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对我敬而远之，他们在背后数落我的不是，好似我成了他们的敌人。让我失望的不是他们的想法，而是他们的立场。
热闹的旧世界离我而去，孤独的新世界呼啸而来，让我体验到了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滋味，同时也让我深刻地认识到了友情和爱情的扯淡本质。
张娟的事情没我想的那么复杂，却比我想的要严重多了。张娟在包厢里倒酒时，踩了一个益阳女人一脚，这个益阳女人叫露露，她是浩胖子新找的情人，而浩胖子这条有情调有个性的疯狗打算通过找茬的方式来向露露展示他的男人雄风，所以这件事情变得相当严重。
浩胖子大名叫邹浩明，他是邵阳人。关于湖南各地人的习性，有这么一句俗话“湘西出土匪，湘南出菜霸，湘中出文痞，湘东出神棍，湘北出刁民”——闹革命的时候，总是湘南人摆开架势，湘东人蛊惑人心，湘中人运筹帷幄，湘西人真刀真枪，湘北人清扫战场——这其中，湘南菜霸是一群特别难打交道的人，因为他们的大脑构造有异于一般人，一般人都承认一加一等于二，而菜霸们却偏偏认为一加一还是等于一。
浩胖子是菜霸中的极品，他完全不讲规矩，经常会毫无征兆地哈哈大笑或暴跳如雷，翻脸的速度比光速还要快，行事风格极端下贱，即便是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无意中惹了他，他也会让这个老太太放点血出来，他的人生观是：“一个人的成功程度和变态程度是成正比的，我要是不变态，我能混得这么好？”
浩胖子虽然是湖南菜霸，但他却是东北人那一伙的，还曾经指挥东北人把湖南帮在关外的地下赌场给抢了，所以被湖南老乡视为吃里扒外的典型。浩胖子活到今天还没被仇家砍死是因为他比一般人更擅长走高层路线，且关系还挺硬，没人敢轻易动他。虽然很多人想浩胖子死，但是浩胖子死了以后他们不仅得不到实际好处而且还会吃亏，所以他们也就是在心里想想而已。
我刚来深圳时湖南老乡跟我讲过一则浩胖子的事儿：几个月前浩胖子在长沙南门口吃宵夜时把一个家伙捅成了蜂窝煤，但却只被法院判决三年有期徒刑，而且这个三年有期徒刑还要缓期五年执行，所以浩胖子从法院出来以后就跟个没事人一样大大咧咧地回了深圳，下飞机时还有不少人举着鲜花拉着横幅欢迎他。
走进包厢后，我看见张娟捏着衣角不知所措地站在茶几旁，浩胖子和露露施施然地坐在沙发上，KTV老板正撅着屁股向浩胖子和露露说好话，几个马则满脸杀气地站成一排。我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去对浩胖子说：“浩哥您好，久仰您的大名，一直没机会向您问好，没想到今晚有幸在这儿见到您了。”
浩胖子的眼皮子翻了翻：“你是谁呀？”我指了指张娟：“我是张娟的男朋友，来接她下班的。”浩胖子跷起二郎腿：“你来的正好，你女朋友踩了我老婆的脚，你觉得这事要怎么才算完？”我扭头看向露露，赔笑说：“露露小姐您好，张娟她从小就是一个笨手笨脚的人，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张娟，这样吧，希望您二位给小弟一个机会，今天晚上就让我来买单吧。”
露露这种人大概属于“在家是丫鬟，出门是公主”的那一类人，来深圳前也许不过只是益阳一个普通的农村姑娘，现在攀上浩胖子这棵大树之后就转得一塌糊涂，仿佛她要把自己之前所受过的气全部吐出来一样。我越是好言好语，露露就越是摆出一副厌恶的脸孔，显得我是一坨臭狗屎似的。
浩胖子用颇为遗憾的口气说：“看来我老婆不是很满意啊。”露露高傲地扭了扭腰肢，然后小鸟依人地靠在浩胖子的肩膀上说了一句悄悄话。露露说完后，浩胖子笑得肥肉一颤一颤的，他指着我说：“我老婆要你跪着唱‘国际歌’给我们听，我觉得这主意不错，只要听得我们满意了，你就可以接张娟下班了。”
脑海中飘起了一阵血红色的回忆，让我涌起一股毁灭欲望。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满足这种欲望。
我想抓住最后一点回旋的机会，所以赶紧赔着笑给浩胖子和露露鞠躬：“还请浩哥和露露小姐大人有大量，开恩放我们这种小人物一马。”浩胖子把头撇向一边：“你不愿跪着唱歌也没关系，你走吧，这儿没你事了——这儿本就没你的事，是你自己跑来的，不是我请你来的。”站在门口的一条看门狗见状想狐假虎威地把我轰出去，我冷眼盯着看门狗，看门狗打了个寒战，没敢再轰我了。
我把头扭回来看着浩胖子：“浩哥，您开恩放过我和张娟吧，我们这种无足轻重的人不配给您添麻烦的。”浩胖子指着张娟厉声说：“扒她衣服。”几个马冲上去摁住张娟就开始扒衣服。张娟像只小鸡崽一样毫无反抗之力，张娟放声央求我：“李小蛮，救救我。”
我阴沉沉地问浩胖子：“浩哥，您是不是一定要我给您跪下？”浩胖子同样阴沉沉地回答我：“没错，我就是要你给我跪下，你跪得下，我就受得起。”我膝盖一弯，朝浩胖子和露露跪了下去。
露露笑得很灿烂：“小朋友，快开始唱歌吧，我都等不及了。”我清清子，大声唱起了“国际歌”。唱完以后，露露对我说：“想不到你唱歌唱得还真不赖，不知你会不会学狗叫呢？”我清清子，又开始学狗叫，等我学完狗叫之后，露露吃惊地说：“哇，你学得好像哟。”
露露又饶有兴致地要我学牛叫学猪叫学驴叫，总而言之，常见动物的叫声我都一一给露露学了一遍。露露点评说我是一个奇才：“看在你是奇才的分上，你再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就彻底满意了。”
我立即咚咚咚地给露露磕了三个响头，露露想了一阵，似乎提不出什么别的要求了，于是她说：“嗯，我很满意。”既然露露满意了，那么浩胖子也就跟着满意了，他笑眯眯地说：“你早这么听话不就什么事都没了么，好啦，我们扯平了，你带着张娟走吧，下回别再被我撞见了。”
我带着张娟走出了KTV，张娟拉着我的手，紧张地问我：“你没事吧？刚才真是屈你了。”我推开张娟：“以后不管你出了什么事情，你都别再来找我了，还有，我建议你以后也不要在这种是非多的地方上班了，否则迟早还会惹出麻烦来，你最好能立即回老家去过安稳日子。”
张娟似乎有满肚子话要跟我说，不过我可没心情听她跟说废话，我面无表情地对张娟说了个“滚”字，她立即抹着眼泪走远了。
我大步流星地走回出租房，喝了杯自来水抽了根烟，然后和衣躺在床上，双眼紧盯头顶的白炽灯。我听见血液在血管里加速流动，我感觉到每一丝肌肉都在积蓄力量，突然来临的一个瞬间，白炽灯散发出了太阳般的光芒，这种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也刺痛了我的脑神经。
我翻身起床，从枕头底下抽出这几年来一直如影随形的匕首。我大声问匕首：“准备好了没，我的兄弟？”匕首大声回答我：“准备好了。”我爱怜地抚摸了一下匕首上面的血槽：“既然你我都准备好了，那我们现在就去讨回尊严。”我脱掉皮鞋换上跑鞋，径直朝一个叫名流花园的小区走去——我知道浩胖子住在这儿。
在朝浩胖子跪下的那一瞬间，我就已经决定要杀他了，我给过浩胖子继续活命的机会，但是他不要，所以我只能杀了他。
我翻过名流花园的围墙，猫着身子躲进地下停车场等待浩胖子现身。等到凌晨两点多的时候，浩胖子的那辆凯迪拉克缓缓驶入了停车场。停好车后，浩胖子和露露从车上走下来，有说有笑地晃悠着去电梯口坐电梯上楼。在让浩胖子和露露变成血人之前，我心平气和地欣赏了一下他俩最后的风采。
等浩胖子和露露从我身边走过后，我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在举起匕首的同时喊了一声：“浩哥。”浩胖子本能地回头寻找声音来源——如果我没看错，他回头的时候脸上居然还带了一丝笑容，在他回头的瞬间，我下手了……露露就站在我身边，已经惊呆了。
我说：“露露小姐，你刚才在KTV里的威风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会儿在我面前尿裤子了呢？”露露双手作揖：“大哥，求求你别杀我。”我说：“大哥？你刚才不是还管我叫小朋友吗？”露露说：“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杀我。”我说：“你是女人，我当然不会杀你。”
露露在惊恐中感激地朝我点点头，我接着说：“露露小姐，在KTV里我就很想问你一个问题了。”露露说：“大哥，您随便问，我保证如实回答。”我问露露：“你说你不好好在家种田，干吗非要跑到深圳来？退一步说，你要来深圳你就来呗，干吗非要逼我跪着唱歌？”露露说：“大哥，我是有点虚荣心作祟，虚荣起来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我冷笑着说：“我很是想不通，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你们这样的贱人。”露露说：“大哥，我知道我做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求求你放过我吧。”我看着露露美丽的脸庞：“也许你不是故意的，但你肯定不是无辜的，认命吧，露露小姐。”
我摁住露露的胳膊反手一扭，露露就转过身来困在了我的怀里。我左手摁住露露的脑袋，右手倒持住匕首，然后昂头看着停车场的白色天花板。在心中数完“一二三”之后，我慢慢地划破了露露的脸蛋。在我划完后，露露捧着自己受伤的脸庞发出了骇人的号叫。
我头重脚轻地走出停车场，冷风一吹，我立即清醒了过来：“怎么能留露露这个活口呢？”我掉头跑回停车场，刚跑到入口处就听见里面传来了嘈杂的人声，估计已经被人发现了。我停下脚步权衡了一下，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翻过围墙逃离名流花园。我想回青年公寓收拾一点行李，但我怀疑警察已经在楼下等着我了，所以我没敢在深圳停留，拦了部黑的直奔广州火车站。
坐在飞奔的的士里，我并不害怕，也不后悔，我只是有点孤独，孤独得几乎失去了逃跑的动力。
当年那个愤怒日，捅人之后的我仿佛进入命运的痉挛期，所有人都对我敬而远之，他们撒腿跑到安全地带，然后伸长脖子像看待一头怪物一样看着我。我一厢情愿地以为那些跟我关系密切的人能理解我的愤怒并且握住我的手告诉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他们不能理解我，他们都在背着我数落我的不是，好似我成了他们的敌人。让我失望的不是他们的想法，而是他们的立场。
热闹的旧世界离我而去，孤独的新世界呼啸而来，让我体验到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滋味，同时也让我深刻地认识到友情和爱情的扯淡本质。
我不喜欢孤独，所以我宁愿背叛自己选择虚假，当他们忘了我捅人这回事时，我不计前嫌地和他们打成一片，和兄弟们喝酒时依旧豪言壮语不断，显得我们即将同生同死一样，和女朋友乱搞时依旧甜言蜜语纷飞，显得我们会一生一世似的，总之，当我不再对别人抱有希望也不再对别人提要求之后，我变得无忧无虑了许多，“人本草木，孰能有情”。
现在我杀了人，所以我要再一次进入痉挛期，同时我又要再次体验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滋味了，我心想：“从这个时候起，我所有的时间都是赚来的了，能多赚一点就多赚一点。”
到了广州火车站以后，我买了一张去长沙的火车票，然后坐在候车大厅里等候上车。为了避免被巡逻的警察发现我的眼神不对劲，我干脆闭着眼睛装睡。匕首照例绑在了我的腿上，谁敢来抓我我就掏出匕首和谁决一死战。有个大嫂在我耳边高声吆喝：“有没有去珠海的？去珠海的大巴还有位子，再上两个就走啦！”我顺着珠海想到了范昭，想到了范昭的例假还没有来。
我双手抱头：“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考虑再三，我决定还是给范昭打了个电话，免得她将来落个不明不白。
接通我的电话后，范昭发了一通脾气：“李小蛮你是不是有病啊？天都没亮就打电话来关心姑奶奶的例假，你越这么关心，姑奶奶的例假就越不会来，到时候真的没来，我看你怎么办……”我打断范昭，然后像背台词一样背出了要说的话：“如果你没有怀孕，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如果你怀上了，那就麻烦你自己想办法去打掉孩子。”
范昭说：“你怎么突然说这些呀？”我说：“没怎么呀，就是想打个电话给你而已。”范昭说：“你的心情好像很不好。”我说：“稍微有点不好。”范昭说：“你把话说清楚好不好？”我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好了，我的话说完了，再见。”范昭说：“等等，我还有话要说……”我没等范昭把话说出来就挂上了电话。
我挂上电话走出去十几步，电话亭老板娘在身后扯着子喊我：“小伙子，快回来，有个范的姑娘找你。”
从利害关系的角度来看，哪怕不为范昭好，哪怕只为我自己好，我也绝不应该要去接这个电话，可我还是梦游般地穿过人群去接了范昭回拨过来的这个电话。茫茫人海中，始终还是有一个人在关心我，这让我感到了无法拒绝的温暖，为了要多体验片刻的温暖，我选择去接通这个电话。
范昭说：“你在广州火车站？”我“嗯”了一声，范昭说：“你在深圳做了点糟糕的事？”我又“嗯”了一声，范昭说：“有多糟糕？”我不想让范昭对我敬而远之，所以我像刺猬一样张开了刺：“不怎么糟糕，只是一桩小事而已。”范昭深呼吸一口气，似乎她已经明白到底有多么糟糕了：“你是不是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我说：“我会回来的，等回来的时候我再联系你吧，再见。”
我以为这个电话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因为我已经给了范昭一个很好下的台阶，没想到范昭不仅没有顺着台阶和我划清界限，反而一个劲地追着我问：“李小蛮，别挂电话，告诉我你打算去哪？”我警惕起来，告诉了范昭目的地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她：“你别问这么多了，问多了对你不好。”范昭斩钉截铁地说：“要么你在广州火车站等我，要么你先上火车离开广州然后在下火车的地方等我，总之你不能消失。”
我完全没料到范昭居然会有这种想法，我原以为她只会为了要表明她是一个有人情味的人而假惺惺地说几句诸如“一路顺风”“保重身体”“天冷记得加衣”“生病记得吃药”之类的既可以说是关心话也可以说是废话的话然后就会飞快地把电话挂上。
我没福气享用范昭的这片真心了，所以我苦笑着说：“港姐，你嫌自己活得太久了是吧？”我的话音刚落，电话那头就传来了范昭近乎疯狂的吼叫声：“李小蛮，这不是我嫌不嫌自己活得太久了的问题，你休想扔下我一个人跑了，如果我怀上小范昭了呢？快告诉我你去哪。”我仍然有些犹豫，这时候范昭像搞政治斗争一样站队了：“王八蛋，我是你的人！”范昭的话在我的脑袋里激起了一股热带风暴，所以我告诉了她我的下一站是长沙。
范昭恢复了平静，她说，走出长沙火车站以后顺着大马路一直往南走，她说，走到底了就是一个名叫车站南路口的丁字路口，她说，车站南路口的左手边是树木岭立交桥，“你到立交桥附近随便找地方凑合一晚，第二天中午我们立交桥下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