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安的言行出乎我的意料,我确实习惯于将他作为某种工具来使用。我几乎忘记了他对我的忠心是出于一种习惯一种禀性,忘记福安是个聪敏的来自庶民阶层的孩子。我怀着复杂的悲悯之情注视着福安,想起多年来与他结下的那份难言的深情,它像一条杂色绸带,绘满互相信任、互相利用、互相结盟或许还有互相爱慕的色彩,它曾经把一个帝王和一个宦官缠绑在一起。现在我清醒地意识到这条绸带已经濒临绷断的边缘。我的心有一种被利器刺击的痛楚。难为你了,福安。现在我跟你一样,是个前程无望的庶民。你无需像过去一样跟随我照料我了。也许现在到了我学习做一个庶民的时候了,现在该是我重新上路的时候了。陛下要去哪?朝南走,或许是朝西南走,走到哪算哪,只能依从命运的指点。看来我已无法留住陛下,我只有跟着陛下再次上路了。福安哀叹一声,转身到屋角那里收拾东西,他说,现在就该收拾我们的行装了。我不要你再跟着我,让我独自上路,让我过真正的庶民的生活,我会活下来的。陛下,你想让我留在家里?福安用一种惊惶的目光注视着我,陛下,你在责怪我照顾不周吗?福安再次呜咽起来,我看见他瘫软地跪下去,双掌拍打着一块铁皮,可是我怎么能长久地呆在家里?假如我是个真正的男人,可以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假如我有很多钱可以买地盖房使唤奴仆,我可以留在家里,可是我现在什么也没有,福安跪行过来抱住我的双膝,他抬起泪脸说,陛下,我不想赖在家里靠父母养活,我也不想再到路上受尘旅恶道之苦,可我想永远地在陛下身边伺候左右,祈盼有朝一日陛下重振雄风,既然这份念想也化为乌有,那福安只有死路可走了。
我看见福安踉跄着冲出卧房,穿过了忙碌的热气腾腾的铁器作坊往街市上跑。福安的父亲在后面喊,你跑什么?往阴曹地府赶吗?福安边跑边说,就是往那儿赶,我该往那儿赶了。我跟着铁匠们跑出作坊追赶福安,一直追到河边。福安从一群洗衣的妇人头上跳进了水中,水花溅得很高,岸边的人群发出一阵狂叫。我看见了福安在水中挣扎呼号的景象,铁匠们纷纷跃入水中,像打捞一条鱼一样把他捞到一只洗衣盆里,然后无声地将木盆推上岸来。
福安的铁匠父亲把溺水的儿子抱在怀中,他的苍老的紫色脸膛沉浸在哀伤之中。可怜的孩子,都是我造的孽吗?老铁匠喃喃自语,他把福安翻了个身倒背在肩上,推开围观者朝作坊走,他说,看什么呢?你们是想看我儿子的****吧?想看就扒开他的裤子看看吧,没什么稀罕的。老铁匠边走边用拳头拍打着福安的后背,福安的嘴里冲下来一股水汁,沿路滴淌过去,旁边有人说,这下小太监又活过来啦。老铁匠依然用他的办法拍打着儿子往家里走,走到我身边时他站住了,他用一种充满敌意的目光逼视我,你到底是谁?老铁匠说,难道我儿子是你的女人吗?你们两个人的事真让我恶心。我不知该如何看待福安这种妇人式的寻死觅活,有时候我也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令人恶心的一面,它符合侯门皇室的逻辑,但在溪水镇的白铁市集却是不合时宜甚至为人不齿的,我不知该怎么向铁匠们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只是希望福安不要就此死去。福安后来一直躺在草席上,他母亲用一块婴孩的红围兜遮挡了他的羞处,我看着福安吐尽腹中的积水慢慢苏醒,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我好可怜,我好卑贱,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趁着铁器作坊的纷乱气氛,我悄悄从后窗爬了出去。窗外是白铁市集的一条死巷,堆满了柴禾和锈迹斑斑的农具,在农具堆里我看见一把锋利的小锥刀,不知是谁藏匿在此还是被作坊丢弃的,我抽出了那把小锥刀插在裤腰上,走到街市上,福安怨天尤人的声音仍然在耳边回响,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福安的可怜和卑贱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那么与福安相比,我又算个什么东西呢?也许只有翰林学院的大学士们才能说得清楚了。
白铁市集以南八十里之后的南楼市是我到达的第一个地方,我本来是要远离闹市的,可是身无分文的我,去一个人烟稀少的偏僻地方过离群索居的日子,同样面临着无法生存下去的问题,在有人的地方,或许活下去的机会大一点。我在南楼市看到一个搭建这简陋舞台的卖艺戏班在人群中咿咿呀呀地表演着,我决定就此停留下来,我自然是无心看戏,作为一个庶民解决生存问题是首先要面临的大事,我沿着南楼市的官道不分左右地走了一遍,没有发现一条能够适合我的谋生之道,我已经是一个庶民,但却丝毫不具备作为一个庶民的基本要求与资格,我能做什么呢,从前当不好皇帝,现在徒留一躯无力的身体,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甚至连福安我都失去了,彻底地无依无靠,天下之大,但能让我去的地方在哪里?
兜兜转转我又回到戏班表演的地方,人群均已散去,是各自回家吃饭的时间了,街头处食铺里面饭菜飘香四溢,我顿感饥肠辘辘,我来到食铺跟前,对里面的胖头伙夫说,老板,请赐一晚水喝吧。伙夫抬头凝视我一眼,说,客官,看你的样子,就知道是落难的富家子弟,如果没钱吃饭了,我就请你吃一顿。随后几天我就在胖头伙夫的食铺附件徘徊,一到吃饭的时间他就看着总是囊中羞涩的我禁不住屡屡摇头叹息,我想他叹息的是后悔那天开口要请我吃饭,引来了一个再也不肯走的白食客,但随后他就又会端来一晚雪菜苗条或者大白米饭一言不发递到我手中。
我在胖头伙夫食铺蹭饭的时日认识了一个街边摆谱占卦的老先生,有一天老先生对我说,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身子骨那么软弱,不能挑不能扛,能找到什么活儿适合你做呢,但瞧你面相俊美,不如去唱唱戏,老夫觉得挺适合你的。老先生随即指了指不远处的戏台,戏台上的京腔高亢,我细听之下,竟然是在叙说我李煜的生平,但我稍微听几段就觉得滑稽不堪,编戏的人把我说得胆小如鼠,沉迷酒色,那个饰演我的人也是生得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实在不忍细看,真是让我气急交加,倒真不如让我自己来演,真实的李煜就在你们面前,你们却找一个跳梁小丑将我粉饰得不堪入目。台下时不时能传来观众们的阵阵喜笑怒骂,也罢,世人并不对我李煜有过多的了解,他们听的只是一段粗鄙简陋的演出,只当茶余饭后的谈资与乐趣,我何必要当真,再说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沦落到去作一个小丑与戏子,试图去戏曲里为自己辩解正名,那才真的会成为千古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