美女如云。就算他们对她感兴趣,也是因她的内在气质,而非外貌。这倒令她感到些许轻松。罗伯特·克施看她的样子,就好像一刻都离不开她的脸;她并非因此而感到不快,只是倾慕很快就会转化成一种压迫。侍者端来咖啡,大家点上烟。乔伊斯觉得该她上场了,还得把德·格鲁特闯进花园的死亡冲刺再经历一遍。当然,如果她不想说,也可以推诿,装淑女,“太恐怖了,难以启齿。”可这恰恰是说的理由:受到惊吓的是马可,失声痛哭的也是马可,不是她。她理了理插在夹克领上的茉莉花,她为马可擦掉胸前的血迹时,也闻到了茉莉花的芬芳。
“嗨,”弗兰姆金说,“听说你遭了大难。”
乔伊斯刚要回答,那名侍者却粗鲁而直截了当地叫走了弗兰姆金,好像当地的犹太服务人员都是一个样。她看着弗兰姆金绕过两张桌子,走了几码,来到宽敞的大门口,那里有两名警察在等他。乔伊斯立刻认出了其中一位,哈莱普,几天前的晚上,他曾满不在乎地坐在她床上,问她德·格鲁特临死前说了些什么。弗兰姆金拍了拍警察的背,领他出了门。乔伊斯小口啜着咖啡。
“看来我得等等了。”她说。
“看来是。想必皮特不愿错过这个故事,”哈维说,“也许他已经在盘算由谁来扮演你了。”
乔伊斯笑道:“紫苏·皮茨怎么样?”
“莉莲·吉许不行吗?”
“谁演我丈夫?”
“你想让谁演?”
“艾弗尔·诺维罗。”
“不假思索,我想你看过《白玫瑰》?”
“我们在伦敦看的,来巴勒斯坦前两天。”
“嗯,在英国佬里,他也算是英俊了。”
“我丈夫也是。”
弗兰姆金回到餐桌旁,额头的汗水闪闪发亮。
“明天的拍摄准备就绪,”他宣布,“黎明,我们在城外拍攻城,那些家伙会拦着好奇的人群。”
“我还以为你早就跟警察谈过了呢。”哈维说。
乔伊斯看着对面一脸迷惑的哈维。
“没错,”弗兰姆金答道,“他们只是想再确认几个细节。”
“这么说计划没变?”
“没变,”弗兰姆金坚决地说,“我们就祈祷这群人别又逃之夭夭吧。”
他转向乔伊斯,“我们借了耶路撒冷一半的英国军队,让他们演罗马人,太完美了,是吧?一支皇家军队饰演另一支皇家军队。当然是有报酬的,杰罗德爵士也有份儿。”——弗兰姆金环顾餐厅,确定没人在偷听——“给他的‘支持耶路撒冷社团’投了一大笔美元呀。”
大都会摄影公司在艾伦比饭店占据了两层,回饭店的路上,弗兰姆金和乔伊斯稍稍走在众人之前。
“你这几天打算做什么?”弗兰姆金问。
“我在等,”她说,“我是要在这里工作的。也许是在某所犹太学校。”
“那么,你在等待期间,能不能帮我们个忙?”
“怎么帮?”
“哦,拍电影可有一大堆事要做。”
“嗯,谢谢,”乔伊斯说,“我会考虑的。”
来到饭店大堂,弗兰姆金吹了声口哨,司机就像条听话的狗,立刻将公司租的豪华汽车开到了租车停车线。哈维和雷克斯与乔伊斯握手告别。弗兰姆金弯腰对司机说了几句话,然后为乔伊斯打开车门。
“艾伦送你回家,很抱歉我不能送你了,开机前还有些事要处理。”
“不麻烦了,我想走走。”
“至少是不妥,而且太远,也太危险。”
“一点儿也不。”乔伊斯答道。她好像又回到了英国式的自我:礼数过周全,自找麻烦。
“别逼着我送你,”弗兰姆金威胁道,“那样的话,误了明早开机,你得负责。你知道拍电影一小时要花多少钱吗?”
他抓住她的手,凑上前吻了她的面颊。
“晚安,布鲁伯格夫人。”
乔伊斯坐在后座,司机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座。乔伊斯靠在软软的皮椅上,除了总督的车,这恐怕是耶路撒冷最豪华的车了——真是白手起家。这会令马可愕诧不已。但这些年轻的电影人身上有种东西,清新而朝气蓬勃。乔伊斯知道为什么:战争没有影响到他们。昨晚吃饭时,彼得·弗兰姆金是怎么说的?“我们发了去海外戴的帽子,但没去成。”没等他们去法国,战争就结束了。三个幸运的美国小伙儿在泰勒营服兵役。当然他们不这么看,他们三人都想当英雄。马可倒是能跟他们讲讲那是怎么一回事,罗伯特·克施也能讲讲,他失去了哥哥。
汽车缓缓驶离了饭店。橄榄山上的月亮略显富态,群山在月光下颤颤巍巍。这地方的美令她瞠目,再加上她参与的复国主义运动,乔伊斯几乎希望她能信奉犹太教,这样她那充沛的情感也能有所依托。她是多么想在这里做些事。她感到沮丧,她怀念伦敦的那些会议,令人兴奋的紧迫感,还有志同道合的归属感:高昂的声调,激烈的争论,拥挤的房间。尽管马可不知情,却是他将她引到了那里。是他跟她讲雅各布·罗森,给她看他的诗歌,她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雅各的耶路撒冷成为她的梦想,那是孕育着希望,令开拓者骄傲,没有神祇的耶路撒冷。是雅各带她出门,来到汤因比厅,墙角靠着100把黑伞,墙上却贴满阳光灿烂的耶路撒冷的招贴画。如今,她身在其境,复国主义却这么快就成了她要单枪匹马做的事业。
约莫15分钟后,汽车驶到了那条通往小平房的颠簸小路上。司机将车停在了距离大门20码的地方。
“谢谢,艾伦。”乔伊斯说。
司机转过身,他穿着制服,白色单衣,棕色短裤,深色袜子,拉毛皮鞋。
“你喜欢弗兰姆金先生吗?”
乔伊斯微微吃了一惊。
“嗯,挺喜欢,是的,当然。”
“他是个很强势的人,而且身强力壮,对犹太人来说。”
“你是什么意思?”
艾伦扬起眉,撅着嘴唇,似在说他知道什么秘密。
“不像英国犹太人,他们太喜欢喝茶,改不了,百分之一百零五的英国人。他们只想着公平,在中东没有谁是公平的,弗兰姆金先生明白这里需要什么。”
“什么?”
“问他。我们谈得够多了。”
典型的当地人:吊起胃口,然后打住,英国人也差不多。乔伊斯想这大概就是小国心态吧,美国人说话大气,什么都跟你说,心胸也似大陆般宽广。
“好的,我会的。”
乔伊斯下车,甩上车门。她等在路边,直到艾伦倒车开走,听不到引擎声,才沿小路走去,从院墙开口处进了花园。夜越来越深,热浪非但没减弱,似乎还变本加厉。空气中有股成熟的无花果的味道。附近有根树枝折断了,她好像听到一捧石子坠地的声音。乔伊斯停下脚步。有人在监视她?她环顾四周。胖胖的月亮已消失,往日明亮的繁星,此时却蒙上了层薄雾。
“嗨!”乔伊斯喊道,没有回音。
树丛里好似有千只蝗虫在歌唱。乔伊斯壮起胆,慢慢走过花园,打开前门锁。她推开门,在身后关上,没开灯,倒在床上。她没看到罗伯特·克施大概一小时前悄悄从门缝塞进的叠着的纸条,也没注意到晚间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在搜索房间时,慌乱中践踏、撕扯的画板和衣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