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下）
新越不会料到，另有与他一样的人，又和他截然不同的未来同学，会在清晨的教室中一个人坐着。比起新越时常会在傍晚独处的上班教室，清晨的下班教室或许是因为早晨第一缕阳光一定会如期而至这一点，使得这里成为自市中心的天际迎来第一道亮光的时分最富活泼生气的地方。
然而与新越每日持续的习惯不同，他是第一次如此早地来到自己的班级。用着上课时必定会摆出的瞌睡动作，百无聊赖地看着桌椅与讲台上一闪一闪，处于待机状态的电脑，他咂了咂嘴，没有平日一定会买的星巴克拿铁作伴，也没有吃到平时一定会去吃的汤包与拉面，更没有在物价便宜的书报亭淘到自己最喜欢的连载漫画，仅仅是趁早给超市附近的摊贩付了点小费，弄了个煎饼果子，这样的生活可真是烂透了啊。
不过还有个最主要的问题——就在他往日的步调被打乱的那一刻，蛰伏以待的睡魔便一拥而上，硬生生将他按倒在课桌上难以动弹。
“哎哟卧槽……累死了啊……而且为什么还是今天……排这课表的老师是不是脑子被垃圾袋套住了……”
他回想起自己午夜时还在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聊天，有些后悔自己竟然还拉着已经想要睡觉的朋友一同一宿未眠。疲倦感甚至使得他眼前的世界开始眩晕，令他说话时的大喘气出乎意料得频繁。平时的早晨他一直打车到校，于是这给了他绝妙的迟到甚至逃课的机会——终日游荡在商场时被放学的同校学生目击已不在少数，在面馆吃面被在校老师逮个正着更是家常便饭。然而不知为何，他的父母对此却丝毫不知情，终于在这一天的早晨，他的父亲得到了放假的机会，好心效劳送他上学，建立起融洽气氛的同时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
好心办坏事啊……不过算了，他想，朝写在自己课桌左上角的“纪春”瞥了一眼，那里通常都会用油墨笔写着课桌主人，也就是自己的名字。由于下班的学生换座位频繁，给班长的管理工作带来极大困扰，因此自这个学期开始这个班级的所有学生便要统一规划课桌，以男左女右的原则在桌角处依次写上一个个名字，对号入座，不得更改。
——他对这个“长治久安”的方法叹了口气，这不过是学校方面冠冕堂皇的解释罢了，身为班长的自己可是一清二楚的很。真相一点都不令人感觉奇怪——一个翘课之王又怎么会被认作班长呢？更何况学校对喧闹的下班早就不闻不问，所用的已经只剩下刻板而冷淡的命令，如同机器人程序一样的设置没有漏洞，却更没有人情味一说。无论谁，包括自己，都不把班长这个虚名当回事，这已经成为一个惯例，甚至要并入那些不成文规定了。
愚民是不需要领导者的，纪春发自内心冷笑着，只要有个农场主为他们提供饲料与干草就理应让他们感恩戴德了。当然了，还是要为一只具有代表性的个体打上标签，以此将他所在的整个群体标记为“他所在的班级”——这是统计学中用来标记样本的基础技巧。不过现在，他们有着一个更好的身份证明，被叫做“班”，既能将自己与另一拨人区分开来，再被冠以“下”，又能时刻提醒自己不过是劣等物种。
纪春打开笔袋，拿出橡皮，即使知道油墨的字迹一旦与木质课桌融合在一起便再也难以抹去，他却依旧像是做着一件例行公事似的，时而轻柔时而用力地擦拭着课桌左上角，当然最终结果一定是留下大大小小的橡皮屑，当然还有这个自从存在于这个课桌上时就保持不变的美术字。
平时的他看到这样的结果一定会释然吧，然而此时的疲倦状态却使得他对眼前的一切无比恼怒。恐怕现在做任何事情都会没来由激怒自己——补完作业，和老师交代迟到问题，或是交付各种各样的保险费餐饮费，无论哪一个都会令他陷入最恶心的愤怒之中，然后令他被无奈与烦闷压垮吧。不过想到这里他又笑了，谁要在意这个啊？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会在今天改变。
——在【那个人】来到自己一直生活的地方之后。
他突然打了个激灵——这和往常的一切都不一样。新越来临的消息他也是昨天才通过一些特殊渠道才了解到，因此除了自己与新越本人之外，还没有人知道【他们】将多一个人。这是个难得的变化，还是个命中注定的暗示呢，纪春并不知道，只得对这位来客作出感叹，他理应不该和自己还有那些将要共处的同学们产生更多交集的。
纪春回想着，他的手与此同时突然动了起来，这件事令他再无睡意。他曾见过那个同学三次，每一次都是那个同学主动来到这个地方，然后与自己攀谈的。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沉默地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没有惊讶，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或是愤怒，但却是如同一幕黑色窗帘一样有些苦闷，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在教室后面手舞足蹈的同学，还有联网玩竞技游戏的朋友。在前排走道上观察完一切之后，他开始缓缓走动，终于在走到自己的位置后稍稍停了下来，看了眼写在左上角的名字，再次走了过去。纪春能感受到他的表情有所变化，然而自己那时并没有深究，只是继续沉浸在漫画书当中——正好他驻足的时候自己看到了高潮部分。等到自己看完高潮部分，再次步入对他来说漫长拖沓的剧情的时候，周围已经只剩下一贯如常的喧闹声，还有经常出现的几个非常鲜明的女声——那个人已经走了。
纪春对此并不关注，只要存在的地方总会有来访者，没准他是为了要事而来的呢。
接着是第二次。
这次他的神情稍微有了些变化，似乎是经历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他的笑容已经持续不断地从嘴角溢出，使得他看起来不再是个陌生的来访者，反而像是个一同加入狂欢聚会的游客，手里拿着派送的草莓冰激凌券，脸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搞笑图案。
但即使如此，他却是生怕自己的幸福感被他人夺走一样，即使有些别扭的和这里的同学们一同嬉闹，却依旧自始至终都没有和他们交流过。他的笑容虽带有亲和力，与这个班级格格不入的反应与动作却更强烈地抹杀了他的存在感——不会有人愿意将哪怕一点注意力分给他，毕竟那样的特征最容易让其他人与他一刀两断。
包括自己在内。
那本漫画书已经看完了，现在的纪春正和这里的所有同学一样天南海北地侃着各种各样的有趣话题。当时的自己相当放松，十分少见地背对前排黑板，坐在两个后排课桌之间，双脚则分别踩住两个简易的木质椅子，抖动双脚的同时有些不稳的椅角也会跟着颤动。好像是自己脸上爬着虫子似的，和他交谈的两个男生在他说完什么之后紧盯着他狂笑不止。
“个么你也是**的呀！下次那个胖子跑上讲台的时候你也直接跟他说：‘作业我特么就是不做了，你今天尽管gofuckyourself！’么好了呀！”纪春情绪高涨，突然指着其中一个笑得前仰后合的同学，“哎哟哎哟，灵的嘞灵的嘞！你刚才还说自己要‘讲点文明’，‘捡捡节操’，个么你现在一副册无①面孔是想做啥？”
连珠炮一般的谈笑风生并未停止，便已招来许多围观的同学。似乎是纪春独具风味的沪语特别具有感染力，自从听到“灵的嘞灵的嘞！”之后所有人都开始像最初的那两个男生一样笑得前仰后合。
最后纪春也笑了起来，霎时令整个教室弥漫在笑声的海洋之中——纪春事后如此描述，然而只有他才知道，自己可是很少会在说完笑话之后与听众一同笑出来的。
那是因为，与所有人一同笑起来的，还有【那个人】，这令纪春有一种强烈的成就感，他没想到那个让这位离群者一同参与进来的人竟会是自己。一开始还只是有些内敛地微笑着，不过到后来他也一样放声笑了出来。
“呀，越神来了呀！”
周围的同学终于注意到他的存在，以对待稀客的特殊方式向他问候。他的名字是新越，众所周知的一位来自上班的学霸，甚至还有传闻说他在理科方面有着与老师不相上下的水平与见解，因此周围的所有同学不但用看着珍稀动物的目光打量着他，就连一举一动都带着莫名的恭敬，仿佛全身上下的每块肌肉都正朝着他顶礼膜拜似的。不过并没有人对此表示讶异，毕竟离自己相去甚远的存在，竟会大驾光临自己所在的地方，光是他的出现便已夺去了他们所有的注意力。
似乎是因为众多眼神的聚焦令他很高兴，新越十分轻松得体地向周围的同学一一问候，这一简单举动更令周围同学对他产生不小的好感。
“好亲切，一点架子都没有！”
“越神快教我微积分！”
“学霸快来拯救我的生物！”
学霸就此被此起彼伏的人潮围住，然而他并没有一一像他们所想的那样为他们解答问题，反而像之前一样：“好呀，以后有时间来找我吧！”、“我生物不行啦……”、“哈哈。”，用着简单不过的措辞，走到原先的舞台焦点纪春身前。
纪春的表情略微呆傻，他还是像之前一样笑着，新越的反应十分有趣，也令他十分安心。然而不知为何，他的喉头却突然哽住了，只能欲言又止地与新越看似轻松地对视着。
终于在数秒之后——
“你是第一个来这里玩的上班学霸。”纪春开口了。
新越点头笑了笑。
“不过不是第一次呢。”
并未等纪春回答，他便像是还有其他要事未处理一样走开了。纪春并未注意到眼前的学霸已经历了细微的表情变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有些意味深长地长呼一口气，继续如同之前一样和同学拉着家常。
终于到了最后一次见面，纪春停止了回想，拿起铅笔的手突然动了起来，那是一切征兆的开始——发生在快要期末考试的时候了。
“纪春，嗯，签名不错。”
跳过之前的寒暄直接来到了这个地方。新越打量着写在课桌左上角的名字，发现自己正专心致志看漫画书便只是轻声言语，孰不知自己早已开始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写着玩的，其实这种字体越看越像暴走漫画里用的粗鄙之语。”这哪是什么签名啊，不过他却是将它视作签名的第一个人。
听到“粗鄙之语”，新越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会呢，这可是欧美特别常用的一种字体，能用那种字体写汉字到这个水平的你绝对是第一个！”
“说笑说笑！这纯粹算是心血来潮写上去的，只不过偏偏那时用了油墨笔，一下子擦不掉了而已啦。”纪春暗暗自嘲，心血来潮还用油墨笔写自己的名字，这明显是个破绽百出的说辞。果不其然，新越有些怀疑地看着自己，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稍稍点了下头，目光转移到纪春手中的漫画书之后一同转移了话题。
“最新版的《歌剧社的幽灵》！你是从哪里搞到这本书的！而且还是正版！”
“学校附近有个书报亭里面专门放着各种新刊漫画，在那边找就可以了。”纪春暗惊，没想到一直以来沉默寡言的对方竟会因为一部漫画书变得如此热情洋溢。
“诶？！居然能在那里买到？明明我在一堆网站上都没有找到，就连度娘都不给我个像样的搜索结果！”
“额……”纪春无语，竟然在那种网站上搜索漫画书，况且百度何时靠谱过了……
“那么……”
看得出来新越并不健谈，这使得气氛霎时变得很尴尬。纪春意识到这是他打圆场的时候了，然而他却依旧什么都没有说，想要就此一探新越的究竟，平静地注视着他。
“哦，原来如此！”漫长的沉默过后，新越突然注意到了什么，“难怪感觉好熟悉！你这个签名风格就是从这部漫画学来的吧！”
纪春吃了一惊，先是摇了摇头，不过他的谎话很快就被新越揭穿，于是只能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他暗叹自己的愚蠢，之前那阵沉默根本就不是对方不善言辞的结果，反而只是他用来观察推理的时间，想要试探对方却反过来被摆了一道。
“别说出来啊……这种理由实在是蠢到家了！对吧，从漫画里学来的笔法哪里好了？我随便到大街上找个阿姨太太签个字也比这种写法好得多！”
“是吗？也只有我会觉得很不错对吧……”
“诶？！”
纪春愣住了，这个回答绝对超出了他的预料。
“我曾多次模仿过这种笔法，不过写出来还是只有这样的效果。”新越在纪春的课桌上淡淡地留下十分蹩脚古怪的字迹，“可是你却成功了。”
没有理会想要说些什么的纪春，新越提了提眼镜，用指尖抹去了之前写下的浅色字迹，继续道：“先不说这本漫画如何，签名从哪里学来的很重要吗？你的笔法里面有着截然不同的东西，所以这就是你的。路边的阿姨太太可以模仿，但是不能超越，你一样，我也一样。”
如此淡然的反应令纪春愣住了，他并未想到自己面对这个冷静诉说一切的学霸竟会有种喉头哽住的感觉。过了很久，他才有些犹豫地说了声“谢谢”，却发现这位与自己交集越来越多的学霸已经准备离开。
“先再见吧，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请多指教。”——临走之前他如此说。
纪春只能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直到那个身影消失，脚步声延续到了上班，随即传来后门被关上的声音……
就在此时他的思绪被打断了。
“请问，这里是下班吗？”
自此，自那时起，纪春预感到一切都将发生巨变，而一切却又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