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格外地黑暗,也格外地寂静。睡下没多久,李德祥就听到几声断断续续的哭泣,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发出的,后来才意识到是隔壁岳母传来的声音。随着夜的深入,岳母的哭泣声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林先生好像有些着急,直着嗓子劝说了她几句。但这不但没起到作用,岳母的哭声反而越来越大了。李德祥再也躺不下去,爬起来,就去敲岳父母的门。过了好大会儿,门板才被打开,林先生走了出来,但却挡在门口,没有让他进去的打算。没事,他强自笑笑说,你伯母睡迷糊了。李德祥直看着他说,伯父,您不用瞒我,伯母看到孩子,想起毓春来,心里怎么能不难受?她要哭就让她哭几声吧,要不,就让她老人家骂我几句。看他这样说,林先生也不再拦挡他,闪开身子,让他进屋去了。
岳母从床上爬起来,抹着红肿的眼睛说,德祥说得是,我看见秀雅,心里就止不住……说着,她又呜呜地哭起来。李德祥没有犹豫,就在岳父母面前跪下了。伯父、伯母,他用赎罪般的口气说,你们把毓春交到我手里,可我没有保护好她,让她这么早就离开了你们,这是我对你们犯下的大罪呀。林先生急忙过来拉他,德祥,快起来,这事哪里又能怨你呢?我和你岳母可从来没有说过埋怨你的话。李德祥说,你们不说是给我面子,其实我心里最清楚,这件事毕竟是我对不住你们,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我的错,你们就是骂我打我,我都甘心听着挨着,只要能让您老人家好受一些,让我怎么样都行。岳母也急忙止住哭泣,跑过来拉他,德祥快起来,你这个样子,不是让我更难受吗?听她这样说,李德祥才从地下爬起来。几乎与此同时,几个人都流下了泪水。但都极力克制着,没有让悲伤的气氛更浓烈下去。
唉,林先生叹口气说,德祥,说句你也许不爱听的话,其实这件事,真有你的责任呀。李德祥点点头说,我知道,这事当然……林先生摆摆手说,不,其实你不知道,这件事要怪你到底是怪在哪里?要说我闺女吧,身体的确不太好,碰上生育这样的大事,对她来说也确实是道关口。可我不明白的是,她嫁到的是个医药世家,你们李家应该不缺那种上好的滋补药品,为什么就不给她养养身子,做些提前的准备呢?到头来眼看着让她……他说不下去了。李德祥纠正他的话说,我家是做药材生意的不假,可这医和药是两回事呀,再说,我也不太知道哪些药材有滋补作用,哪里敢轻易给她用药呢?岳母也不解地说,德祥,你怎么这样说话?你们李家的阿胶不就是上等的滋补药吗?那阿胶可是专门健身保胎的呀。李德祥又转向她说,伯母您说错了,我倒是听说过阿胶,可我们李家哪里有呢?我可是从来没见过那东西哩。林先生直瞪瞪地看着他,什么?你没见过阿胶?他差点笑起来,你一个生长在……会没有见过阿胶?你说出来我也不信呀。李德祥也有些愣怔,伯父您弄错了吧,我可不是生长在阿胶世家的人。林先生上下打量着他,随即转向岳母,这是怎么回事?岳母眨了眨眼说,莫非他真不知道?林先生又把脸转回来,不会吧?他们李家自己的事,他会不知道?李德祥也紧张起来,伯父、伯母,你们到底说的是什么?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林先生摇摇头,直看着他说,德祥,看来你真的不清楚,你们李家是东阿有名的阿胶世家呀,从不知什么年代起,你们家就在熬制和经营阿胶了,只是后来,才被迫中断了。李德祥奇怪地看他,你们说的……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伯父、伯母,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岳母笑了一下说,嗨,不怕你笑话,当初你和毓春成婚时,你伯父派人到你们那里打听来着。李德祥掉回头,望着屋外的黑暗处,喃喃自语着,原来我们李家……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我早知道了,就会用阿胶来救毓春的命,毓春也就不会……天呐。他沉痛地摇摇头,我居然不知道这件事,放着救命药不用,眼看着让我心爱的妻子……他想不下去了,走到林先生面前说,伯父,你还知道些什么?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林先生想了一下又说,我好像听说,你们李家因为制造阿胶,惹出了一些乱子,你们祖上还为此送了命,大概因为这个原因,你们家才不再制胶了。李德祥有些愕然,原来还有这种事?林先生摇摇头说,实在可惜呀,阿胶可是咱们国家的宝药呀,世界上别的地方都没有,李家是正宗的制胶世家,你们家不干这个了,那阿胶差不多就要绝灭了。李德祥倒吸一口气,这么说,这制胶的事是非要重新做起来不可了?林先生点头说,我看是这样,不能放着这么好的东西让它白白糟蹋了。不过,这事要做起来怕是不易,你们家为这个吃过大亏,现在为什么不告诉晚辈?就是怕你们知道了会再惹出什么事来。岳母埋怨丈夫说,也怨你,他们自己家的人都不说,你为什么告诉他这个呢?林先生说,这不是话赶话吗?再说,我也没想到他不知道呀。林先生又转向他,更重要的是,我还真担心这种宝物在你们手里消失了,看看眼下百姓的生活和身心,难道不需要振兴我们自己优秀的好东西吗?
听他这样说,李德祥也又想到了许老板那些被烟土毁坏了的人,不知为什么,进而还想到了堂叔那些来路不明的货物。它们会不会是走私来的禁品呢?李德祥试着把自己的疑问向林先生提出来。林先生听了,也陷入到深思中,我也这样怀疑过,你堂叔整天和商人打交道,免不了会受到利益的诱惑,谁都知道,眼下获利最大的便是鸦片生意,一来二去,他陷到这个泥坑里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李德祥又不甘心地说,但愿这只是我们的推断,堂叔他最终还是清白的。林先生却不客气地指出说,如果是这样倒也好了,可是,那些到处肆虐的鸦片是从哪里来的?即使他没有亲自做这桩该死的生意,起码在他管辖的范围内,那么多违禁品流进来,他也脱不了干系。李德祥也不知说什么好了。是呀,不管怎么说,李继焕在这件事上都是有责任的,也就是说,他们李家的清白还没有能够真正保持住。李德祥在心里说,看来重新把阿胶店铺办起来,是他责无旁贷的一件事,也是时不我待的大事情呀。
伯父,李德祥对林先生说,我又想起了你中午说过的那些话,现在我突然知道我该怎么做了。林先生说,你是说,你想把阿胶的事儿做下去?李德祥郑重地点点头,是,不要说阿胶是这么好的东西,就是一点小生意小产业,只要是属于我们国家我们自己的东西,我们都应该把它做强做大。他捏紧了拳头,也和那些殖民者的洋东西鬼东西,好好地争一争,抗一抗。林先生使劲在他肩上拍一下,好,你这样的想法实在太好了。他仰起头,长出一口气,然后悄声自语着说,我闺女真是没看错人呀。岳母却担心地说,德祥,我看这件事你要慎重,既然它会给你们家带来麻烦,你还是不要起这样的念头,免得到时候吃亏,你就好好地带着秀雅往下过,刚才我还和你伯父说,毓春这都去世五年了,你也该再成个家了,不说自己生活上有个照应,秀雅也好有个依靠呀。李德祥说,秀雅没事,有她奶奶照顾着,她不会受什么委屈的。岳母打量着他说,我看你也快赶上半个娘了,这些年,也真是过得不容易,头发都白光了,哪像个才二十七八岁的人?李德祥掉开话题说,伯母,咱不说这些了。他又转向林先生,伯父,您再给帮我分析一下,看如何把店铺尽快办起来?林先生满意地对岳母说,看到了没?德祥可是个有大想法的人呢。他的兴致也上来了,好,我来帮你参谋参谋……
七
他说,一回到东阿,李德祥就来到父母这边,想尽快把有关阿胶的事问清楚。李继堂坐在椅子里,两眼望着地下吸烟,对他的问话既没有感到吃惊,也没有回答他什么的意思。父亲就是这样,平时话就不多,对儿女的事也不大操心,所以李德祥也就很少和他交流,论感情,远不如和母亲之间来得亲密。看到丈夫没什么表示,母亲犹豫了一下说,这件事有是有,可与我们家没什么……她的话还没说完,李德祥就激动起来,看来这事是真的了,那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母亲急忙把没有说完的下半句说出来,这阿胶的事,其实与我们家没什么关系。李德祥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怔住了,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阿胶是我们李家的产业吗?怎么又与我们没关系了?母亲不知该怎么朝下说,只好把眼睛转向了丈夫,求助似的看着他。李德祥也只好盯住父亲,期待他把这件事给他说清楚。
不愿多事的李继堂知道躲不过去了,才磕掉烟灰,用不情愿的口气对他说,你娘说得没错,阿胶是我们祖上的事,到了你我这两辈人,就与我们家没什么关系了。李德祥又要朝下问,李继堂摆摆手说,你应该知道传长不传幼的古训吧?李德祥愣了一下,脱口说道,知道呀。李继堂点点头说,老祖宗的规矩,凡事都是按这样的训条办理,权位是这样,家产也是这样,尤其是那种独门绝户的秘密行当。他眯起两眼,看着门外的远处说,阿胶是我们老李家独有的一门祖业,虽说在东阿县,经办阿胶的店铺有许多家,但像我们李家这样有独特制作方法的作坊,还是头一家,听你奶奶活着时说,光珍藏的秘密处方就有一大本,所以一说到正宗的东阿阿胶,其实说的就是我们李家的产业。李德祥聚精会神地听着,没想到父亲会说得这样好,他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李继堂叹口气说,可是,由于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我们一家却不能继承这门产业。李德祥接口说道,因为我们的祖上不是长子?李继堂点点头,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排行第二,所以便与阿胶失之交臂,只能去干与它无关的事情了。听到这里,李德祥才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遗憾之余,更加好奇地问道,那我们祖上是干什么的?李继堂想了想说,听说祖上为此憋了一口气,便参加了科举,从此走上了仕途,官职一直做到东昌府的通判。李德祥松了口气,在心里说,这也不错。但他又想不明白,既然自己的祖上是朝廷的命官,那怎么来到父亲和自己这里,却成了最为普通不过的老百姓,而且还做起了什么收购药材的生意?
李德祥没有再关注自己一家的命运,此时他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另一家人的身上,那就是族长李政成父子。当然在李家庄,他们也是与自己一家最近的人,和李继焕一家一样,都还没有出去五服,所以在李姓中属于同一个大院。李德祥似乎很早就知道,李政成的祖上是自家这一支的长子,所以他才有资格做了族长。但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族长一家会与阿胶有什么关系,看起来他们决不像是会做生意的人,甚至日常里还对他们这些与生意沾边的人有很大的成见,态度里透着一种不屑,时不时地会敲打几句,什么“不能见利忘义”呀,什么“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呀,让人听了头皮发麻。也正是基于这个原因,李德祥似乎从来就没喜欢过李政成,倒是对他的儿子李继禅充满了好感,而李继禅却又是一个吃斋念佛的人,更是与阿胶、与生意不搭界。
李继堂看出了他的疑问,更深地叹口气说,说起来,你政成爷爷的祖上为了阿胶,曾经受过许多磨难,甚至连命都搭进去了。李德祥心里一紧,真有这样的事情?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李继堂说,听你爷爷奶奶说,当年官家把祖上弄到宫里去给皇室做阿胶,离开了东阿的水和驴,阿胶当然是做不出来了,祖上便受到拷打折磨,最后死在了大牢里,从那以后,祖上的后辈就发誓再也不做阿胶了。李德祥明白过来,原来是这样?为了阿胶,他们竟然遭遇了这么多苦难?李继堂摇着头说,你政成爷爷不愿违背祖上的誓言,不但不再打阿胶的主意,甚至连这些事都不再提起,要不是听你爷爷奶奶活着时说起,这些事我们恐怕也不知道了。李德祥心情越发沉重,也明白了为什么阿胶会在李家消失的原委。
可是,想到那些像林毓春一样死去的女人,那些像许老板一样毁掉的男人,李德祥又变得激愤起来,不管怎么说,阿胶都是治病救人、强身健体的药物,面对眼下如此严峻的形势,他怎么能让这种给人带来好处的东西长期沉睡在黑暗里,甚至有可能面临断送消失的危险呢?虽然还不能说阿胶能够救国,但作为一个普通的百姓,他除了能用阿胶为社会他人做些事情外,还能干些什么呢?俗话说得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概就是说的这个道理吧。想到这里,李德祥脱口说道,我要把阿胶重新做起来。李继堂还没反应过来,母亲就截住他的话说,这怎么行?阿胶又不是咱家的东西,你怎么能……李德祥解释说,娘,阿胶可是我们老李家的祖产,不论从哪方面说,都有我们的一份儿。母亲又要说什么,李德祥拉住她的手,娘,我不是要和政成爷爷争什么,我只是觉得阿胶放在那里不做,实在有些可惜,如果有一天毁在我们这些人手里了,那简直就是犯罪了,不要以为阿胶只是我们几家人的财产,往大处说,它应该是属于大家伙儿的,是属于所有人的。听他这样说,母亲又来捂他的嘴,祥儿你可不要这样说,要是让你政成爷爷听到了,不打断你的腿才怪哩。
李继堂也沉不住气了,站起来,神情不安地转着圈子,警告他说,这事你可要慎重,弄不好是要闹乱子的。李德祥又转向他说,爹,也许您也看到了,眼下,外国殖民者不断向我们输入鸦片,毁坏国人的身体,如果任其发展下去,我们就会有亡国灭种的危险。而阿胶,当然还有我们许多的本土药材,就是强身健体,能跟他们相抗衡的有力工具,您说,我们怎么能把它藏起来,并眼睁睁看着它腐烂消亡呢?李继堂上下打量着他,你这是又听了你那个老丈人的话吧?李德祥说,别管我听了谁的话,您说我说得有道理吗?李继堂又坐回到椅子里,摇着头说,话是这么说,但阿胶秘方不在我们手里,你想干也干不成的。李德祥毫不犹豫地说,那我就去向政成爷爷要。李继堂笑话他说,你以为他会给你?他两句话就把你打发出来,看你想得那个美。李德祥说,如果他让家人来干,我情愿在一边看着,保证不会眼馋;但如果他自己不干,又霸占着秘方不往外拿,那我可真要和他说道说道。李继堂掉开头,不理会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