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以后,我去了舒小娅家一趟,是她约好了日子让我去的。她说,那天她在家等着我。我说,我不想去,我从没有到外人家去过,我姥姥家还不怎么去呢。她说,我们的关系还是一般的关系么,姥姥家?你和你姥姥接吻么?看着她对我咬牙切齿的样子我说,去。怎么不去,你就是我姥姥!
那天早上,我就吱吱呜呜给我爸妈说了。我说我高中有个同学一直对我不错。这不高考结束了,她邀我到她家去玩。他们对我在学校的事情多少也有耳闻。我看着他们凝重的表情,然后指了指身上的衣服说,这都是舒小娅给我买的。然后我就说舒小娅的种种好处。说她学习多么好,我们在一块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互相学习,她老帮助我。我数学现在之所以能考及格都是她的功劳。我爸说,你去吧,别忘了给人家也买点东西。我妈就骂我爸说,老不正经。有老不正经就有小不正经。你这当爹的还鼓励儿子谈恋爱呀。
我不知道我妈为什么一恨起来就骂我爸老不正经。其实最多的时候我感觉我妈爱我爸胜过爱我们。她对我爸的好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爱,看了以后会让人嫉妒。我爸要是出差半天,说好中午回家吃饭,如果中午来不了,她就开始坐卧不安。至少这顿饭她是吃的不怎么舒心。有一年夏季雨水特别大,道路被挖开来排田里的水。爸爸和几个人一块去放水。晚上很晚了还没有回来。我妈一遍遍的说沟深路滑坡陡。我说不怕的,有几个人呢,再说我爸爸会水的,掉进去也可以游上来的。可我妈还是一次次从房子里走到院子里。看着她为爸爸担心着急的样子,我说我还是去看看吧。我妈对我说了一句:你也要小心水呀。然后把手电递给我。
我爸有本砖头厚的《苏联体育理论研究》,里面夹着全家人的照片。我妈经常翻开来看。有次她指着一个胸前垂着两条辫子的女子问我,是妈妈漂亮还是这个小姨漂亮?我认真的看了看她和照片。然后说还是小姨漂亮些,她的头发比较好看。我妈长时间的没有说话,然后幽幽地说,她差一点没有成为我妈妈。我不知道另外一个女子会和我有什么关系。但我知道我妈经常把一个叫李春天的女人的名字写在我的田字本上,然后又撕了去。
我爷爷一辈子最骄傲的事是生养了5个儿女,然后节衣缩食把两个儿子都培养成了国家的大学生。等这两个儿子都要离开家的时候,我爷爷却不干了。在我爸接到去大庆油田工作的调令的那个中午,爷爷就把我二十郎当岁的爸骂了个狗血喷头。最后我爸对爷爷说,爹,你也别骂了,大庆我也不去了。明天我到县教育局把我的关系转那里去。爷爷这才长舒一口气说,养儿子能干啥?还不是老了图你们个照应。都撒腿跑了。老了我和你娘脸前头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你哥哥走的早去了宁夏,那是部队的死命令,咱拦不住他。天高皇帝远的回不了家了,你要再走了,我就真白拉扯你们了。
爸爸第二天去了县城以后又去了省城。找到那个叫李春天的同学,那时候李春天正叫他的爹托关系要把我爸和她一块留省城呢。我爸见到他第一句话说,春天,你别忙了,我现在是镇上的一名教师了。镇中学离家近,步行也就是20多分钟的路。
在那个炎热的夏季,我爸第一次学会了喝酒,并且是和一个女子。两天以后我爸苍白着脸色回来后,往自己的小屋里一躺,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下午不声不响地摸起镰刀和我爷爷一起去田里打猪草。
后来的事情是:我爸死皮赖脸追镇饭店的女掌柜的。之所以说死皮赖脸是我爸曾向女掌柜的承诺说,不论以后的贵与贱,他心甘情愿的养女掌柜的一辈子。有人说,对一个女人的最大的赞美就是向这个女人求婚。女掌柜的动了心,就陪送了大批的嫁妆毅然决然地嫁给了他。
等女掌柜的怀上我以后就再不去饭店上班了。我奶奶说,你不去上班,在家吃闲饭呀?我妈说,我挺着个肚子怎么去上班呢,我养娃娃呢。我奶奶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就很不乐意,哼了一声说,这么早的急着要孩子干啥呢?谁都知道在那个买东西全凭票供应的年代国营的饭店可是一个黄金职业呀。家里还等着我妈往家弄点饭店的煤回来烧火呢。我奶奶就给我妈脸色看。一家人都吃白馍的时候,还特意给我妈蒸上两个黑窝头。可那两个黑的窝头一出锅往往先让我爸拿到了。那个时候一对年轻人头聚头的抢着争那个黑窝窝吃,眼泪通常会落到咸菜碗里。
后来李春天来县城做采访,鬼使神差的来到我们家。看着我爸手足失措的样子,爸的样子让我妈很不高兴。我妈倒是热心肠,拉着李春天的手嘘寒问暖。一副女主人的姿态。李春天一边讪讪地笑着逗我玩一边感叹说,这时间真是好快呀,一晃的工夫都有娃娃了。我妈把还不会说话的我举到李春天的面前说,叫小姨吧。
后来,我试图窥测我爸的真实想法,其实他也没有什么想法。哪朝哪代的爱情都不会完满。这才让能爱情亘古到永远。不过这件事倒是让他明白了应该给下一代更多的自由。所以我才能从自己家里出来到舒小娅的家里去。
我到舒小娅家的时候,舒小娅并不在家。我提着个大的纸袋站在她家的院子里。小娅妈从房子走出来:张杨,你怎么来啦?我说,小娅让我来的,她叫我来看看您。
舒小娅的嫂子看到我吃了一下。偷偷地问她妈说,这人怎么到家里来了?
高考完了,同学之间都互相走动走动。她妈说。
我在房子里刚坐下来,隔着门帘就看到舒小娅进了院子。她看了一眼院子里的车子就笑了。我拂开门帘,我们就在阳光下互相看着笑。我们的笑容像极了院子里明媚的阳光。
她把我带进她的卧室,然后抱住我。过了一会她像想起来什么,从抽屉拿出我写的诗让我看。我看着我曾经熟悉或遗忘的句子,很吃惊:这么多呀,你都放着呐。多垃圾的东西。
你是垃圾,我就是垃圾筒,专门用来装你。舒小娅笑着说。
嘿嘿,你还做诗呢?够先锋的。我摸着的她滑腻的嘴唇说。
她嫂子家的孩子过来,晃动着黑漆漆的眼睛看我。
我问他几岁啦?小家伙。他伸出四个手指头让我看,然后怯生生的说五岁啦。我说不对吧,是四岁了吧。然后拿糖果给他吃。
可可,你叫他啥?舒小娅弯下腰问他。
可可就摇着头看我。那你叫我啥?舒小娅继续问。
姑姑。
对了,你叫我姑姑,就应该叫他姑父,知道了吧。
姑父。他响亮的叫了我一声。倒是吓了我一跳。
我对舒小娅说,你怎么叫小孩子乱叫呀,别让你妈听见了。我对可可说,别叫啦,吃糖吧。啊——我害怕。
舒小娅撅起嘴白了我一眼。就和可可做游戏,唱儿歌: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我看这她们活泼跳跃的身影感觉一下子长大了。“姑父”想一想这个称呼既感到有点好笑又温暖。
我们家的可可漂亮可爱吧。舒小娅偎在我身旁说。我望着舒小娅说:没有你漂亮也没有你可爱呀。说着我就用手指摸舒小娅光洁的脸。
奶奶,他摸我姑姑的脸呢!可可冷不丁地叫出来。这次我差点没有跳起来,舒小娅也吓了一跳。然后就格格地笑了。
舒小娅对可可说,可可,你出去吧,出去看看你奶奶在厨房里做什么好吃的。
我要回家的时候,舒小娅非要跟我回家。我说,我已经来过了,你还跟我回家干嘛?你妈她能同意吗?
我就要你跟我妈说呀。你一说她准同意。
我对舒小娅的妈妈说,大妈,高考已经结束了,您让舒小娅到我们家玩两天吧。
路上车多,你们一定要小心,要早些时候回来。
我想她妈还真开通就笑着说,知道啦。然后我和舒小娅收拾好她妈要我们带上的东西开开心心的上路了。
夏日午后的柏油路被太阳晒的软软的,像极了池塘里的乌泥,天上有几片薄薄的云,像竹竿子上挑着的白衬衫。没有风,风不知道跑到哪个旮旯里睡觉去了。路上偶尔开走过来几辆重卡车带来一点风的影子。
舒小娅戴着太阳帽,穿着件印有卡通狗的白T恤和我并排行驶在一起。我说,舒小娅,还有好长的路呢,我给你唱支歌吧。舒小娅说,你还会唱歌呀?
其实你们女生都不知道我会唱歌,男生说我是小有名气的歌王呢。
你要是歌王,我还是歌后呢。舒小娅不服气地说。
那我们就赛赛,然后我就唱张雨生的《大海》。
唱着唱着我停下来,想起来一件事。我问舒小娅:你到了我家怎样称呼我妈我爸?
叫你妈姨,叫你爸叔,可以吧?
行,蛮好,像亲戚又不是亲戚的称呼,我还真怕你一张口跟我一块喊爸和妈呢。
你想的美呢。
当我推门进院子的时候,我爸妈都怔住了。他们一定是在想,早上那会出去一个,到了晚上怎么就回来一对呀。不过我妈在狠狠地审视了我几眼以后,还是表现出相当大的热情。问路上热不热啊,说一个女孩子大热的天骑车走这么远的路可真遭罪啊。然后我妈就忙着给我们打洗脸水,并拣出一个大西瓜出来。
我去厨房拿刀的时候,我妈就跟了过去。她问我舒小娅怎么会到家来?
我理直气壮地说,她要跟来我有什么办法?你也看到了那些菜都是她妈让我带来的。
你们俩在一块没有做什么事吧?
我说,妈。你想哪里去了,没有,绝对没有。我妈说,没有就好,你还是上学的学生可别做傻事呀。
舒小娅在我们家就像在她自己家一样,一点也不拘束。一口一个姨比我叫妈都甜。一会就把我妈喊的心花怒放。
我爸问了一些关于我们这次高考的情况。舒小娅对这次高考表示了莫大的信心,并说我学习一直很努力。主要是英语和数学底子差,不过语文在实验中学没有人会比我好。我们扯东扯西的又说了一会话,舒小娅就帮着我妈择菜了。我妈说,小娅,你歇着吧,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
晚饭,我妈就端出来一桌子好吃的。还谦虚地说,今天来不及做了,明天再细细地做几个菜。舒小娅一个劲夸我妈的手艺好。我妈不无遗憾地说,好久都没有正儿八经的做过菜了。等以后有时间我教你。我端起汤碗就偷偷乐了。
晚上,舒小娅和我妈睡一床。第二天起床后,我问舒小娅在我家睡觉还习惯吧?舒小娅白了我一眼,小声告诉我:和你妈睡一块能习惯吗,我一夜动都不敢动,别扭死了。然后她就嘻嘻的笑:今天晚上我想和你睡一起呀。我说,得了吧,你。你没有看见我妈俩眼瞪的像灯泡一样看着我们呢。
白天,我们在院子里树荫下玩或躲进房子里看电视。因为我妈偷偷告诉我,不要带舒小娅上街,一男一女在一起叫镇上的人看见了笑话,你们还都是学生。大热的天我才不愿意出去晒太阳,什么也不做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舒小娅,这种两两相望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高考成绩出来了,舒小娅考上了本省的一个师范类大学的英语专业。不是太好,是一个专科院校刚升的本科院校。我就不用多说了,虽然知道迟早是要落榜的,但是结果真的出来以后还是避免不了悲痛、伤心、难过和恐惧。等各种难以言明的滋味都趋于平淡,剩下的就是到哪个学校复课的问题了。
舒小娅怕我难过,自己一个人在夏日的中午骑车来到我家,买了一些有价值的参考书并把她多年的笔记本给我,我站在院里一声不响地看着她,暗暗地对自己说:张杨,以后绝不辜负舒小娅。
这个时候,我妈才真看出舒小娅对我是真的好来,我妈说,杨仔,好好努力一年吧,你看舒小娅对你多好,考不上大学你能有个啥?就是舒小娅白给你,你敢要吗?
原来的高中是不能在去了,去了老师即使不说我,我在里面也没办法呆下去,树挪死,人挪活,我决定去城里的另一所重点高中去复读。
舒小娅陪我一块办复读手续,交了相当一部分复读费,领了一些书和生活用品,安排好住宿,领舒小娅到一个小饭店吃饭。
我对舒小娅说,小娅,你到大学报到的那天,我就不送你了,唉——开始复读了,现在才知道学习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而是两个人的事情,等我一年,我保证会考到你的身边,舒小娅长久地看着我,然后一字一顿的说,我可以等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