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匍匐在炼囚山后的石崖上,居高临下我的故国山河,每当我在苍茫的夜空里,观望四季无常地交合,每当我在紫禁之巅的孤独与寂寞中,为我那些子孙臣民们的凄苦生活而歌唱的时候,我的心绪久久难以平复。
我是李煜,南唐国君,江南国的第三位帝王,我出生在一个战火纷争的年代,群雄割据争霸,中原大地四分五裂,我南唐之国尽管驿寨密布,地大物博,但在那样一个年代里,也难免动荡不安,我记忆中的小时候,就开始了背井离乡的生活,父皇将我封赏为边远地区的侯王,这种至高无上的荣誉,换来了我无法跟父母家族团聚的凄苦童年,我当然知道,父皇不至于缺少人手去管辖那些散落在天涯的子民们,而他封我为王,只不过是想让我远离那些纷争的战火,远离那些无常的是非,良苦用心的父皇和母后,只不过想让我安全地长大。
我小的时候,是一个叫道和法僧的和尚陪伴着我,他教我读书识字,基本上,琴棋书画他样样都精通,而我也学得很快,有时候我画好一幅画,让我的下人和宫女们去分辨的时候,没几个人能看得出来这到底是出自他们的君王之手还是那个脑满肠肥的老和尚原作。我的棋艺也在道和的调教下日渐精进,十一岁那年,我第一次将这个据称天下第一棋手的老和尚毙于罗盘之间,那一天我的心情格外地好,我让厨师在我的王宫内摆起了九九八十一桌酒席,犒赏每一个来为我道贺的人,只可惜我的王宫在江南的边远要寨,远离热闹繁华的城市,否则我要让天下的每一个人都来分享我的喜悦。
我的皇族历来以和睦著称,励精图治的父皇为了避免宗族纷乱,就早早立下遗嘱,驾崩后要将皇图霸业的大旗交给他的弟弟接管,也就是我的景遂皇叔,他内通朝政纲常,外精城池谋略,对待我们一干兄弟更是亲如己出,我想父皇的决议很正确,景遂皇叔的确是除了父皇之外能够掌管龙权的不二人选,但老和尚道和并不赞同我的观点,他时常在我面前摇头叹息,对景遂皇叔的前途命运颇为担忧,他还告诉我要防备我的哥哥弘冀太子,我觉得这纯属无稽之谈,这个该死的老和尚为老不尊却专门学会了挑拨离间,很多时候我想给他一些惩罚教训教训他,但父皇给了他作为一个老师的无上尊宠和豁免权,让身为皇子的我也对他无可奈何。
哥哥弘冀太子是一个擅于攻城拔赛的旷世奇才,当时的人们喜欢把我们兄弟俩称之为一个文才一个武将,我想哥哥很享受他那名副其实的称号,他热爱纵马奔驰金戈铁马的生活远胜于莺歌燕舞的太平盛世,因此在那样一个烽火弥漫的乱世,哥哥是恰逢其时。我也相信哥哥对我的爱如同我对他的爱,当我在边远异乡驻守的那些时日,总会有些边疆异蛮之族前来进犯骚扰,每次都是哥哥来替我出头,我记得有一次一个邻国特使假借拜访之名,却在夜半之间抢走了我府中的半数宫女,闻讯后的哥哥在第二天迅疾赶来,把那些欺负我的土匪流寇打得落花流水,还将那个闹事的特使血淋淋的头颅割下来悬挂在我的城墙之外,尽管我不是很喜欢哥哥这种威风凛凛得有点过头的方式,但从此再也无人敢来招惹我,我倒也借得哥哥之手乐于安享太平。其实我是哥哥的第六个弟弟,我们之间还有父皇生下的五个儿子,但都早年夭折,惯于这种即使生于皇室,也人命如草芥的传统,我能活下来并日渐长大着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因此幼年时期,哥哥就对我爱护有加,他对我的关怀,甚至超过了日理万机的父皇和母后。因此口无遮拦的道和让我防备我那当作父辈一般崇拜的哥哥,我怎能不气愤?
南唐中兴元年,父皇终于召我回宫,我驻守在外的日子里,通常收到都是平安和打胜仗的喜讯,我当然知道哥哥不想让我担心而总是对我报喜不报忧的习惯,但我也知道,每次被召唤入宫,往往都是有大事要发生,只不过我没有想到,这次的大事,却是我敬爱的父皇病危。
没有了父皇主持的朝野上下,人心涣散,即使像我这么一个不关心政治的人,也能觉察得出当下时局动荡,宦官臣吏们在我面前个个都行色匆匆,我仿佛看到一股汹涌的暗流在皇宫之内流荡,只是我不知道这股暗流将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我很想找到哥哥去叙说我惆怅的心思,但本应该守候在病危父皇身旁的哥哥,我却一次都没见着他的面,而且他明知我回来了,也没有派人来叫我去见他,我想应该是他作为父皇的长子,此时在忙于那些繁琐的公务。我并不怪他,只不过心中有了些许的失落。
中心元年三月份,春天刚刚南下,皇宫里枯萎了一个冬季的美景开始春色斐然,处处都是莺歌燕舞柳絮飘飘,一下子就让我回忆起了曾经在宫中度过少许灿烂时光的童年,但如今岁月变迁,几度翻修的流年让很多东西不再是往日的容貌,我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在皇宫的各大府巷中来回行走,我不知道父皇的病情什么时候能好,甚至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够好起来,我当然也不知道这一次,我又能在皇宫里待多久。暗流涌起的日子是在几天之后,朝野之中每个人都在议论纷纷,我细闻之下,才知道整日不见踪影的哥哥将景遂皇叔抓进了天牢,皇叔的罪名是密图篡位谋反,我大惊失色,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忠心耿耿又和蔼可亲的皇叔怎么会篡权夺位?再说他是父皇的诏书中顺理成章的继位人,他为什么要谋反?哥哥是不是搞错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哥哥给我也给世人的解释是,景遂皇叔夺位心切,害怕日渐年迈的自己没有过上帝王瘾便先于父皇而一命呜呼,他早就热衷于盼望父皇早日西去,这次父皇病重,也是他在暗中鼓捣而出。我不知道其他人对哥哥的言辞带几分存疑,但我觉得这之中蹊跷丛生。还好父皇的病情没有持续加重,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父皇在众人的拥簇下被抬到御花园的钓鱼台上,给多日不见天光的身体积攒丰泽的暖阳,那天从北方寒冷气节处归来的鸟群在皇宫的上空络绎不绝,欢快的叫声非常响亮,那天跪在钓鱼台下面的大臣们的确是挑选了一个明智的日期,他们声泪俱下地口口声声称自己为罪臣,一边为景遂皇叔求情,一边为自己深陷泥潭的恐惧开脱。父皇在那个午后一直微晗着双眼,不动声色,当夕阳渐沉,阳光中带着些许凉意的微风阵阵袭来的时候,父皇终于睁开了眼睛,他转过头盯着我问,你觉得他们有没有罪。他们跟皇叔一样,没有罪。这是我给父皇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