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为什么,多少年后,我们选择春天来到了宴贺台,时间抛弃的荒凉,从土台上飘落。
2010年4月24日,我和几个文友沿着乡间公路,驱车来到宴贺台。几年前我所在的报社,在博兴县印刷报纸,每个星期都要去那里校版。路经小营镇时,同事指着天边一座模糊的土台子说:“那就是滨州八景之一的宴贺台。”2008年3月5日,我刊发了作家刘丽丽《紫气中的烟火》一文,就是写宴贺台的传说。她用“紫气”、“烟火”这两个符号,涵概一个久远的故事。她说:“七百多年过去了,朝代更替,几经风雨。宴贺台上已经找不到道观烽火的影子。像一个苍劲的北方汉子,它的脸上满是沧桑和沟壑。道教的清静无为,让它学会隐忍,它把自己隐入平民烟火之中。那东来的紫气,化入千家万户,保一方平安;那缭绕的尘烟幻化为农家小院里的土烟,自在自得。”据说宴贺台最早是烽火台,是为战争而建。明洪武五年,有一天,一个云游道人走很远的路,身体疲惫到极限,背着落满尘土的行囊来到此地,站在土台上,观察四面八方的道路。他凭多年的经验,一双历经沧桑的眼睛,看到这儿的地理位置,不是一般的地方。水路、陆路交织通畅,北面的黄河奔腾如龙,所以当时的地名叫“九龙口”。道观历时两年建成,张道士把道观建在烽火台上,这不是心血来潮,经过三思而定。云游的日子里,他一定有一个梦想,为了这个梦,他一生在寻找。“台上建有两院,东院为泰山行宫,西院为玉皇阁三楹大殿。飞檐斗拱,尤称壮观。享有盛名的‘宴贺台’,仅中央建筑部分,高出地面近60米,面积达2000平方米,远处看俨然是一座小山。”韩红艳在《宴贺台遗址考察侧记》一文中写道。一道厚重的门,高高的门槛,一开一合,分开尘世和神的两重世界。门里传递神的意志,门外的田野散发世俗的烟火味。有多少带着体温的手,触摸砖石,又有多少双脚,透露出人间的心事,额头叩在地上显得那么渺小。“我”在神的面前如同一草芥,所以红尘中的人与事,情与爱,这些纠缠不清的问题,必须请求神的帮助和解决。在历史中作家看到的是“一个苍劲的北方汉子”,没有繁荣昌盛时的烟火和辉煌的建筑,一片成阴的柳树,敲响的晨钟暮鼓,在“消失”这个表示速度的词下面逃离。
当嘈闹的城市生活搅得难以安静,挖掘机推平老屋,扑来的风,吹散了淤积多年的气息。房子拆毁了,人远远地离去,撒欢的风尽情地玩耍。不久以后,将按照开发商的意愿,竖起一座座更高更大的建筑。快节奏生活的逼迫,不允许有过多的思考,我们走进大地,寻找历史的遗迹,用生命的对话抚慰心灵的疼痛。
在路北有一堆棒子垛,秸杆挤在一起,根茎割断被迫离开了大地,失去血脉的补养。几场狂风,一阵阵暴雨,一个冬季褪去鲜润的色泽。它们垛在地头,一天天地等待腐烂,重新归于泥土里。在这里生怕打破沉寂,我关闭手机,切断与城市和远方的联系,情感的接线员,渴望连接现实和历史。我试图用想象修复历史的碎片,恢复过去的真实。
我听到时间的心跳,血液的流动和深沉的呼吸声。
我站在宴贺台上,向远处眺望,思想走出了身体,回到七百多年前的日子里。冬日的寒风,在空旷的大地上恣肆,树枝掉光叶子,在寒冷的空气中瑟缩,天空灰朦朦的,鸟儿薄薄的羽翅被冻透了。道观落成的那一天,突然一群燕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围着台子盘绕,带来吉祥的祝福。因为“燕”同“宴”的字音相符,当地的人叫习惯了,又不好改口,从此人们称其为宴贺台。
二
翻开历史的档案,嗅着前尘往事的霉味,手指拈过一页,就是一段时间的流逝。我在《蒲台县志》读到,“在城南十五里,上筑泰山行宫,每岁三月望日,香火丛集,士女如云。明万历间增筑玉皇阁三楹,尤称壮丽。”这段记载,描述宴贺台庙会的烟火盛景,三月十五日庙会,是一年中人们期待的日子,远近的人都来朝拜,为家人为自己许下一个愿,“赶会交易的善男信女和商贾之人更是络绎不绝”,这个日子,加进更多的商业元素,在宗教中羼进世俗的东西,人是生活在现实中的。在中国人的眼中,不管什么神和庙都要一拜,上一炷香,叩三个头,祈福平安、发财。神圣的地方变成热闹非凡的场地,神能孤独地注视芸芸众生相。当地的诗人是男还是女,名字都无法考证,但是写的诗却留下来。“笼头沙帕避风尘,士女焚香竞奉真。三月玉皇高阁外,万家烟火饯残春”。诗人选择了“万家烟火”,这四个字藏了太多的东西,《史记·律书》中的“鸣鸡吠狗,烟火万里”指的是百姓家的炊烟,多的是人间的烟火味。唐朝的李绅在《忆登栖霞寺峰》一诗中写道:“香印烟火息,法堂钟磬馀。”说的是敬神、祭祖的香火。在这一刻,我发现“烟火”在时间中的重要性。
作家刘丽丽的老家,就是前面不远的和睦村,她是最好的解说员。当年的她,扎着小辫子,走在去姥姥家的路上,“隐隐畏惧”经过宴贺台。在她的记忆中,八十年代的宴贺台,四周是一片水泊,苇荡纵横,一条小河横在大地上,阻挡人们接近这里,平常很少有人来。民间的传说,涂满了神秘和仙气,宴贺台上的一些洞孔,渲染神灵之气。
宴贺台的北面,几乎垂直的陡峭,没有依赖攀爬的东西。西边有一条小路,不时借助新生的杂草和伸出的树枝,往上攀登。台顶平坦,一些刺槐零乱地生长。灌木和荒草散落其间,看不到一丝盛时的情景,也看不到一撮香炷的灰烬,七百多年后,这里完全是一座土堆了。如果缺少传说,还有一些民间文化爱好者的搜集,用文字还原当时的宴贺台,后人恐怕要忘记它了。作家在她的文章中,不无惋惜地说:“似乎比以往低矮许多,约两层楼高。远远望去,已经少了昔日的霸气和神秘。”时间的跨度漫长,我的几个文字修整不了破败的宴贺台。
三
黄河在宴贺台的北面,这条民族象征的河流,不仅是以它的宏大而著名。在它奔腾而过的地方,养育了两岸的人民和土地,留下了厚重的文化。
《滨州黄河大事记》中,有一条记录了1946年的一段文字:“7月15日,山东省河务局、渤海区修治黄河工程总指挥部联合发出指示:区治黄工程已进行50余日,经初步检验在工程尺度、夯实程度方面多有不合格,应抓紧整理;青城、高苑等县工段,因战事停工,应即速设法修起来。且前段对修险工程多未顾及,现黄水将至,应立即动员一批精壮民工赶修,石料缺乏可以砖代替,破庙、城墙、城楼均可拆用。”政府下达的文件中,有破庙、城墙都可以拆毁。宴贺台也不例外,它属于被拆的行列中,要用它的砖和木,为人民造福。韩红艳在《宴贺台遗址考察侧记》写了这一历史背景:“1946年左右,台上的道观被毁,神像砸碎了,石头及瓦后来被运到了黄河大坝上筑堤用。”张西庚是梁才乡梁才村人,他是最后一个道士,现在怕是连一张画像都找不到。他是事件的见证人和终结者。张道士瘦弱的身体,侍奉神的手,无法抵抗钢铁的力量。铁锨、铁镐的形状,经过人们在炉火中的锻制,它的锨尖就是一个梦。破坏是它的快乐,当手握住柄把的时候,杀伐的欲望强烈起来。在喘息声中,人们抡起铁镐在空中滑过,镐尖撞击在砖墙上,发出破坏的威力。在特殊情况下,人支配工具,工具也支配人,它们一同谋划一场灾难的到来。张道士一定目睹过出大力、流大汗的破坏者,记下他们的神情。曾经人流如潮的进香路,这时人欢马叫,往来的大车,来时空荡荡的,走时满载拆下的砖石和木料。原来的墙壁,挡住了多少朝拜人的目光,他们总是想发现里面的什么,渴望与神的直接对话。双手撑地跪在那里,头叩在神案前。进上的香炷,青烟向天空升起,解了心中压抑得愁绪。
毁灭的庙顶,暴露在天空之下,道观被拆毁后,张道士搭了一间草屋,仍未离开宴贺台。他拈香触卷的手,不得不摸起锄杆的时候,这时不是明洪武五年。一个人在地上耕种,自给自足,守护着残破的宴贺台。昔日的道观不在了,但却留在道士的心中。有形和无形都一样,心灵需要虔诚,而不是一种形式。一年年过去,荒草一层层地覆盖上去,张道士面对盛景后的苍凉,心态肯定变化,不变的是信仰和坚守。他抵抗着时间的无情,草屋中跳动的焰火,划出一片空亮,赶不走黑暗中的孤独和寂寞。诵经是一门功课,声音由青春化作苍老,融化天地之间。心里有了,什么就都存在了。人在守夜,灯在守人,纤细的光线,无法穿越黑暗。窗纸上晃动的人影,使这孤野荒地有了暖意。张道士伴着黑夜,在灯光阅读纸页脆弱,被拈黄了的经卷。长夜里听着呼啸的风,拍打着草屋顶上,纤弱的窗棂承受不住风的暴行。张道士在梦中看到了庙宇,一张张虔诚的脸,听到清晨的钟声,暮时击响的鼓声。1961年,道士张西庚是因为年老,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回到了老家。脱去道袍还原为俗民,融入人间的烟火,最后一个道士的消失,宣告宴贺台真正意义上的败落。张道士离开的那一天,是生命中重要的一天,他一定看了天相,选择良辰吉日,这种告别无疑是一场生与死的分离。张道士关闭了心灵的大门,让虔诚守护,尽管他的肉身融入于人间的烟火,只要心在就能筑起另一座佛门。“德言得者,谓于道果。”求得“清静无为”,道观的建筑毁掉,神圣的沉静让风吹走,宴贺台还是脱离红尘,很少有人光顾。因为它在大地的中间,远离城市的人群。尽管残败了,只要走进宴贺台,还是感受神性的余威。
2010年3月,我在民间艺术家张洪庆的书房,看到了出土的埙,上面斑斑的痕迹是时间的记忆。张先生的指尖压在指眼上,吹响古埙,声音苍凉、哀婉,穿越时空的浑朴撕扯人心。窗外的黄昏,被附近市场的嘈声吞没,漫不出苍凉感,高耸的楼群贴在天空,游荡在书房的古埙声,却携我到遥远的过去。
小营办事处文化站的韩红艳,是一名民间文化的工作者,在大地的深处,辛苦地奔波,整理非物质文化遗产。我阅读她搜集出的资料,从内心由衷表示感谢。她在《宴贺台遗址考察侧记》中说:“2008年秋,滨城区文物所和文化馆的同志来到宴贺台调查,在村民家中还看到了好多完整的绿色琉璃瓦,还有一个在庙里供奉的小瓷人。”当匠人把一片绿瓦,覆在屋脊上的时候,阳光和风儿在天空下相融和谐,有了辉煌的神圣。时间的更迭,经历太多风雨的吹指,冰雪掩盖,它的色泽鲜润如初。这个小瓷人就是人们信奉的送子摩睺罗。《增一阿含经》卷十七,《俱舍论》卷八均有记载,元代释圆至注引《唐岁时纪事》说:“七夕,俗以蜡作婴儿形,浮水中以为戏,为妇人宜子之祥,谓之化生,本出西域,谓之摩睺罗。”张道一说:“摩睺罗是佛祖释迦穆尼出家前未生的儿子,父亲出家后方生,后成为其弟子,后演化为麒麟送子、大阿福等形态。”我未看到“小瓷人”的原件,只是读了它的照片。它保存得完整,只是有很少的破损,“小瓷人”身上的色彩,并未随着年代而减色,变得破旧不堪。当年的匠人,经过精心选择的陶土,烧制出这尊摩睺罗。它经受香炷的缠绕,朝拜者大礼的敬仰,祥和的目光,带给来者多少希望和等待。
张宠是宴贺台建造者,他的坟墓也不见了,南大门东南不远处的深井被淹埋掉。我在向阳的土坡上,发现一株长势旺盛的野枸杞,《本草纲目》记载:“补肾、润肺、生精、益气,此乃平补之药”。宋代诗人苏轼在《小圃枸杞》中写道:“神药不自闭,罗生满山泽。日有牛羊忧,岁有烧火厄。”不仅苏轼写枸杞,唐代诗人杜甫、刘禹锡也有大作。一味中药,不但能治病救人,竟然有这么厚重的文化内涵。当地的人管枸杞叫“红谷娘子”,这个名字带有地方的色彩,寄寓美好的愿望。我在新枝上,发现一枚去年遗留的干枯的果子,把它放在掌中,仔细地观察,经过风雪的吹打,果子却没有腐烂,还是红红的。
大地铺满阳光,树枝上的叶子发出新绿,蒲公英、车前子、苦菜拱出了地面。只有宴贺台背离阳光的侧面,投下一片阴影,就有了一些旧时的气息。在宴贺台下的土台根前,文友捡起一块残瓦碎片,他说:“这是当年庙顶上的瓦,从形状和色泽一看,不是现在烧制的。”我把镜头对准了宴贺台,它是那么苍老,几年后这里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在宴贺台上望着大地,有无限的想象空间,却无法收集到更多的真实。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用想象描述曾经的繁华的盛景,勾勒出各种建筑的原貌。离宴贺台二三百米的地方,有一排移动的生活车,一架“磕头井”在不停地工作。西南处则有一栋栋养殖场的畜舍,圈养的鸭子和兔子销往城市,创造了可观的效益。
面对一座土台,我们从土质的纹理中,找寻历史的气息。很多的建筑被岁月和战乱摧毁,青灯黄卷的文字丢失,但是一个人的名字和形象,被一代代人传说。由人变成传说,由传说变成人,人与传说融为一体。
2010年5月2日于抱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