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毓春使劲往回抽手,却怎么也抽不动。你要死呀,她轻声埋怨他说,快松开,让人家看见。李德祥低下声说,这里没人。林毓春警告他说,没人也不行。李德祥也执拗地说,答应我,跟我到东阿去。林毓春话里有话地说,你就让我这样去?李德祥明白她的意思了,随即表态说,我会正式娶你过去的,只要你愿意,我回去后马上托媒人来。林毓春抬起头,深情地看他一眼,那你就赶快回去吧。李德祥不放心地说,你还没说愿意呢。林毓春甩甩他的手说,傻瓜,我不是早就愿意了……李德祥这才激动地跳了一下脚。趁他一走神儿,林毓春从他手里抽出手,撒开脚,直朝镇子里跑去。李德祥想去追她,想想又顿住脚,毓春,我马上就走,你可要等我呀。林毓春在远处停住脚,回过身来说,别忘了你衣袋里的那棵草。李德祥把手按在衣袋上,猛地明白过来,她今天带他去徐君墓,就是要告诉他这个有关信誉的道理呀。放心吧,他在心里对她说,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情意。
回到药栈时,那些有些湿的药材也早就晒干了,李德祥和伙计们一一收起来,过好了秤,又到柜台上取了银两,正要离开,许老板过来和他商量,说是栈上的车辆都派出去了,问他可不可以帮着把药材运到码头上去?李德祥二话没说,便痛快地答应下来。在石头的带领下,他又把那车药材拉到了运河边。此时,日头已经偏西了。李德祥急着回家,也就打消了到课税局看望堂叔的念头,匆匆离开张秋镇,踏上了回家的官路。走出了老远,他还不时地回头,痴痴地朝后看。毓春,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说,等着我,过不了多少日子,我就会把你娶过去。由于车子的颠簸,他很快就感到了肚饿,这才想起来,中午饭还没有吃呢。
二
他说,这天上午,李德祥终于把牛先生盼来了,心里止不住一阵高兴。前两天,父母听了他和林毓春的事情后,高兴之余,经过和祖母详细商议,决定让张秋镇课税局的堂叔托人了解一下。堂叔立即派了门客牛先生去打听,嘱咐他们等得了信儿再说。李德祥有些不满,还打听些什么呀?就林毓春那样的好人儿,十里八乡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不赶快娶进门来,倒让不相干的人去插手,不是白耽误工夫吗?不过他也不太担心堂叔的打听,就算他的眼光再挑剔,也不会小看了书香门第的林家。一看到牛先生的影子,李德祥就知道他送信来了,赶紧迎上去。牛先生,他接住他的马缰,客气地说,又让您跑了一趟。牛先生摆摆手说,少爷的大事,我岂能不尽心呢?李德祥急切地说,那您打听清楚了,林家人可是不错吧?牛先生眯起眼来看他,这个我不能和你说。他把马交到他手里,直朝院门里走去,我得先给你家老爷说才行。李德祥的心提了一下,随即又放下来。说去吧,他做出不在意的样子,您快点说完了,我好早些行动。
听到他们的动静,父母也急忙迎出来,和牛先生打过招呼,便把他迎进了堂屋里。李德祥把马拴在枣树上,没有到屋里去,心里虽然有些紧张,但更多的还是激动,从现在开始,他就该着手准备和林毓春的婚事了。毓春,他在心里对她说,也许到明天,我就会带着丰厚的彩礼,去你家正式向你求婚了,到时候你可不要不答应呀。没过多大会儿,牛先生就从屋里走出来,父母随在他后面。李德祥迎上去,还没张开口,牛先生就伸出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德祥呀,他不好意思地笑一下,随即便语重心长地说,无论什么事,听老人的话总是没错的。说完,他就去解马的缰绳。李德祥要问他句什么,父亲李继堂挡住了他。牛先生,李继堂热情地挽留他,不管怎么说,也得吃了饭再走呀。牛先生朝院外指指说,我得去那边老爷家里看看,就不在这里停留了。听他这样说,李继堂也就作罢,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便送他出门。牛先生跨上马,又回头对李德祥说,兄弟,不要怨我,事情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我只不过如实地说一说罢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李德祥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转过身,把疑惑的目光看向父母,是不是你们不同意这件事?李继堂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又掉头回到了屋里去,似乎有意躲避他什么。李德祥只好去问母亲,娘,你快给我说,莫非牛先生打听得不好?母亲也是一副为难的样子,还是、还是让你奶奶给你说吧。李德祥觉得事情严重起来。在这个家庭里,虽说父亲是顶梁柱,母亲是贤内助,但真正说了算的,还是年老的祖母,也就是说,李德祥要想完成自己的婚事,必须要过祖母这一关。于是,他便随在母亲身后,也朝堂屋里走去。他已经预感到,自己和林毓春的婚事,绝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他的心脏不由得急跳起来。祖母半躺在里屋的炕上,眯缝着松弛的眼皮,一头白发在窗光里微微颤动。李德祥知道,祖母的身体并不差,却整日躺在炕上不动,一般不轻易下地来,可一旦她起来了,那家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所以,李德祥倒是希望她在炕上躺着。
李德祥走到炕前,俯下身,牵住她的手说,奶奶,牛先生给您说过了?祖母抬头看他一眼,随即掉开脸去,祥儿,真不知你中了什么邪,怎么看上那么个病秧子?李德祥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什么?病秧子?不禁松开了她的手,奶奶您说什么呀?人家林毓春怎么会是病秧子?祖母不以为然地说,牛先生都打听清楚了,你看上的那个闺女生来身体就不好,长得又干又瘦,还不断吃药,这样的人进了咱家的门,什么活计都干不了,还怎么……李德祥打断她的话说,谁说她干不了?我亲眼看见,她在家什么都干,是个很勤快的人呢。祖母吧嗒一下嘴说,就算……可她能给你生孩子吗?李德祥眨了眨眼,没想到她会说起这个,生孩子?怎么不能生?祖母又盯住他说,她要是生不出来呢?李德祥更感到吃惊了,而且觉得好笑,自己还没有把她娶进来,就说人家不能生孩子,这不是无稽之谈吗?奶奶,他推一下她的手说,您别是糊涂了吧,我还没有……母亲喝他一声,德祥,别说奶奶这个。
祖母举起一根长着长甲的手指,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用教训的口吻说,你奶奶这就活过了七十岁,什么事儿没见识过?告诉你吧孙儿,奶奶之所以不同意这门婚事,就是觉得她不能给你生养孩子,不能给咱李家留后呢。李德祥站起来,急得在屋内转圈子,这简直……要知道人家能不能生孩子,总得娶进来再说呀……祖母撇起嘴角说,娶进来再说?那就晚了,你以为这结婚是闹着玩的?不行散伙了再重来?李德祥耐着性子说,奶奶,您倒是说说,凭什么说人家生不出孩子?祖母拍拍他的脸腮说,行,反正你也到娶媳妇的时候了,也没什么藏着掖着的了。这女人呀,到底是个什么命相,差不多都在脸上身上写着,就看你往不往眼里看,那些大富大贵的女人,个个都是胖胖大大,尤其是这里……说着,祖母想朝自己身上比画,但却又把手按在他身上,这胸脯子,这屁股蛋子,这些该鼓的地方都得鼓起来,那才是生孩子的好手呢。说到这里,她咧开缺去门牙的嘴,嘿嘿地笑起来。
听了她这些话,李德祥不禁涨红了脸,天哪,祖母真是,居然和自己说起了这个。奶奶,他不服气地说,您这是迷信吧。祖母反唇相讥,什么迷信?这可是老辈人总结出来的经验,不由你不相信,要不你到街上去看看,哪个身后跟着一帮小孩子的女人不是这个样子?李德祥不知说什么好了,用祖母的话去衡量林毓春,当然……他不敢想下去了,难道这样说来,他根本就不能和林毓春……不,他赶紧摇头,自己怎么可能丢下林毓春,去娶另一个陌生的女人呢?即使她能生出一大堆孩子,又哪里能和知书达理的林毓春相比呢?不,他叫出声来,我一定要娶林……他的话还没说完,李继堂就从外屋走进来,虎着脸对他说,你怎么这样固执?你奶奶的话白给你说了?李德祥无法再在这里待下去,脚一跺,转身就跑了出去。反正,他叫喊着说,反正我非林毓春不娶……
李德祥跑出院子,来到大街上,像一只无头苍蝇,东撞一下西撞一下,漫无目的地奔跑着。有几个相熟的人上来打招呼,他也不加理会,只是急匆匆地朝前迈步。直到来到了村外,将自己置身在空旷的野间,他才慢慢停住脚。看着前面奔涌着水浪的河流,再望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岭,他呆愣了一下,突然想起来,林毓春还说来鱼山祭拜曹植的亡灵,可现在……毓春,他大叫一声,一下子扑倒在地下,抱住头,呜呜地哭起来,毓春……
傍晚时分,李继堂派来的伙计黑蛋才在大清河边找到他。少东家,黑蛋吃惊地看着他,这才多半天工夫,你的头发怎么就白了一片?李德祥抬起头,无动于衷地看他一眼,似乎没听懂他的话。黑蛋伸出手,在他头边举了一下,又忽地缩回去,少东家,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好吓人哩。李德祥似乎反应过来,缓缓地把身子坐正些。黑蛋也松口气,又朝他走近一步,少东家,兴许你的心事太大了,这样子会愁老的……李德祥淡淡地说,老了好,老了就没这些烦恼事了。说着,他又把身子躺到地下。西天上的霞光变黑了,河面上浮起灰蒙蒙的雾霭,一群鸟儿从他们头上飞过,投进到不远处的树林里去。黑蛋拉他一把,少东家,天不早了,咱们回去吧。李德祥身子不动,你一个人回去吧。黑蛋摇摇头说,我一个人回去有什么用?老东家让我来找你,不把你叫回去,那我也不离开这里了。
夜幕就要降临了,野间已经没有了亮光。黑蛋有些待不住了,又凑过来喊他,少东家,星星就要出来了,老东家一定在家里急坏了,咱们还是……李德祥猛地坐起来,你还有完没完了?不是告诉你了,要走你自己走。黑蛋不敢吭声了,却依旧站在他身边。还不走?李德祥抓起一块石头,朝他举了举说,再烦我看我不砸破你的狗头。黑蛋这才转过身,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去。看着他消失在黑暗里,李德祥又倒下身子,瞪大两眼,望着天空中不时闪烁的星星,在心里一遍遍地叨念,毓春,我的毓春……
半个时辰过后,黑蛋又悄悄回来了,而且带来了另外两个伙计。三个人慢慢接近了李德祥,等他听到动静时,三个人已经涌上来,一起按住了他。少东家,黑蛋告诉他说,老东家让我们来绑你回去。李德祥伸出两手说,你们绑吧,有本事你们就来绑。他这样一说,三个人却不好下手了。少东家,黑蛋带着哭腔说,这黑灯瞎火的,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一家人都不放心哩,再说,你不回家,我们怎么向老东家交代呢?李德祥硬着心肠说,你们回去就说,我已经死在外面了。他的话音还没落,黑暗里就响起李继堂的骂声,真是个混账东西,居然给老子耍起横来了。李德祥没想到,李继堂竟也跟着他们出来了。他坐起身,但想了想又躺倒了。李继堂来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眼,转对黑蛋他们说,把他绑起来,弄回家去。三个伙计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来,用绳子来绑他的手。李德祥没有反抗,乖乖地由他们在手上缠绕绳子。少东家,黑蛋低下声说,你可别怨我们呀,老东家让我们绑,我们不敢不绑呀。
回到家,母亲已把饭摆放在桌子上,正站在灯光里等他。一大天都没吃一口饭,她把筷子朝他伸过来说,再不吃就撑不住劲儿了。李德祥没有接那双筷子,也没看那几只饭碗一眼,就绕过母亲,直朝自己屋里走去。等等,母亲突然盯住他的头,怎么你的头上白了一片?她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到灯光下。我的儿,她颤抖着声音说,你竟然白了这么多头发。李德祥瓮声瓮气地说,都白了才好呢,也省得娶媳妇了。母亲把手按在他头上,眼睛湿润起来。李德祥拨开她的手,转身走进自己屋里,毫不犹豫地关上门板。德祥,母亲在外面推撞门板,开开门,先吃了饭再说,还有你的头,是不是该去看看医生?李德祥把身子仰在门板上,眼皮一合,泪水从眼角里流下来。他紧紧地闭住嘴,不管母亲怎样叫喊,都不开一下口。
外面没有动静了,李德祥才离开门板,慢慢走到油灯下。他从条几上拿过一面镜子,小心地把头凑过去。尽管心里有所准备,他还是被自己的形象吓了一跳。借着不算太亮的灯光,他看见一张明显变得苍老的面孔,尤其是头上那片耀眼的白,像是落上了一层霜雪,也像是盖上了几缕干草,让本来应该是熟悉的脸一下子变得那么陌生。你是谁?他在心里问自己,你还记得一个叫林毓春的人吗?想到林毓春,他不由地又想起那个有关诚信的故事,把手伸进衣袋,掏出那棵奇异的挂剑草。挂剑草已经干枯,但它的叶茎依旧一如刀剑,似乎在朝他诉说着什么动人的话语。李德祥,他在心里问自己,难道你还不如一棵小草值钱吗?他随即摇摇头说,不,既然你已经许诺了林毓春,而且是在徐君墓前做了这种承诺,就一定要守信,纵然有千难万险,也要设法把林毓春娶到家来。
这一夜的梦里,李德祥蒙眬地看见,自己真把林毓春娶进家来了。鞭炮和锣鼓都正响得热烈,前来祝贺的人也络绎不绝。他从一匹枣红马上下来,走到一台刚刚停下的花轿前,将轿帘慢慢撩开。林毓春顶着红盖布,腰间系着一根红丝带,红丝带的一头牵在他手里。在他的牵引下,林毓春走下花轿,跨过一个燃着旺火的炭盆,慢慢走进他的屋里。等她在铺盖齐整的床上坐下,他才伸出手,把她顶在头上的红盖布揭下来。毓春,他颤声呼唤着,我终于把你接过来了。林毓春却往后退一下,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李德祥拍着胸脯告诉她,我是德祥,我是李德祥呀。林毓春连连摇头,不是,李德祥不是这个样子,你不是李德祥,不是……她站起身,就要朝屋外逃去。李德祥哭泣着醒来。望着黑漆漆的夜色,他感到了极度的恐惧,好像就要失去心爱的人了似的。不行,他告诫自己说,说什么也要赶快行动,不能再这样耽搁下去了。
天还不亮,李德祥就敲开了父母的屋门。李继堂肩披着外衣,一边抹眼屎一边探出头,不满地嘟囔说,不睡觉你干什么?李德祥径直对他说,我要分家。李继堂眨动着眼睛,似乎没听清他的话。我要分家,李德祥也瞪大眼睛,用血红的眼珠盯住他,和你们分家另过。李继堂倒吸了一口冷气,我的天,你居然……他把两手猛拍在头上,又使劲揭下来,颤抖着指向他,你这个孽障……没听他说完,李德祥就转回身,大步走回到自己屋里。他站在门口,又掉回身子,两手把住门板,朝着对面屋里的父亲,朝着阔大的院落,朝着急快涌满霞光的天空,使出吃奶的力气叫喊,我要当我自己的家,我要把林毓春娶进我自己的家来……
三
他说,才过午不久,林毓春就坐到屋门口,一边做活一边朝院子里看。其实她不是看院子,而是透过院子看那个用栅栏代替门板的院门。一大早,丈夫李德祥便赶着马车去外边收药材去了,本来说好傍晚回来,但她心里挂牵着他,还时不时地朝院门口打量,盼望能看到他赶着载满药材的马车回家来,她一个人待在这个空荡的院落里,实在太有些寂寞了。虽说她也养了一窝母鸡,还有一只猪仔,让它们来和自己相伴,但不知怎么回事,愈是看见它们,她愈是感觉到自己孤单,也便愈是盼望丈夫能待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