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墨缓缓睁开眼,细密如蛛网的白账映入眼帘,透过白账依稀可见古老旧朽的横木屋顶,覆满青苔的青色瓦片之间隐隐有些林间清冷香味渗透进来,闻着格外舒心。
秦墨用了几息时间理了一下依旧昏沉的心绪,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床不大,被褥俱是普通百姓家的日用,浓厚的乡土暖意,让秦墨倍感亲切。
体内那些断掉的灵脉此时似乎像是痊愈了一般,没有半点痛楚和不适,这让秦墨很诧异,甚至匪夷所思。随后,当感觉到有不少灵力在体内回旋打转之时,秦墨又觉得很欣慰,因为他知道这些灵力从何而来。
微微侧过头,看到趴在床边安然入睡的周暮,秦墨微微笑了一笑,仿佛人世间最美好的时光就在这一刻。少女略显疲惫的脸上一尘不染,披散直下的长发扎成了一个马尾,清新脱俗。先前被漉草湿泥弄脏的白色衣衫变成了灰蓝平淡的粗布麻衣,却依旧掩盖不了这张绝美的容颜。
高贵孤傲不见了踪影,换上了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同样惹人爱慕。
似乎是身上与心头的重量全部顷刻卸下,少女睡得很安详,吐气如兰,恰巧打在秦墨的手臂之上,湿暖芬芳。
秦墨伸手理了理少女额前散下的一缕发丝,将其扣在如朵兰一般的耳廓之后,或许是因为被窝里太过舒适,秦墨偷偷伸了一个懒腰,嘴角却不自觉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吟。
他绝对没有想到还有其他人在这个屋子里。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响起,秦墨还未回过神来,便已经看到一个女人站在了自己的床前。
布衣素裹身,斤帕包发髻。
虽然同样一副粗略的农家妇人的打扮,却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高贵之气跃然台面。
秦墨一面被这位妇人的气质所震慑,一面为自己方才的无理举止感到尴尬,茫然失措。
那位妇人的眼神如琉璃一般青翠,又如林中久散不去的迷雾深不可测,她很是惊奇地看了秦墨一眼,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地就转身推门出了房间,留下秦墨愕然无语。
不过仅仅过了一会儿,那位妇人便再次推门而入,手中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起身,趁热喝了。”如青色烟雨扑打在瓦片之上,叮咚悦耳的声色里隐隐透着一丝不容违背的强势。
秦墨身子不由紧了紧,便想着要起身喝药,却一不小心将熟睡的少女弄至清醒。
周暮朦眼微睁,看着眯眼皱眉一股脑儿喝药的少年,惊喜不已:“你醒了?”
药有些烫口,苦涩药香一下子充斥着秦墨的口鼻,入胃稍稍辛辣,转瞬却通脉疏心,让人心神敞然宽阔。
秦墨将手中有些泛黄的盛药青花瓷碗递给了那位妇人,听着少女那一声低沉沙哑,眉头始终未舒展,转头说道:“大娘,有没有抵御风寒的药?”
那位妇人笑了笑,如牡丹开艳,周暮脸色微红,似是怨道:“我已经喝过了。”
秦墨点头哦了一声,这才放下眉头,周暮小手贴了贴秦墨的额头,轻轻松了一口气。
妇人盯着秦墨那张脸良久,随后却是自顾自叹了一声,说道:“你体内断掉的灵脉我已经帮你接上,但依旧比较脆弱,暂时不要动用灵力。好好休息,不要擅自下床行动。”
说完没等秦墨开口,便兀自转身进了隔壁的内屋里。
秦墨诧异|地看了周暮一眼,轻声问道:“这位大娘是谁啊?这里又是哪里?”
周暮整了整盖在秦墨身上的被子,生怕一丝寒风泄漏进去,说道:“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但应该还在林中。那位大娘姓山,单名一个鹤字,便是这里的主人了。”
山鹤?秦墨一愣,问道:“是山大娘救了我们?”
周暮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说道:“你身上的伤是山大娘医治的,但是救我们来这里的是灵师竞会之上那位主持的老先生。”
秦墨愕然惊道:“山前辈?”
周暮同样眉目恍然,叹道:“原来那位老先生也姓山啊,怪不得。”
秦墨侧身伸头朝屋内望了望,发现这里与内屋之间隔了一层纱帘,隐约有些带有药味儿的轻雾从里面飘荡而出。
周暮小声说道:“里面躺着一个病人,听说受了很重的伤,大娘正为他医治呢。”
秦墨闻言却是心头一震,不禁汗颜想道:“这治人途中还能随意走出来为我送一碗汤药,这未免也太儿戏了一些吧?”
话虽如此,但这位山大娘的确将自己损耗的灵脉一一修复,妙手回春之术仿若神农先生在世,想到此处秦墨心头则是更加震撼。
房门嘎吱一声敞开,一位仙风道骨模样的老人走了进来。
“山前辈。”秦墨尊唤一声,感激之意不明而宣露。
山清流见到秦墨已然苏醒,一瞬间同样露出了惊异的神情,见其脸色不失血气,笑意满面而不勉强,便点头道:“看样子你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先前便听说你天赋异禀,果然不错。”
秦墨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是山大娘医术高明。”
山清流闻言却是突然哈哈笑道:“你喊她大娘,就不怕她以后和你翻脸?”
秦墨和周暮闻言深感奇怪,不知道这话中的古怪含义。
周暮轻歪脑袋好奇道:“前辈你与大娘是什么关系啊?”
山清流实话实说道:“她是这儿的主人,我自然是她的仆人了。”
周暮淡淡一笑,想着前辈竟也会开这样的玩笑。
秦墨此刻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前辈,你与那.皇城昭殿下是什么关系?”
听到皇城二字,周暮容颜消沉地低下了头,山清流却仿佛无事一般恬淡笑道:“他师从与我,便是简单的师徒关系。”
“可他修的是天河宫的‘星盘脚’啊,莫非前辈你是?”秦墨睁大眼睛,生怕听到自己不想听到的答案。
果不其然,山清流没有半点隐瞒,说道:“我本就是天河宫的人。只不过很早以前便退出宫门,从此天河宫的‘六楚’变成了‘五楚’。”
周暮闻言突然抬头露出惊容,秦墨则反而低头默认半响,有些难过地说道:“那前辈可知天河宫已经被人灭门?”
山清流身形微怔,面容突然憔悴了几分,在死一般沉寂了一段时间之后,老先生才暗暗叹道:“灭了也好,就当是还了当年的孽债吧.”
秦墨道:“前辈难道不想知道是谁灭了天河宫吗?”
山清流惨淡一笑,道:“知不知道又有何关系?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装作无知,省却了往后的诸多烦心事。”
秦墨心中暗暗生出无数敬佩,心情却再难好起来。
“前辈,你与大娘救了我,难道就不怕皇城吗?你可知皇城之内发生了何事吗?”秦墨开口问道,不知为何有些急躁。
“皇城内发生的事情大约知道一些。至于救你.”山清流豁达一笑:“救人还需要什么理由?”
秦墨又是低头沉默一阵,随后抬头说道:“皇城的人有没有来过这里?”
山清流摇头道:“他们知道这个地方特殊,恐怕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前来质问。但.迟早会来的。”
秦墨没有听出山清流这句话中的含义,以为这个“地方特殊”是特殊在山前辈是堂堂昭殿下的师父这件事情之上。他突然一把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准备下床。
周暮大惊,赶忙上前阻拦道:“你干嘛,大娘说你不能擅自下床的。”
秦墨摇头道:“不行,若继续待在这里,只怕会连累前辈与大娘,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周暮闻言立刻愣住了,竟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犹豫之际,秦墨已经收拾完毕,辟尘放在不远处桌案之上,一握在秦墨手中,立刻剑光大亮,宛若新生。
秦墨伸手抓住了还在踌躇无措的周暮的小手,将手中辟尘递至她眼前,认真说道:“仗剑在世,不求改变苍生,只想着能做些善事帮助一些有困难的人。问道本是顺承天地明德之意,我们若死了,那是我们的命脉太弱,怪不得别人,但万万不可因此而陷他人于不义,否则又与千夜有何分别?”
周暮抬头看了少年一眼,犹豫终究归于坚毅,然后重重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药香缭绕的布帘,问道:“要不要和大娘说一声?”
秦墨摇头道:“不能打扰大娘救人。”接着,他朝山清流躬身说道:“谨记前辈的救命之恩,若来日晚辈这条命还在,定当前来谢这叨扰之罪。”
周暮同样欠身施礼,恭恭敬敬。
山清流不发一言,眼神极为复杂,纠结了一会儿才问道:“你们真的想清楚了?”
秦墨与周暮同时点头。
山清流叹了一声,拂袖决绝道:“去吧,全凭天意了。”
待两人退出房间许久之后,山清流始终踱步房间之内,心思急燎,仿佛下一刻便会忍不住冲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位妇人掀帘走了出来,看着空空荡荡的床褥,很是平静地问道:“他们走了?”
山清流点头,不解问道:“夫人,为何不拦着他们?”
妇人走到床边,伸手一抚,被褥之内的暖意直上心头。
“那少年和他爹一个心性,我早就料到他会选择离开,为何要拦着?”
“可是.可是他们毕竟是两个孩子啊?”山清流急道。
妇人将被褥重新整理干净,说道:“年龄不是避藏杀祸的好借口,而今世事本就冷酷无情,他们若该死,藏得再牢又有何用?我便是要让千夜知道,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山清流这下算是听明白了,脸色轻松不少,道:“夫人对那两个孩子很有信心?”
妇人笑了笑,道:“你见过那个灵脉断裂之人经我手治疗,仅仅过了一个时辰便苏醒过来,而且看着相安无事?你又见过哪个修灵者能够化己身灵力为他人所用,而且毫不吝啬,誓死不离不弃?天赋灵体固然重要,但更为难得的是人情,是人心呐。”
山清流忽然一笑,豁然开朗,连连抚胡点头。
那位妇人从床边坐起,走到窗口负手而立,一股强而隐蔽的气势不禁流露而出。
举目投望辰稀月明,一如牡丹开在琉璃夜中,不远处传来一声鹤鸣,悠空而清灵。
秦墨与周暮,只知这位妇人姓山名鹤,却并不知晓她在多年以前嫁入皇城之时,因为不愿更改姓氏,而将千字皇姓洒脱冠于自己的姓名之前。
她姓千,名山鹤;又或者姓千山,名鹤。
千山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