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峰会受辱、夜遇奇人之后,天朗更是每天晚上一个人悄悄的,提起木剑到僻静处练剑。骨子里的坚韧使他发誓有朝一日要向世人证明自己。
但这几日,即便是练完剑后睡觉,也总被噩梦惊醒,梦中自己被鬼面纹身的人追杀,而自己却毫无还手之力,任人宰割,每每惊醒时都是浑身湿透,睡意全无。
这天夜里依然如此,天朗起身,擦擦额头的汗珠,噩梦中的鬼厉依然如在眼前。
他提起鞋子,走到门外,门外树影婆娑,只有寂静的山风,如无边的手,轻轻拨弄那略带忧愁的青丝。
夜,静极了,一弯朦胧的月亮正从林蝉翼般透明的云里钻出来,闪着银色的清辉。这景色好美,好美。应是这人间,少有的。
天朗坐在当院梧桐树下,正自看得痴了,这时身后随着婆娑声走来一人,咳道:“天朗啊,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屋中休息?”
天朗回头看去正是爷爷,在这枫竹庙,最疼爱他的只有爷爷了。
此时山风渐起,草际鸣蛩,惊落了几片梧桐叶。
天朗低下头,捡起秋黄落叶,闷闷不乐,说道:“没事!就是睡不着觉。”说完继续看着天上的月亮。
老头走到他的近前,抚摸着他的小脸,说道:“也难为你了,这些天累坏了吧?咦!?你这脸是怎么划伤的?”
天朗侧过身去,用小手抚摸着脸上的伤口,犹豫间说道:“呃,也没什么,就是,就是不小心划到的。”
此时那伤口已经结成痂,快要脱落了。
老头见天朗言辞闪烁,屈下身仔细查看,看那伤口十分严重,且并非一处,而是多处,绝非不小心划伤的,像是被什么犀利之物所伤,弄不好会留下疤痕,这枫竹庙的弟子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老头平日里虽表面上不闻不问,其实心里是疼惜这个小孙儿的,以为小孩子家打打闹闹不会太出格,可今日看着天朗脸上的伤口,老者不免动怒道:
“和我说实话,究竟是谁把你的脸伤成这个样子的?”
天朗犹豫再三,又记起了那夜难忘的一幕,反而有些兴奋的叹道:“嗨!这次没有人欺负我,是被石头不小心划到的。”说完仍是一脸的向往之色。
“被石头划伤?怎么讲?”老头见孙儿的表情有些奇怪,追问道。
天朗本来就想与人分享一下那难忘的一幕,满足一下他那小小的虚荣心,只是苦于没有玩伴,没有机会说起。今日爷爷既然问起,他便添油加醋般的将那晚晚间夜遇奇人一事一股脑的都说了,说完还得意洋洋道:
“怎么样,没见过吧,我想整个枫竹庙除了我再也没人见过呢!”
老头一直静静地听着,当他听道后面那断臂之上有一鬼面时,低垂的眼睑霍地睁开了。
他抓住天朗的手惊奇又略带颤抖的问道:
“你说什么!鬼面!?”
天朗望着老头奇怪地眼神,不解的点了点头。
“你当真看清确实一具鬼面么?”老头的言辞似乎非常激动。
见老头仍有怀疑,天朗干脆说道:
“哎呀当然看清了,我又不是瞎子!那鬼面自己还会发光呢。”
老头站起身来,仰首望天,月影如刀,将缠绕它的云层悉数割开,也割裂了他数十载的伤心旧事。
数十余载,近千亡魂,还未来得及入洞房的未婚妻与众多乡亲都被那洪水瞬间吞噬,而始作俑者自那日见过一面之后便销声匿迹了。
老者数十年前还是元屺派的一个俗家弟子,经师允下山与相恋多年的恋人成亲。
那一日的傍晚,明月压得很低,又大又圆,像是快要贴到了地面。
不知几时起隐约中听得大地轰隆隆发出沉闷的吼声,房屋亦为之发出吱吱的异响。
大地的轰鸣声愈发激烈,房屋更是颤抖的厉害,锅碗瓢盆悉数落地,摔得粉碎。
正吃着喜宴的大人和小孩吓得失声尖叫,怕是闹了地震,四处乱跑。
紧接着连片的房屋轰然倒塌,连同新娘一同埋入其中,顿时狼烟滚滚,哭声、喊叫声不绝于耳,四处弥漫着惊恐的气息。
新郎跳入废墟不顾一切的想要救出自己的爱妻,哪想到从地面裂缝处竟咕嘟咕嘟冒出水来,起初并不多,可没过多久,便如潮水般淹没了废墟,浑水湍急,向低洼处狂泻而去,就像一群入侵的凶猛强悍的野兽,在人间肆掠。
房屋、大树皆被淹没,一同被淹没的,还有那哭爹喊娘的呼救声,尖叫声,连带着一颗颗破碎的心。
新郎撕心裂肺呼喊着,相恋多年的爱人竟在这洞房之夜命丧天灾,他咬碎钢牙,紧握双拳,手指直插入肉里,空有一番道法却无从施展,真真又惊又怒,嘶吼苍天。
这时,忽然从极远处飞来一人,悬停在洪水之上,看着这世间悲凉景象,竟哈哈大笑起来。
新郎怒目而视,见此人身材中等,五官分明,身穿莲花锦衣,如神明般神圣。
新郎飞身而起,来到此人近前,压住满腔怒火,质问这滔天洪水究竟从何而来。
那人不曾想到在此处还会遇到能飞升之人,不免有些惊讶,看了新郎一眼,并不答话。
新郎此时怒不可遏,抽出仙剑便向神秘人刺去,剑影阑珊。
神秘人不曾想会遇到如此人物,左躲右闪,佩服道:“好剑法!”
新郎并不答话,挥剑如雨,招招直捣神秘人要害。
神秘人一边反击一边冷笑道:“剑法精湛,内力却稍有不足。”说完右手疾驰,一只大手如电般向新郎打来,内蕴无穷的力道。
新郎不禁大骇,没想到这神秘人身手竟到如此境界,即便是大师兄也未必能快过于他。
躲闪已来不及,他本也没打算躲闪,寄出手中玉枢仙剑横亘在身前,打算用玄光护盾护住前身。
哪知那神秘人的大手竟将这剑气深醇的玄光护盾视若无物,手上生出一层神奇异光,硬生生插入其中,重重击在玉枢仙剑之上。
新郎当时竟觉玉枢仙剑之上承受万斤之重,一股狂龙盛气直压过来。纵是咬紧牙关,仍是被这龙吟九天之势重重击飞。
所幸玉枢仙剑非凡间俗物,纵受这狂兽龙吟之力,仍是生生给抵挡下来,换做旁物,早已被击得粉碎。
虽有仙剑护身,新郎仍是被震得口吐鲜血,被击出数丈之外,坠落于涛涛洪水之中。
所幸他善习水性,没有被洪水淹死,漂出数里之后,抱住一颗朽木随波逐流而去。
那一幕幕重上心头,历历在目,仿佛便是昨天。
奈何之后苦苦追踪数十载,隐姓埋名在这枫竹庙,终其多少个日日夜夜,那始作俑者确如青烟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只留下青衣被打穿,胸前清晰的浮现出一具鬼面。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在这已然忘却和放弃的时刻,居然这么轻易的就发现了。
是同一具鬼面么?老者不敢相信,他拉起天朗的手,快步去了那鬼面断臂之地。
此时距当日已过两三天,夜依然那么黑,一片宁静随着银雾般的月光洒在大地上,只留下阵阵蟋蟀声。
祖孙二人来到当时事发所在地,巨石早已化为碎石,天朗指着前方地上深深地一道沟壑,对爷爷说道:
“就在那下面!”
老者沟壑纵横的脸上略有迟疑,却终究还是迈了出去,虽然只是十几步,于心中却像是走了百年,不是不愿,而是不敢,不敢确定是否又是空欢喜一场。
老者像沟壑中望去,被青光剑所劈沟壑足有一人来宽,三人来深,老人心中一阵诧异,此剑势非冥界第五元不可为,元屺派随便一弟子便有如此修为,果然更胜当年。
深壑下,横亘着一腐烂断臂,腥臭异常,黑乎乎的一片苍蝇围裹其上,并未发现什么鬼面纹络,老者心头一紧,继而轻轻用手一挥,蝇蚊突的窜起漫天,顿见一暗紫色鬼面图案赫然映入眼帘,虽已腐败,却依旧可以辨认。
老者看到此处,说不出话来,不知是喜是悲。
颤抖着朽木般的双手直指苍天,泪流满面,竟哈哈哈狂笑起来,那笑声显得那么悲凉彻底,侵人骨髓,又好似积攒了数十年的笑声一起涌来一样,那么令人发慎,毛骨悚然。
天朗被吓得退出三四步,难道爷爷疯了吗。
过了一会儿,老者恢复了平静,暮然不再说一句话,回山去了。
夜,依然是那么宁静,一束流星划过天际,像一柄利剑将夜暮撕裂开,点缀了稀松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