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护卫首领的声音落地,从旁边的码头上,突然“嗖嗖嗖”射来十几支火箭,淋了牛油、燃烧得正旺盛的火箭噗噗地钉在了剩下的五条大船上。众人知道自家货船上装的是什么货,看到这零零散散的火箭飞来,一人冷笑道:“这是在玩把戏吗?”话刚出口,他脸色大变,却见那些火箭一射上去,五艘货船竟真的燃烧起来,浓烟滚滚地越烧越旺!
那护卫首领率先明白过来,他嘶叫道:“不好,这些船上也被贼子淋了火油!”
这话一出,不管是护卫也罢,还是船工也罢,都是脸色骤变。他们知道,这些船里装的是什么货;他们更知道,这些货的主人是什么样的强横之徒!这批货要是在他们手中有了损失,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于是,几十号人嘶哑地叫着扑向众货船,而他们刚冲上船头,便看到还留守在船上的那几个,都被弄晕了东倒西歪地横卧在船舱上……这些人有的忙着救火,有的急着要追向那艘逃离的货船,却没有人注意到,码头的两侧,有马蹄声在渐渐远去。
天空上,一缕白云挡住了圆月,令得前方的官道有点昏暗。
一边策马急驰着,吴叔一边看向被胡乱置于身前的红纱美人,颤声道:“大郎,看来事成了。”他抬头看向那艘渐渐远离的货船,“他们应是追不上了。”
柳婧伏在马背上,被颠得七荤八素的,她低声说道:“到了前面,选一偏静所在停下,我要换裳。”
“是。”
见到吴叔咧着嘴笑个不停,柳婧抿着唇一脸严肃地说道:“叔,先别欢喜,我们得快点赶上货船。”
“好、好。”在择了一处树林放下柳婧,让她重新扮回男子后,三人重又上了马。这一次,他们一个个埋着头也不说话,只是不要命地向前方奔跑着。透过厚厚的树林,他们可以看到火光冲天的码头,听到无数的马蹄声、脚步声和叫嚷声传来。
将要抵达他们与货船约好的码头时,吴叔回头看向那火光冲天的历阳码头,不安地问道:“大郎,你说他们会不会已经追上来了?”
“没那么快。”黑暗中,柳婧的声音虽轻细,却也条理分明,她低声说道,“那里火光这么大,肯定会惊动官府。而官府只要一来人,便可以看到,那船上装的不止是丝绸,更多的是盐……私贩官盐,从来都是重罪,这可是一个大案子。货船的主人们现在肯定乱了手脚,一个个绞尽脑汁地应对官府,没有那么多心神追赶我们。”顿了顿,她又说道,“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此刻那些货主肯定恨我们入骨,如果两天之内不能逃到安全所在,以后怕是再也逃不出去了。”
她这样一说,吴叔两人又出了一身冷汗。想他们自少年时便跟在柳母身边,这些年风里雨里,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可以前他们见的世面都是场面上的,是与规矩人打交道的,简直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他们会和自己的姑子一道,去拦截人家私盐贩子的货物,而且一拦还是这么一大船!想到这里,吴叔两人又是不安,又是茫然。按道理说,这事也算是作奸犯科,可自家姑子说了,他们只是黑吃黑,坑害的是不义之人,不算作恶……
寻思着的两人一边策马疾驰,一边小心地看向月光下的柳婧。此刻的柳婧,正咬着牙,额头上的冷汗如串珠一样掉落在她的眼睫毛上,酸涩的汗水显然刺痛了她的眼,令得柳婧眉头深皱,脸色苍白,她在强忍痛苦。
这般狂驰一阵后,约定的码头已渐渐在望。这时,从两侧的小路上冲出了几匹马,看着月色下朝自己等人奔来的熟悉身影,吴叔喜道:“大郎,是他们!大伙都成功脱身了。”
转眼间,十几个骑士围上了柳婧,他们同时抱了抱拳,叫道:“大郎君好计策!”
柳婧淡定温柔地一笑后,轻声说道:“还是诸君得力,要不是你们借来了这些马,我们也不会逃脱得这般容易。”
此时圆月刚从云层伸出头来,那银色的光芒,把柳婧的小白脸儿照得一清二楚。这么近距离地对上这小白脸儿温柔安静的笑容,十几个浪荡子都打了一个寒战,同时想道:今天晚上,不知有多少强人会因此事家破人亡,这小郎君居然还能笑得这么温文儒雅……
一行人会合后,继续快马加鞭地朝前方码头奔驰而去。来到码头时,月色下,那艘大货船正静静地屹立在波涛中,配上四周黑寂的山水,显得格外宁和。众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这时,守在船上的两个浪荡子,以及给两个浪荡子护驾的四个柳府壮仆已连忙迎来。
柳婧跳下马背,一边急步朝着货船走去,一边低声道:“别多说话,免得引起他人关注。”话音一落,正有点亢奋的众人马上安静下来。
货船上的空间被货物装得满满的,安置了二十几人后,所有的马匹只能安顿在甲板上了。随着柳婧一声命令,货船开动,乘着月色,沿着茫茫的河道疾驰而去。
坐在船上,众人回头看着火光冲天的历阳码头,一个个长吁了一口气,都放松起来。
柳婧也放松了,她无力地软倒在舱房中,一副连眼睛也睁不开的样子,哑声说道:“我休息一会儿,有事马上叫我。”
“是,大郎。”
柳婧这一次真是睡得天昏地暗,当她醒来时,外面太阳光灼灼地照进舱房,甲板上不时传来一阵阵笑语声。竟是天亮了。柳婧连忙站起,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浑身油腻腻,脸上像抹了几寸的污垢,脏成这样,真不知自己昨晚怎么睡着的。端了一盆清水,柳婧细细地洗了一把脸,再把身上抹了抹,然后再重新把脸涂黑后,又换了一袭袍子,缓步出了舱房。
甲板上很是热闹,二十几个浪荡子正聚在一起有说有笑。而在不远处,则拴了十几匹马,那些马打响鼻的打响鼻,嘶叫的嘶叫,使得这小小的空间如同闹市一样。
看到柳婧走来,那个叫木季的浪荡子大步迎了上来。他朝着柳婧咧嘴笑道:“小郎君,大伙正在说呢,咱这船里装的都是什么货啊?这么沉呢?”
木季这话一出,好些浪荡子都回头看向柳婧,一脸好奇地等着她回答。
要知道,自从把这船劫回来后,柳府的四个壮仆便眼也不眨一下地守着底舱,他们是连见也不许见一眼,心里都好奇着呢。柳婧微微一笑,道:“不管是什么货物,诸君这次是助了柳某一臂之力了,等事成后,一定会有重谢。”却是不愿意直面回答的样子。
众浪荡子见状,也就不追问了,一个个重又聚在一起说笑起来。
转眼,又是一天一夜过去了。
柳婧起了一个大早,她看着东方刚刚浮起的朝霞,望着那茫茫的波涛深处,暗暗想道:再走一天,只要再走一天应该就安全了,那些人应该就追不上了……
就在她望着东方出神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吴叔来到她身后,压低声音,有点慌乱地说道:“大郎,昨天晚上有人潜入货舱了。”
什么?柳婧迅速地回过头来看向他。
吴叔哑声说道:“昨晚丑时后半刻,我守着守着,不知怎的就睡着了,后来一睁开眼,见到强子他们都睡着,便吓出了一身冷汗。我连忙起身,一看便发现,门口处的记号有被人移动的痕迹。”吴叔的声音急而沙哑,“大郎,你看这事……”
柳婧对上吴叔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他疲惫的神情,斥责的话哪里说得出口?这一行,她就带了六个家仆,底舱那么多货,就靠这六人日夜守着,那也确实是累着他们了。只是话说回来,当时她让家仆们守着货舱时,便是求他们这般坚守三晚,她只需要他们坚守三晚啊!哪知道,这才两个晚上,他们就出错了……
压住纷乱的思绪,柳婧抿着唇低声说道:“别急,别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她手摩挲着船舷,咬牙想道:现在的情况是,这些浪荡子中,有人昨晚潜入了货舱,知道里面装载的都是盐……这么一船盐,折成金,少说也有二千两。所谓财帛动人心,只怕那潜入之人已然起了坏心。她又看了一眼吴叔,继续想道:我的人只有六个,可谓防得住君子堵不了小人。眼下雇来的浪荡子中已经出现了小人,就必须改变方式了。想到这里,柳婧一咬牙,转向一脸焦虑的吴叔说道:“叔,你把大伙都叫来,就说我有话跟他们说。”
“大郎你这是……”吴叔才问出口,便见到柳婧抿着的唇色发白。他心下一酸涩,不由得想道:自家二姑子虽然聪明,可她毕竟只是个姑子,是养在深闺的弱质女流,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要不是这次出了这么大事,自家姑子还在成天抱着一本《女诫》,隔三岔五便默写一道交给柳母审阅呢。这样的小姑子,自己不能给她解忧,还因一时贪睡给她添了麻烦……
吴叔愧疚难当,也不再问了,急忙应道:“好,我去叫。”转过身,吴叔朝着舱中大叫道,“诸君诸君,我家大郎有话跟诸君说道说道。”
叫声中,一个个浪荡子钻了出来。当二十几个浪荡子都出现在甲板上时,柳婧笑如春风地说道:“昨日,木季不是还向在下询问,我们劫来的这一批是什么货吗?不知到了今日,大伙还感兴趣不?”
柳婧满面春风,笑意盈盈地问出这话,一时之间,众浪荡子一怔,那木季更是陡然睁大双眼,错愕地看着柳婧,在对上她扫来的明亮至极的眼神时,目光闪了闪。而另一侧,一个浪荡子已大声叫道:“自是感兴趣。柳家小郎,你就别弄这些实的虚的,给个痛快话吧!”“是啊,小郎就直接说吧!”
在一个个的叫嚷声中,柳婧目光如水,在这些人的脸上一一扫了一遍后,开口道:“好,既然诸位都感兴趣,那柳某就直接说了,这船上,装的都是私盐!我们劫的这批货,是盐!”
众浪荡子早就知道,他们劫下的这批货应该不简单,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是一船盐!
朝廷的盐铁管制一直很严,可是管制得越严,便意味着从中牟的利就越大。铁器不用说了,这盐可是一本万利的好东西啊!
随着柳婧话音一落,众浪荡子便交头接耳起来。
柳婧一边微笑地看着他们,她在留神这些人的表情举止之际,暗暗寻思道:天下间的浪荡子,都以游侠为目的,以信义为行事宗旨。这些人中就算有小人,更多的应是真正的义士。
她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她的盐是从别人那里劫来的,来路就不正,所以,也不能指望那些义士为了保护她这船盐激奋而起,慷慨相助。而小人打着再从她这里劫走的主意,也不会没有心理压力。她现在的情况,便如小儿拿着巨金在夜市里行走!
在众浪荡子低语了一会儿后,柳婧朝着他们团团一揖,朗声道:“此番能够得到这批货物,诸君可说是立下了大功。要不是柳某家中出现危难,定当与诸君均分财富。”
在她“均分财富”四字出口时,四下安静起来,一个个浪荡子同时转过头,他们认真地看着柳婧,屏着呼吸地等着她说下去。柳婧清咳一声后,说道:“如今,柳某决定,这舱中有锦一百二十匹,缎五十匹,全部均分给诸位……”
她说到这里,刻意地停了停。而这时,浪荡子中已有几人喜形于色。柳婧思忖道:这几人不是贪得无厌之徒。顿了顿后,柳婧继续说道:“至于舱中盐货,柳某决定,诸君一人可得两袋,共计五十斤。”这次她的话音落下后,浪荡子中已有十几人同时欢呼出声。
看到他们高兴,柳婧也很高兴,她微笑地转向一直目光闪烁,似乎对她的决定不以为然的木季,认真说道:“木君带领众人,借来了十几匹马,本来柳某还想着,把这些盐卖掉后就可以还上这租马的费用。如今只能麻烦木君多带一些盐,到了城中换成金以抵雇马之资……”一句话令得刚才还欢喜得交头接耳的浪荡子们一静,木季等人皱起了眉头。柳婧又道:“唉,柳某想了想,还是决定到了前方水势平缓处,就与诸君分道扬镳!”
她刚说到这里,木季腾地跳了起来,他愤怒地叫道:“为何?”瞪着柳婧,他将手“啪”的一声按在腰间的剑鞘上,扯着嗓子厉声喝道,“你既雇了我等四个月,为何这般中途把我等驱离?你看不起我们?”
在浪荡子眼中,什么是他们最看重,他们拼死也要维护的?那便是名声,便是面子。而木季的这句“你看不起我们”的话,宛如火线,一经吐出,便令得所有的浪荡子都沉默起来。他们睁大眼,收起喜悦,与木季一道一言不发地瞪着柳婧。
这时刻,不只是柳婧,便是吴叔他们也毫不怀疑,只要他们一个字说得不好,便会引得这些人刀剑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