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有什么权利对他发火呢？她不吭气了。
他们走出了门，一前一后地走着，她走在前，他在后，坐车也是一样，谁也不理睬谁，到区役所之前都没有说话。但他们的脚步却越走越慢。
然而在区役所的门口过道上，他却停住了脚步，转身对她说：“你现在能否说实话，你喜欢过我吗？”
她迟疑了一下说：“如果我回答‘是’，你相信我吗？”
“那我们先不要离婚了。”他又说，“其实，我来找你，并不是打算与你离婚的，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如果知道我喜欢你，你就与我真结婚，否则，你就要把我赶回国了，你是来要挟我的？要这样，我不吃这一套，走吧，我们进去办离婚去。”
她真的大步向前面的房间里走去，当要与接待的人说话时，再回头看。他不见了，走出来，还是没有看见他，他去哪里去了？
她打通了他的手机。那边说：“我走了，我已经到了大街上。我不想与你离婚，不管你是否真爱我，我都希望你留在日本。那个女朋友，我也不爱她，只是经过了那些事，我觉得空虚才找了她。”随后，他挂断了电话。她再打，他却又不接她的电话了。
过了一会儿，她找了一个公用电话再打，他刚一接，她就立即说：“你喜欢我吗？如果喜欢我，我们就真结婚吧，我爱你。”
“可是你真正喜欢我吗？”他说，“可是，我觉得我很卑鄙，我是借你想暂时留在日本，就……”
“你是在说我卑鄙吧？”
“没有，我真的没有这样想，是真的，唉……我没有骗你，我说不清楚了。”
她尴尬地说：“说不清楚就都不说了，我们想结婚就行了。”
“你说的是真的？可是即使我们结婚了，我也买不起房子，也养活不了你。”
“我自己不是在打工吗？”接着她半开玩笑地说，“住进你家，我还省了租房子的钱。”
“那你可以假装住进我家，但我们可以分着睡，我不侵犯你。”
“你怎么这样麻烦，好吧，好吧，就按你说的吧，怎么都行。”
他这才从她不远处的一个角落不好意思地走了出来，她也难为情地转过脸去笑了，他们都笑了。
这一天，她打算与他一起去小林的家，他却犹豫了，但立即拿起手机，给他女朋友打电话，与对方分手。可这时不巧的是，他的女朋友正好在他家。其实，很多白天，她都在他家帮忙干活的，样子虽然不太好，却也勤快。他的女朋友立即哭泣着把电话给了他老娘。
他老娘立即对他一阵臭骂，还说他们家不欢迎这位中国女人，让他不要带来。如果非得与她结婚，他们就把他也赶出家门。
“我们都已经结婚半年了，我们是合法夫妻。”小林说。
那边又传来了他老爸的声音，他重复了小林老娘的决心。
他放下电话，林园沮丧地说：“算了，我们还是离婚吧。”
“不，只要你愿意嫁给我，我就一定要娶你，你先等等，我去家里把我的东西取来，我就住到你那里去，我们随便请一些朋友来见证一下我们结婚就行了，只不过这样亏待了你。”他走了几步又回头说道：“我们住一间房子，但不睡在一起。”
他回去溜了一圈回来，什么东西都没有拿到，只是他在街上买来了一条被子和几件换洗的内外衣，进她的门时，还很难为情地、羞愧地抱着它们在墙角站了一会儿，她让他放下他才放下。不过，当他坐下时，她的房间立即显得更小了。
那天夜晚，他们就在林园的小房子里各睡了一片榻榻米。由于是冬天，她没有太多的被子，到了半夜，他们东移西挪地就搂着睡在了一起（这是林园告诉我的原话）。
随后他们买了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并把房东老太的另一个房间租了下来，这才显得稍微宽敞了一些，并布置了一下。圣诞节那天，他们把一些要好的朋友请来，与她要好的二十多位中国留学生们都来了，小林的同事、朋友也来了。虽然小林的父母、爷爷等都没有来，但他的叔叔和几个亲戚也来了，这对他们是一个很大的鼓励。由于房间太小，坐不下，就把他们直接请到了她打工的料理店，算是举行了婚礼。
席间小林流着眼泪告诉亲友们，他会努力，让他的妻子住上好的房子。
料理店里的那位中国男留学生，也在他们鞠躬敬酒时，有些强装笑脸地对她开玩笑说：“你终于上日本人的当了。”
这一天东京飘起了雪，这一堆年轻人在外面跳了好一阵。
一个月后，她怀孕了，带着强烈的妊娠反应，仍然冒着大雪坚持打工。小林让她不要去了，还埋怨自己不注意，让她在这个时候怀孕了。但她要为自己的孩子多赚一些钱，于是她也就更努力了、更节约了。
小林坚决地让她辞掉了晚工，自己却另外找了一份工，也是料理店的晚工，因为打晚上的工大都是这样的工。于是，每天从公司下班，就简单地在街上吃些饭，又匆匆去料理店打工。其间，还不时打电话回家，让林园注意这样注意那样。他到晚上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也总提着给林园补身体的食品和药物。
林园经常会说：“与我结婚，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如果当初知道是这样，我们就不应该结婚的。”
小林总是说：“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比什么都强。”
之后，小林叔叔知道林园怀孕了以及他们的其他事，他跑到他哥哥那里，一阵激动地叫嚷。小林的父母感动了，立即打电话让他们搬回家去。但是小林坚决不回去，他是在赌气，但主要是担心林园回去了会受气。最后，他父母灰溜溜地来到他们的住处，更诚恳地对林园作了解释，他们这才搬进了小林家。这已经是开春的时候了。
搬到他家，生活条件自然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用挤在那个小房间里，三更半夜饿了的时候，也不用吃冷食、吃方便食品，这对一位孕妇来说是很重要的。因为租住的房间是共用的厨房，半夜起来热吃的也影响别人。
小林父母对林园也是客客气气的，不过林园很快就发现，这种礼遇的背后有着很多的内容。开始，他们对待她仿佛像客人一般，仿佛她生了孩子后就会离开他家，如果是这样，他们仿佛也没有什么挽留她的意思，所以他们有必要客气地对待她。再后来，她还看到在这种客气里完全是日本人的傲慢。
婆婆总是微笑地这样说：“你就不要去料理店打工了，你身体受不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也会受不了的。小林家虽然不很富裕，但养得起孩子，也养得起你。”
“在料理店做工不累的，就像在家里做家务，让我再干两个月吧。”她几乎用哀求的腔调说道，她不想引起任何矛盾。
“你们中国女人怀孕了都这样吧，啊，真辛苦，可日本不是这样的。相反，别人家知道我们这样对待你，会笑话我们的。”
实际上，到他家后，她本来是想立即辞去工作的，因为稍不注意，一旦自己流产，那他家会怎样想呢？可是，他们越是那样对她，她反而要把工作坚持下来了。她每天都与小林一起上下班，这样与他家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就不多（小林父母心疼儿子，让他辞去了料理店的工作），也就没有发生什么大的矛盾。
随着胎儿越来越大，她不辞去工作也说不过去了。在胎儿刚刚五个月大的时候，她终于辞去了工作。那一天，小林妈妈像是过节一般，做了许多好菜，不让她做什么。
林园当时对这件事感到困惑，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终于安全了，他们不用担惊受怕了？还是因为她辞了工后，说明她真正要做小林家的人了？或者说，他们仍然不喜欢她，但她辞去工作说明她尊重他们了？
她虽然挺着肚子，却也尽量多地干起了家务。也许小林妈妈只是为了孙子着想，总是不让她干，她也权当是对她好，也便经常与婆婆坐下来聊天，聊女人的事、聊家里的事、聊中国和日本的事。婆媳之间多了沟通，关系也慢慢融洽起来了，婆婆有时会说到小林和父亲的一些不是，好像作为小林家的女人，她们大有一起对付他们家的男人的样子。
孩子终于出世了，他们一家开始围着孩子转，好像共同点也多了起来，也更加的融洽了。
我是在她怀孕回家保胎之后认识她的。由于她去哪里都不方便，她在家里待着烦了，就经常给报社写一点文章，也写了她假结婚的事，不顺心的时候，也把她的事作为“读者来信”发到报上的BBS上，我就是这样认识她的。生了孩子四个多月后，我们才第一次见面。
我微笑地问她：“你与小林吵过架吗？听你说的都是你们相亲相爱的事，好像你们从不吵嘴。”
“就那样了。”她说。
“哪样？”
“过了电闪雷鸣的热恋之后，怎样的爱情也都会平淡的。现在，不打架、少吵架，生病的时候问候几声，没有事时少惹事就是了。”
“那怎么样？”我对她说，“假戏真做后，你原来结婚是为了暂时留在日本，现在却是相反的，留在日本是因为结婚了，对吗？”
“你似乎还想说我留在日本是因为孩子。”她笑了笑，她又让她本来就翘起的嘴去亲了亲她的孩子，“人想什么都是冤枉的。最早，在幼儿园时，我是想当明星，跳舞的明星。大了之后，也想当明星，只不过是唱歌的歌星。再大之后，是想当演电影的影星。想什么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遇上了什么。”
“现在已经安心留在日本了？安心留在小林家，做家庭妇女了吧。”我想到我自己的经历，也想问这话了。
我说出去之后，才感到自己似乎很得意，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看到另一个比我还壮志豪情的人，最后只能围着孩子转、围着灶台转，怎么不得意？因为我一开始就想的是真结婚，而她是假结婚，如果她比较安心于在日本过这种生活，她就会如我一样直接考虑与日本人真结婚了。
“孩子长大一些后，我就准备出去继续打工，可能的话，还要读书。”
她的话把我吓了一跳，也让我感到羞愧了。然而感到无地自容之余，又有些不解，还自作聪明地说：“还工作、读书？”
“啊！”她笑了笑，没有说别的。
我情不自禁地说到电影《Love Letter》，她没有看过，我就说到了剧情。我潜意识中似乎在想，你现在的日子已经是很好了，你应该满足。但是我却强迫自己这样想：我告诉她这个故事，是想提示她，不管现在作出什么样的决定，都不要认为自己现在是在受苦受难，而要作出反抗。“你不会认为孩子大了一些后，他们一家仍然会用原来的方式对你吧？”
没有想到她听了我的问话“扑哧”笑了：“你不会认为我是在杞人忧天吧？甚至把我看成精神病？我现在的生活，真让我感到无聊，再说我也不习惯让人养活的日子。”
“你的观念还是中国人的，但只不过是想想吧？”我说。如果刚才是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此时我却被自己的话吓着了。我不是中国人？回答当然是否定的。不过，在日本生活这么长时间，有时候观念也有些日本化了。
“我已经让小林与他父母说了，我知道他们会反对的，所以我预先让小林开导他们。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孩子半岁时我就想出去了，可这样我觉得有些过分。我有时候开玩笑对小林说：让他在家带孩子，让我出去打工。他说如果这样宁可让他死了。”
与她聊完了天，我从东京回来，但我的心情很是沉重了一些时间。不过，我很喜欢林园这个人，经常有事无事地打电话与她聊天。也许她现在在家里烦，也愿意与我聊。不过，我怀疑等到她孩子长大一些，她出去干活后，就会厌倦与我聊天什么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