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扬阿把他领进了画室,站到画案前,看着刚才画了半拉的画,上面是一只发怒的青蛙,只是还没有画出腿来。他稍稍沉思了一下,便拿起墨笔,在青蛙的肚子下画上四条腿,又在右上方的空白处题上一行字:妄自尊大。随后在左下方落上款,再盖上自己的印章。他把画纸端起来,在未干的墨迹上吹了口气,递到安德鲁手里,勉为其难,敬请指教。安德鲁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有些疑惑地说,这是青蛙吗?穆扬阿模棱两可地说,你说是就是,你要是说不是,那就不是吧。安德鲁摇摇头说,我发现你们说话都那么含蓄,要让我们想好长时间。看完了青蛙,他又念那一行字,妄自尊大?是不是说你们大清国呢?穆扬阿一愣,随即便笑起来,这是送给你的,当然是说你们英吉利了。安德鲁也愣了一下,马上伸出大拇指,朝他晃了一下,OK,我收下了。
送走安德鲁后,穆扬阿坐在屋内,又把今天这件事想了好一会儿。远处隐约传来击鼓的声音。阚先生走进来,对他欲言又止。穆扬阿没有理会他,依旧沉浸在思索中。看他无动于衷,阚先生叹口气,回头走出去了。就在他的身影快要消失时,穆扬阿大声喊住了他。阚先生又返回来。给我收拾一下,穆扬阿站起来说,我要进京。阚先生看了他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要去面见皇后,穆扬阿告诉他说。
二
他说,每天早晨五点多钟,慈禧(当然这时她还只是一个懿嫔,要到十余年后才有这个称号)就醒来了。无论春夏秋冬,早晨要早起,这是宫里传下来的家法制度,即使皇上也不能违抗的。一听到她的动静,已经伺候了她几年的侍寝蓉儿就从门口跑过来,帮她打理完身上的内衣,随后将遮灯的纱布罩打开。看到她寝室里的亮光,整个寝宫内外都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动,那是宫女们在为她的起床做准备工作。慈禧起来后,蓉儿在床前给她行过跪安礼,转对宫外高声唱道,娘娘吉祥。得到慈禧起来的信号后,值夜的宫女把候在外面的宫女放进来,大家一起向她行礼跪安,然后有条不紊地各行其是,司衾的宫女悄无声息地收拾床铺,叠好被子。不一会儿,一个宫女把一碗温热的银耳羹送进来。蓉儿接到手里,用银勺亲口试尝了一下,觉得没什么问题,便送到慈禧手里。
待慈禧喝下了这碗养颜美容的银耳羹,侍水的宫女把冒着蒸汽的热水端进来,另一个侍女用热手巾先把她的手包上,放在银盆的热水里浸泡,等水变温渐凉了,再换上热水,再次浸泡,如此换过三遍后,慈禧的手背、手指的关节都泡随和了,看上去白里透红、圆润柔软。蓉儿不禁咂吧着嘴说,娘娘的手比昨天又细嫩了一些。慈禧满意地说,你个小蹄子,嘴巴越来越甜了。泡手的热水刚撤下去,一个宫女又端了一只银盆进来,盆中的热水里撒了香料,一股浓郁的香味随着热气飘溢出来。侍女把一块柔软的毛巾泡进去,浸透后,轻轻地敷到她脸上,并按照肌肤的纹理,一点点细心地擦拭。热敷过后,慈禧坐到梳妆台前,伺候梳头的宫女也手捧梳头匣子,恭敬地侍立在一旁。蓉儿从梳头匣子里拿起桃木梳子,慢慢地为她梳头。梳理完后,司容的宫女走上来,小心地为她抿刷鬓角,同时在脸上搽一点细粉,在两颊涂一点胭脂。慈禧所用的这些细粉和胭脂,并不是下面进奉的贡品,而是她自己研制出来的,她用不惯那些贡品,即使是上好的化妆品,她也很少使用。然后,再为她描画眉毛,点染嘴唇。当慈禧前后左右地照镜子时,蓉儿总要不住地夸赞,娘娘真是越来越美丽了。这时,在外间更衣室内,负责服饰的宫女也为她准备好了衣服鞋袜。
慈禧穿戴整齐,轻盈盈地走出寝宫。一直候在廊子外头的几个太监一起跪在台阶上,恭恭敬敬地朝她喊道,娘娘吉祥。慈禧点点头,要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却又回过头来,昨儿晚上,皇上是在哪里歇夜的?其实昨天夜里睡觉时,敬事房的太监已经通报过她了,只不过这时她再核实一下。回禀娘娘,一个太监说,皇上是在养心殿歇着的。慈禧朝东看了一眼,皇上没去东边?太监说,没有。慈禧放下心来,便穿过庭院,到体和殿去用早膳。用膳完毕,慈禧在宫女和太监们的簇拥下,在院落里慢慢散步。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这是慈禧坚守的信条,自从住进这深锁的储秀宫后,也一直坚持这么做。这座高墙围起的宫殿,是一座幽静典雅的院落,院门后是朱漆彩绘的影壁,正殿廊檐下是一对威武的戏珠铜龙和一对鲜活生动的铜鹿。庭院有树,树下有草,花草争妍,满院飘香。上一年,慈禧还让人移来了一棵海棠,因为她听说皇上最喜欢这类树种。咸丰果然很高兴,一次春雨过后,他还对着红艳的海棠吟诵了一首诗,那种流连不舍的样子,让慈禧也觉得感动。如果兴致足够好,慈禧还会在花草间和宫女们踢踢毽子,只有在这个时候,那些宫女们才会开心地笑闹几下。
散完了步,慈禧回到宫室里来。这时,由于外面的光线充足,屋里也亮堂起来。住到这里来几年了,里里外外差不多都体现出了她的爱好和趣味。宫室的外檐,是明朗秀丽的苏式彩画,内容无非是令人赏心悦目的神话故事、花鸟虫鱼和山水楼阁,线条生动,着色淡雅,清秀中透出超脱红尘的宁静。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楠木窗格,透雕出一幅幅生动的万福万寿、蝠鹿同春的图案。走进宫门,迎面是紫檀木雕镂彩绘的屏风,屏风前是刻有云龙图案的宝座和造型精巧的香几、宫扇。进到卧室里后,她首先闻到的是一股淡淡的兰花香味,大概由于她的小名叫兰儿,所以她一直喜欢兰花,每年都要在床头摆上几盆,在兰花中,她最喜爱素心兰,前些日子,还让人找了几句诗出来,诸如“芳草春已歇,素心将遣谁”、“美人胡不纫,幽香蔼空谷”等等,每逢吟诵时,都觉得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除了摆放兰花外,她还喜欢穿绸精绣兰的衬衣,吃饭用雕刻兰花纹饰的筷子……硬木雕花床罩上,刻有象征繁衍昌盛的子孙万代葫芦图案,床上是精心绣绘着的龙凤、祥鸟、花卉图案的绫罗锦绣丝织品被子。
一般情况下,皇上是不大到储秀宫来的,白日,他在养心殿处理政务,接见臣僚;夜晚,他有东西十二宫可供选择,有时却干脆住在养心殿,也就是说,他要临幸那些数不清的妃子们了。所以在大多数时间里,偌大的储秀宫里只有慈禧一个人走来走去,当然还有那些幽灵般的宫女和太监,但在她眼里,他们就和从来不存在没有什么区别,她关注的只有皇上,甚至更直接说,她关注的只是皇上在什么地方,更进一步说,皇上到没到东边宫里去,也就是说,她关注的其实也就是钟粹宫里那个和自己处境差不多的女人。因为只有那个人,才在她的地位之上,她才会和她去争宠,其他在她下面的人,即使她们也有自己的宫院,她却从来不把她们放在眼里。禀报娘娘,一个太监急急地跑进来,跪在她脚前说,东边有动静。这是她派出去打听东宫消息的探子。什么动静?慈禧振作起精神来。安德海又到钟粹宫去了。太监说。慈禧有些泄气,一个小孩子去就去吧,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太监又说,这是他今儿上午第三次到钟粹宫去了。慈禧不能不警觉起来,第三次?他这么频繁去钟粹宫干什么?太监低下头说,奴才还没有打探清楚……慈禧厉声说,给我把安德海盯紧些,一定要查出他到那里去干什么。太监又急急地跑出去。安德海?慈禧陷入了沉思,看来不能不对这个精猴儿一般的小太监注意些了。
中午时分,慈禧按照惯例要睡午觉,但由于心里有事,竟然没有睡着,只好爬起来喝茶,又来到画案前,想写几个毛笔字。但实在提不起精神,看看日头偏西了,便到殿外“绕大圈子”。蓉儿给她打着遮阳伞,还有一个宫女提着茶壶随在身边。到晚膳前,那个探听消息的太监又回来禀报她,安德海下午又到钟粹宫去了一趟。晚膳草草吃了些东西,慈禧回到寝宫来,两眼呆呆地有些发怔。一定有什么事,她悄自叨念着说,他们一定在搞什么鬼……天快黑下来时,一个敬事房的太监来传信说,皇上今夜不到储秀宫来了,请娘娘早些安歇吧。慈禧不禁脱口问道,那皇上在哪里过夜?太监迟疑着说,皇上、皇上去钟粹宫了……慈禧旋即背过身去,愤懑的泪水差点涌出来。
再也没有什么好等待,慈禧不得不提前睡觉了。像早晨早起一样,晚上早睡,也是祖上留传下来的家法制度。按照往日的习惯,慈禧睡前要洗一个澡。蓉儿通知下去,干粗活的太监们立即行动起来,抬洗澡盆,挑洗澡水,并把大量洗澡用品,如毛巾、香皂、爽身粉、特制香水之类备齐放好,然后撤出寝宫,留下四个司沐的宫女,专门负责给她洗浴。宫女们小心地给她脱去了衣服,搀扶到矮脚椅子上坐下,然后拿过两只看起来一样的银盆,一只用于洗上身,一只用于洗下身。紫红色的木托盘内码放着干净整洁的毛巾,一溜叠放得规规矩矩,有条不紊。澡水里掺进了各种草药,还有慈禧专门采摘的兰花,蒸腾的热气中飘拂着浓郁的香气。宫女取来半叠毛巾,浸在水里,捞出来后用手拧干,平铺在手上,分别轻柔、缓慢地给她擦胸、抹背。
由于慈禧的脸色难看,宫女们伺候得十分小心。但愈是小心愈是出错,不一会儿,领头的宫女竟然发现拿错了盆子,把给她洗下身的水用来洗上身了,一下子吓白了脸,两手哆哆嗦嗦地停下来。慈禧发现了异常,也疑惑地低下头看。娘娘,宫女突然趴到地下,哭丧着脸哀求说,奴才该死……其他三个宫女也急忙跪下去。慈禧反应过来,勃然大怒。来人,她朝外叫喊着说,把这几个瞎眼的东西拖出去,给我杖责五十。蓉儿带着几个宫女跑进来,使劲把四个司沐宫女拖到门外去,交到太监们手里。很快,廊下就传来棍子落在皮肉上的打击声,还有宫女们撕心裂肺的号叫声。慈禧觉得还不解恨,抬起脚,一下把那只澡盆踢翻在地。你们都给我作对,她叫喊着说,我早晚要对你们算账。
宫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没有差事的太监们离去了,后宫的宫门已经上锁,上夜的宫女都站到了各自的位置上。慈禧无精打采地躺上床去,却是一点睡意没有。听到她还发出动静,侍寝的蓉儿也不敢瞌睡,只是在离她寝床几尺远的地方靠墙坐下,随时做出听她使唤的准备。慈禧疲惫地眨巴着两眼,忽然想到了当年自己怀着兴奋和梦想,乘坐载满八旗秀女的马车,进入宫禁之地神武门的情景。后来,她虽然有幸成为皇帝众多嫔妃中的一员,但也仅仅是一个卑微的“常在”。她当然不甘于平庸地和别人一块起坐,一心一意梦想着脱颖而出的时刻。功夫不负苦心人,在随后一个晴朗的夏日里,她的命运终于得到了改变,在作为皇室夏宫的圆明园林荫深处,她穿着亮薄的轻纱衣饰,手拿一册书卷,用清亮的噪音唱起了动人的江南小曲,一下子便打动了在此游览的咸丰皇帝。就这样,她用天生的一副好嗓子,用曼妙动人的歌声征服了年轻的皇帝,将自己从众多的嫔妃中凸显出来,从而轻而易举地住进了华美的储秀宫,并成为备受瞩目和嫉羡的懿贵人。你一定要振奋精神,想到这里,慈禧郑重地告诫自己,即使她是皇后,你也能够战胜她……
慈禧打定了主意,第二天一早,用过早膳后,她吩咐那个探听消息的太监说,你去把那个安德海给我找来。大约一个钟点后,安德海才随在那个太监后,探头探脑地走进了储秀宫。奴才给娘娘请安。安德海伏在慈禧脚前说。慈禧垂下眼,默默地打量着他。对这个才进宫不多久的小太监,慈禧还没怎么注意过他,但她已经听别人说过,这个安德海可不得了,别看年纪小,却一兜的鬼心眼,被人称作“人精”,不光聪明伶俐,还善于察言观色,巴结奉承,好像天生富有“柔媚”之术,很快便展露出办事的功夫,讨得了各宫尤其是皇后的喜欢,仅昨儿一天,就出入钟粹宫四次。慈禧轻声细语地问他,小安子,你今年多大了?安德海低着头说,回娘娘话,过了端午节,奴才就十四岁了。慈禧继续问,你家在哪里呀?安德海说,直隶南皮县。慈禧突然想起来,对了,听说你是自宫的,是这样吗?安德海点点头,是。慈禧好奇地说,你为什么会这样呢?安德海说,奴才从一懂事起,就打定主意进宫来……慈禧说,为什么要进宫呢?安德海转转眼珠说,为了、为了伺候娘娘。慈禧知道再问下去没什么意思了,看来这个狡猾的小太监已经被皇后收买,在她面前是不会说出实话的。她朝蓉儿努努嘴,示意她去取东西。
不一会儿,蓉儿捧出来一个真珠鼻烟壶,递到慈禧手里。慈禧接过来,在手里把玩了一下,又朝安德海递去,这个送给你吧。安德海不敢接,奴才、奴才不……慈禧满不在乎地说,我留着这个也没用,你就放心拿去玩吧。安德海还在犹豫,奴才无功不受禄。慈禧看着他说,先拿着吧,慢慢你就会有功了。安德海还在考虑是不是该接,慈禧有些不耐烦了,怎么,嫌东西不好吗?安德海不敢再等待了,伏下身,给她磕了一个响头,高举起手,把鼻烟壶接到手里。慈禧让他起来,继续默默地看他,似乎等待着他表示什么。安德海也看出了她的意思,急忙表露衷心说,奴才定当为娘娘效力,万死不辞。慈禧点点头,依旧摆出期待的架势。安德海却适可而止,装作什么也看不出的样子,捧着鼻烟壶站到一边。这个小人精,慈禧在心里冷笑说,看来不能不给他挑明了。小安子,这些日子你常到皇后身边去吧?安德海转向她说,是,皇后娘娘传唤奴才过去。慈禧不动声色地说,皇后还好吗?安德海说,皇后娘娘好着呢,膳食、情绪都没什么可说的。慈禧步步深入地说,那皇后传唤你是有什么事吧?安德海硬着头皮说,也没什么事,只是让奴才跑跑腿。慈禧越发进逼,那为了什么事让你跑腿呢?安德海脸上有些冒汗,为了、为了膳食上的事……慈禧讥讽地说,膳食上的事有御膳房打理,怎么会轮得到你参与呢?你不会忘了宫里的规矩吧?安德海撑不住劲了,急忙跪倒在她脚前,娘娘,奴才不会办事,奴才该死……说着,他就伏下身去,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