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贞帮她收拾妥当,抹着泪水走出门去。李秀雅侧过身,望着镜子里那个姹紫嫣红的新娘,心里平静得如一潭死水。这是你吗?她悄声问自己,那么你又是谁呢?她把目光收回来,在屋内看了一圈,这才明确意识到,从今天开始,她就要离开这个度过了许多年的屋院,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去生活了,也就是说,自此以后,她就不再属于这个家庭了。她伸出手,从与她朝夕相处的那些东西上一点点摸过。她抬起头,望着门外的远处,忽然又想到了前边院落的门店,是的,随着她走进阮家的大门,那两扇已经封闭许多个日子的门板就要打开,从此里面又要响起生意兴隆的唱和声了。值了,李秀雅闭上眼,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能为李家的阿胶大业做点什么,你这一辈子也实在是值了。
外面的鞭炮声响起来,阮家的迎亲队伍到来了。李秀雅在屋内最后看了一眼,果断地掉转身,大步走出门去。但她才跨过门槛,就猛地停住,望着外面的情景,她一下子惊呆了。天哪,他们、他们这是干什么?李德淦率领着一家老小连同济世堂的伙计雇工,齐刷刷地跪倒在她门前,都一脸惭愧地看着她,看着她。李秀雅脚下一滑,歪倒在门台石上,你、你们这是干什么?她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奔下台阶,扑上去,也跪倒在他们面前,你们这是干什么?没有人回答她,他们只是用愧疚的目光看着她,泪水在每一张脸上流淌。七叔,李秀雅匍匐到李德淦面前,难道你不想让你侄女儿出这个院门了。李德淦摇着头说,秀雅,这个院落里的人都对不起你。李秀雅不能再听他说下去,又转向婶母翠姑,转向弟弟们,转向所有的人。你们如果愿意让我好受一些,她呜咽着说,都站起来送我吧。但所有的人都依旧跪在她面前,身子一动不动。
李秀雅举起头,忽然看见巧贞从一边走过来,便又匍匐到她面前,抱住她的腿说,娘呀,您快让叔叔婶婶他们起来,不然闺女就没法出这个门了。巧贞长叹一口气,转向李德淦说,兄弟,你们起来吧,阮家已经等了多时了,就让秀雅走吧。李德淦决绝地说,嫂子,我们就这样送秀雅出门,只要秀雅还在这个院子里,我们就不起来。巧贞摇摇头,又转向李秀雅,闺女,你叔叔他们执意这样送你,就让他们……李秀雅愣怔了一上,明白再也不能让他们起来了,便把头伏在地下,使劲磕了三下,爬起来,直往院门外跑去。姐姐,李绘昶再也忍不住,大声叫喊起来,姐姐……李秀雅停了一下脚,但没有再回头,在弟弟们的哭喊声里,一口气跑出院门,跑到大街上。娘,叔叔,婶婶,弟弟,坐在阮家的花轿上,李秀雅一边放声痛哭,一边在心里叨念,不管到了哪里,我都是李家的人,我都是济世堂阿胶店的人。
……
他说,在阮家好不容易挨过了两天,到第三天,该是回门的时候了。李秀雅再也忍受不住,没等李家人来接,天一放亮,就逃也似的走出阮家大门,穿过街道,直朝济世堂走去。终于要回到自己家了,她憋闷的心情才觉得好过了些。由于走得急,经过春来堂门口时,她差点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似乎走得更急,神色也有些慌张。她认出来,这是柳世昌。这不是李家的大小姐吗?柳世昌也看清了她,停下脚来,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不,应该称呼你为阮家的新媳妇了,对吗?李秀雅不想理会他,对这个一直在和李家作对的家伙,她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怎么?柳世昌脸上透着阴森的笑意,攀上了高枝就认不出老对手来了?李秀雅也只好停下脚,你就是被烧成了灰,我也认得你的骨头。柳世昌后退了一步,行,算你行。
柳世昌似乎无心恋战,想赶快走开,但又有些不甘心。先前我还真是低估了你,他继续冷嘲热讽地说,为了那个阿胶店铺,真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呀,这么好的一个人儿,居然投怀送抱嫁给了一个傻子,佩服,佩服呀。李秀雅不卑不亢地说,我倒是也挺佩服柳大公子,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管别人的事儿?柳世昌忽然想恼,我有心思?我有什么?又强自克制住了,点点头说,是呀,我只是想关照李大小姐一下,嫁给傻子的滋味如何呀?李秀雅冷冷地看着他,算了吧姓柳的,嫁谁不嫁谁,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一点关系没有。柳世昌终于憋不住了,瞪起眼睛说,怎么没有关系?你一嫁给那个傻子,我、我们可就倒大霉了。他朝街两边指着说,你看,你看,我们的店铺都被关了。李秀雅微微笑起来,关得好,你们这些假阿胶店早就应该关了。柳世昌哭丧着脸说,先前,我们的店铺多么红火,可一夜之间,就都纷纷……如今我欠了一屁股债,连东阿县城都快待不下去了。李秀雅这才注意到,他怀里抱着个不大的包裹,看来是要离家出走了。这就对了,她在心里说,省得你们这些不法之徒再在这里捣乱。柳世昌从牙缝里说,我和你们没完,我们柳家和你们李家势不两立。看着远处的几个人影,他又慌张起来,狠狠地瞪她一眼,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会和你们算总账的。说完,便迈开大步,直朝远处走去。我们等着你呢,李秀雅爽脆地说,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快要接近家门口时,李秀雅有意拐到济世堂店门前,想看看店里是什么样子。在她想来,随着那些假阿胶店的关闭,济世堂会立即开张,又重新现出往日红火热闹的局面。可不知怎么回事,她已经走到店门口了,还没有看到一点儿动静,那两扇门板似乎仍然关闭着,除了有一个人在清扫街道外,那个地方竟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影。黑蛋叔,李秀雅走到那个人面前,这是怎么回事?黑蛋停下扫帚,抬头一看是她,不禁一愣,大小姐,你怎么自己回来了?刚才太太还说,吃过饭后让我套马车去接你。李秀雅打断他的话,指指关闭的门板说,告诉我,你们还没有开门吗?黑蛋点点头,是,还没有……李秀雅急切地说,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还没有开门?黑蛋有些为难地说,是东家。李秀雅心里又一动,七叔他怎么……不会是顾忌阮家什么吧?黑蛋摇摇头说,这倒不是,你前脚出门,高师爷后脚就送来了信儿,让咱济世堂开张。李秀雅想想又说,莫非还没有原料?黑蛋说,也不是,禁令一解除,张青崖他们就把驴皮送来了。李秀雅不解地说,那你们还等什么?黑蛋低下头去,东家说,这是你用一辈子的幸福换来的,你在阮家受罪,李家在这里制胶做生意,他觉得对不住你。李秀雅跺了一下脚,七叔他……真糊涂。转过身,急急地朝家里跑去。大小姐,黑蛋在身后喊着说,还要不要我再去接你……
李秀雅没有答理他,一溜烟地跑到家门前,不由得停住了脚。他看见李德淦蹲在门楼下,两手抱着肩膀,正呆呆地朝前看。见到她走过来,李德淦也吃了一惊。秀雅?他想站起来,大概是蹲得太久了,身子直了直,却没有立刻起来。李秀雅抢上去,搀了他一下。她有些心酸,在她的记忆里,自从济世堂被关闭以后,李德淦就时常蹲在院门口,呆呆地朝着远处望。她不知道他在望些什么,只是一看见他这个姿势,就知道他心里有难解的事情,就止不住为他感到难过。在她的搀扶下,李德淦终于站了起来。秀雅,他纳闷地看着她,你怎么自己回来了?是不是你在阮家待不住了?听他这样说,李秀雅心里又一酸,泪水差点涌出来。她悄自咬住牙,不让自己的情感往外流露。
但李德淦还是看出了她的心情,立即追问她说,告诉我,阮家有没有欺负你?那个阮小驴……李秀雅急忙摇摇头,她实在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便打断他的话说,七叔,你们为什么还不开门营业?李德淦怔了怔,才明白她的话,掉转开头,没有说出什么。李秀雅转到他面前,禁令已经解除了,你们还等什么?难道非要我来动手把门打开吗?李德淦迟疑着说,我、我想再等等。李秀雅焦急地说,你还等什么?再等下去,姓阮的又下了禁令怎么办?李德淦张了张嘴,你总得让我想想。李秀雅快要哭了,七叔,你不要再犹豫了,我既然已经这样了,你再等下去,我也不会再回来了。听她这样一说,李德淦也又激动起来。秀雅,他痛苦地摇着头说,我不能这样做,不能眼看着你受苦受难,我却热热闹闹地做生意。李秀雅拉住他,你以为你做生意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你自己吗?为了把阿胶做下去,你比谁受得苦都多,你心里的伤痛有多厉害,别人不知道,我可看得出来。李德淦摆摆手,又蹲下身去,别说了,我不想再……李秀雅看着他,什么?李德淦摇摇头,不想再做这王八蛋阿胶了。李秀雅呆呆地说,那我这一生,岂不就白白……李德淦再也控制不住,两手抱住头,呜呜地哭起来,秀雅,是我害了你。他又把手揭下来,一下一下地打在自己头上,是我们一家人害了你呀。李秀雅扑倒在他身上,也哭得说不上话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才止住哭泣。李德淦率先站起来,又拉了她一把说,回家去吧,嫂子他们还等着你呢。李秀雅掉开头说,不,我不进家去,你、你还是让我回去吧。李德淦不解地看她,为什么?李秀雅要挟他说,你既然不开店门,那我还回来干什么?就让我在阮家死了算了。李德淦急忙捂住她的嘴,秀雅,别说这种傻话,你这样说,简直是要我们的命呀。李秀雅再次说,七叔,为了让我的牺牲变得有价值,你们就赶快把店开起来吧。李德淦依旧摇头,可我实在……李秀雅跺着脚说,你不能就让阿胶在你手里绝灭呀。李德淦说,我……李秀雅说,如果你不把店开起来,那我就永远不再进这个家门。李德淦的泪水又涌出来,秀雅……李秀雅晃摆着他的手说,七叔,答应我。李德淦咬了咬牙,终于点下头去。这时,巧贞从院里走出来,是不是秀雅回来了?李秀雅甩掉泪水,也迎着她跑过去……
七
他说,雨水快要下了一天,到傍晚时才勉强歇住。李秀雅帮着厨子做好了饭,进到正房里,喊阮若俱两口子去餐室吃饭。等大家都在饭桌前坐好,才发现阮小驴还没有过来。这可真是怪了,平日里,阮小驴都是第一个坐到饭桌前来的,这个呆人什么都不会做,吃饭却是一把好手,往往一家人的饭要被他吃去一半,怪不得丁头他们私下里叫他“饭桶”,其实情况也就是这样。今天阮小驴干什么去了?李秀雅不敢怠慢,赶紧回屋去喊。但奇怪的是,阮小驴竟然也不在屋里,外面一直下雨,他能到什么地方去呢?李秀雅又赶紧跑回餐室,向阮若俱两口子禀报,小驴不知到哪里去了。夫人一听,立刻板起了脸,什么,不知到哪里去了?你不是他的媳妇儿吗?李秀雅在心里说,是媳妇儿就要一步不落地跟着他吗?她鼓起勇气说,我在厨房里帮师傅做饭。夫人蛮不讲理地说,我不管你做饭不做饭,小驴要是出了事,我就拿你是问。阮若俱摆摆手说,好了,别先吵了,还是赶快把他找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