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房顶上凉意袭袭。布鲁伯格身着一条灯芯绒裤和一件厚毛衣,那是件伴他在伦敦度过了几个冬天的毛衣。他戴着一顶宽檐草帽,很滑稽,乔伊斯说他戴那顶帽子活脱一个南美牧人。罗斯命仆人给布鲁伯格搭了个棚子,三张围布,一个顶棚,风起时鼓胀如船帆。昨天布鲁伯格已开始用炭笔勾勒:旭日从山后爬起,整个城市平铺在眼前。他闭着眼都能画——也许那样效果更好。钱——都是为了钱。其实也不尽然。他必须承认在他能找到的所有画画地点中,以及他被派去画画的地点中,这个房顶是最适合的。布鲁伯格曾奉命去工人农场画枯燥单调的采石工作,他讨厌那里,女孩子们穿着毫无魅力的黑色长灯笼裤,天气燥热难当,他烦闷而无聊。至于他“真正”的画——哼,压根儿没有。随着夜幕降临,他就会感觉越发疲惫,回到家,便一头倒在床上,闭眼装睡。乔伊斯凑到他身边,捧着他的睾丸,他不由自主地勃起,然后做爱,还是那种糟糕的快速性交。乔伊斯离开了,他令她失望,但似乎她并不在乎。果真如此,他真搞不懂她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也许她是在等他放了她。倒不是他对她没感觉,而是他对任何人都没感觉,确切地说,任何活着的人。死亡偷走了爱:他母亲肿胀的关节,因为常洗衣服而发红的双手——马可,这个45岁还离不开妈妈的孩子,他的眼睛湿润了。可怜的乔伊斯!
鉴于他目前的状态,最好还是待在这个能俯瞰灰色穹顶和粗凿石的地方,而不是回到他的小平房。罗斯做梦都想不到布鲁伯格对这种隔绝有多满意,人们距他如此遥远,几乎消失在风景中。他要为他的恩主画“圣城”,如果有属于他自己的充足时间,或许最终他还能找回“真正”的作品。
“茶、糖、柠檬、橘子酱——橘子酱是当地产的,想不到吧?”
罗斯迟疑地向前走了几步,后悔自己干扰了布鲁伯格。他把托盘放在距布鲁伯格的藤椅一两码远的地方,后退几步,似乎布鲁伯格才是这座城市的总督。
布鲁伯格继续工作。他并不介意被干扰或停下来吃早餐,但最好不要让罗斯知道。他不想改变罗斯对艺术家的景仰,不能在他们的友谊形成之初,尤其不能在罗斯付钱之前让他知道。布鲁伯格估计罗斯已经下了一半楼梯,但应该还能听到他说话,便喊了声:“谢谢。”
罗斯却还在房顶上,侧立一旁,看着在布鲁伯格的画布上展现出的城市轮廓。
“我们刚到这里时,他们正要拆毁老棉市。那儿曾经是棉花市场,因此得名。从建筑角度讲,那是整个巴勒斯坦和叙利亚最重要的一个老式穹顶市场。太可爱了!保护——至关重要,对吧?”
“那要看保护什么。”布鲁伯格眼盯着画布说。
“哦,你也听说了。”
“听说什么?”
“就是,有人批评我,说我对保护基督教旧址情有独钟。”
“是那样吗?”
“才不是呢。棉市就是个例子。我们只是把那座丑陋的土耳其‘纪念’钟楼从雅法门搬走了,跟宗教倾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纯粹出于审美,那也是修复老城墙的一项主要工程。有些人似乎认为我们每揭掉一块难看的马赛瓦或拆掉一段山形铁架,都有什么宗教目的。”
布鲁伯格放下画刷,用袖子擦了擦前额。罗斯马上心领神会,这是示意他离开。
“万分抱歉,”他说,“实在不是时候,你继续画。我是打开话匣子就刹不住。这地方的美令我大气都不敢喘,但愿你有同感。”
布鲁伯格的目光越过穹顶、塔楼、尖顶,投向肃穆的群山,那些群山构成了他的视野的画框。如果不算花园里的遇害者,自他到耶路撒冷后,只有一件事令他喘不上气,那就是画画,他想停也停不下来。一位伦敦的朋友曾对他说,“对艺术家而言,死亡是件好事,总算不用画画了。”
“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罗斯接着说,“别管盘子,纳斯会来收的。”
布鲁伯格画了三个小时,直到感觉酷热逼人才作罢。厚灯芯绒裤贴在他瘦瘦的腿上,双手湿黏,画刷不断滑脱。刚刚9点,他要在11点前赶到工人农场,那是他们小憩吃点心的时间。不过说真的,有了罗斯的资助,他还需要接复国主义组织的活儿吗?
10点,布鲁伯格又来到“城堡”,这家雅法门附近的咖啡馆没几天就成了他在老城的盘桓之所。素描本在膝头摊开,布鲁伯格眼望着排队打水的人,今天的队格外长。罗斯告诉他自上个月起,街上已不允许洒水,建筑工程也基本停工,在美国殖民饭店,每隔一天才有自来水。布鲁伯格看着长队往前挪,女人们面纱遮面,男人们满脸皱纹,神色严峻,肩上都扛着山羊皮水袋。阿克萨清真寺旁的水库要走差不多半英里,且守备森严。这些排队打水的人是得到许可的送水者,他们就像送奶工一样,把水分到全城。
中午时分,排队的人少了,咖啡馆里也只剩下布鲁伯格。他想起和罗伯特·克施约好了一大早见面,可是连续两天他都爽约了,不过也没什么,罗斯会处理的,他知道轻重缓急。再则,除了乔伊斯已经告诉警察的,他还有什么可说的?那个宝贵的名字。
扫德已露宿五宿,有时在城市的犄角旮旯,有时在干涸的水池或空水缸里,书包就是他的枕头,白天他则躲在教堂阴暗的角落,或在外游荡,黄昏时分他会从这个摊儿偷只水果,从那个摊儿窃块面包。现在,他终于回家了。到家时,还未破晓,他从晾衣绳上扯下件干净衣服,溜进屋,把书包藏在床垫下。他的宝贝书籍,他本该几天前就把书全部销毁,但他下不了手。刚才他已从兄弟们的卧室里拿出了山羊皮水袋,他用尽可能少的水擦了擦脸和满是淤泥的手臂。关前门时,他听到母亲在床上翻了个身。
扫德也在打水队列中跟着人群往前挪。他想他最好还是照常做自己的事,警察一定在找那些或躲躲闪闪或仓皇逃窜的人。关键是不可能有人看到他慌慌张张跑下山,顶多是瞥见一眼,对此他很有把握。他还在市场和他熟识的几个小贩打了招呼,然后没事儿人似的继续走他的路。他嘴唇焦干,眼睛也因缺觉灼痛难忍。
在一张“立顿茶和果子露”的广告牌下,他看到两名警察朝他走来。他本能地想跑,但他知道突然异动,只会立刻引起警察的注意。他屏住呼吸,面朝右侧摊位,脚挤进打开的香料包间,似乎他能遁形于小豆蔻与黑胡椒里。有那么一刹,他似乎听到他们叫他的名字,但那一声“扫德”从他身边飘过去,黏在了别人身上——那个戴红色塔布什帽的摊主,或咖啡馆里闲坐的画家——要么那声“扫德”就是被吸到石头缝里了,或是被头顶上市场间的一线蓝天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