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眼目睹了赵匡义士兵们血洗南楼的惨绝人寰的一幕。疯狂的杀戮从清晨持续到午后,满城都是蓝衣白盔的太宗皇帝骑兵,他们手中的刀剑被人血泡成深红色,盔甲上溅满了血渍和形状奇异的碎肉。满城响彻被杀者临死前的狂呼大叫,那些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的南楼百姓东奔西逃,我看见几个男子趁乱攀上了城墙,很快就被箭矢所击中,看见他们像崩石似地从空中坠落,发出绝望的哀鸣。
在一队骑兵冲到我和福安的藏身之地之前,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我记得是福安把我往那堆草垛里推的,躲在这里,他们不会发现的。福安说着就想往外走,我把福安拉住,我说你跟我躲在一起,福安说陛下,这里躲不下两个人,我躲到那个大缸里。福安迅速把我身上的干草拢紧,我的眼前变得一片漆黑。我陷入了无限的黑暗之中,依稀听见马蹄声逼近客栈旁的院子,听见躲藏在树上、鸡窝和车板下面的那些南楼百姓此起彼伏的惨叫,听见一口大缸被钝器砰然击碎。我至少听见了五十名素不相识的南楼百姓死于横祸的惨叫,从他们的声音中可以发现死者对这场劫难猝不及防,可以发现他们曾经是多么快乐多么淳朴的街市庶民。我无法分辨福安临死的惨叫,或许他在客栈大屠杀中没有发出过任何叫声,从他幼年进宫开始他总是那样沉默而羞怯。后来我在遍地横尸的院子里找到了那口大缸,福安坐在缸中,头部垂靠在残破的缸沿上,他胸部的三处创口像三朵红花使人触目惊心。我把他的头部扶正了,让死者面对着劫后的天空,冬日晴好的阳光穿透血腥的空气,映红他颊上的数滴清泪。他的唇沿鬓下仍然不着一须,保留了当年那个惹人怜爱的少年阉宦所有的特征。
我从干草堆里走出来的时候杀戮已经停止,赵匡义的士兵收起他们的卷刃的刀剑,开始撤离尸横遍野的南楼市,幸存者从各个角落里纷纷冒出来,有人在低声啜泣,有人在偷偷地咒骂太宗皇帝赵匡义。我边走边看,看的是我自己的双掌。掌上印下了干涸的血红色,无论我怎么擦抹也无济于事,我知道那是异常坚固的他人的血,不仅是福安,也是大小周后周蔷周薇、老丈人司徒周宗、军机大臣耶律文以及所有阵亡于疆界的将士的血,我知道它们已经化为一道特殊的掌纹镌刻在我的掌心。那么为什么死亡的邀请独独遗漏了我?一个罪孽深重十恶不赦的人?一种突如其来的悲伤攫获了我的心,我与那群劫后余生的南楼百姓同声啜泣,至此我庶民生涯中本已干涸的心再次流下了它第一滴眼泪。
我回到家中看到妻子莲英和老丈人老张头气息全无地倒在鲜艳的血泊中,临死时保持下来的怪异夸张姿势可以想象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他们是多么地恐惧和绝望,前一天晚上他们还沉浸在对即将到来的新的生命的无限憧憬与欣喜中,他们至死也不明白连累他们的罪魁祸首是整天与之一起耳鬓厮磨的我,他们更不会明白平常百姓家怎么能跟一个前朝皇帝牵扯上关联,于是他们挣扎反抗,对生命的渴望对比于突然来临的灾难显得异常的惨烈与夸张,但锋利的刀剑不听任何辩解,不同情更加能激起它们嗜血欲望的羸弱,刀刃早已幻化为一张魔鬼的面孔,刺进他们身体的时候立即迸发出狰狞的狂笑,杀,杀,杀,杀吧,一个不留!
我是在天黑之前清点出了院落里全部遇害的人数,一百零五个,包括戏班里的艺人和我的学生,一百零五个鲜活的生命变成一百零五具僵硬的尸体,我在院落前妻子莲英总是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小白兔一样跑过的草地上动手挖坑穴,我要挖一百零五个坑穴,我要趁着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去之前,我要能看得清我动手挖的那些坑穴的大小,也要能数得清我所完成的数量,一旦天黑了就会变得相当的麻烦,有幸存的学生过来要帮我,先生,我帮你一起挖吧。不,我坚决地拒绝了学生的好意,必须要有我自己来挖,是我把他们推到赵匡义士兵们的刀剑下的,必须要由我来让他们入土为安。我记得那天短暂的夕阳很快就隐没到地平线之下了,后来天还是完全地黑了,那天夜里没有月光,院落的四周漆黑一片,趁黑夜前来偷埋死人的丧夫们都已离去,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记得我没有任何恐惧的感觉,只看见天在一点点发蓝发亮,持锨的双手洇出丝丝血痕,疼痛已经变成麻木。鸡叫三遍的时候我把妻子莲英和我送给她的那首辞赋合葬在一个最深最大的坟穴中,当最后一锨湿土盖住妻子莲英青灰色的脸,盖住她那稍见圆鼓的肚皮,盖住了她视若珍宝澄心堂宣纸,我的身体像一堵断墙颓然倒下,现在没有谁再用忧伤的眼睛来责备我了。现在我真的断绝了与旧时代的最后一丝联系,福安死了,妻子莲英死了,我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我躺在妻子莲英的新坟上,用苫席作被坟头作枕睡了一觉。我说过我永远不会成为那种随处可睡的脚夫和乞丐,但那天我实在太累太困了,在黎明的曙色中我睡得从未有过的酣甜。天空与我如此贴近,诱使我做了无数关于鸟类的梦。我梦见的所有鸟都是洁白如雪的,我梦见的所有天空都是透明无边的。我梦见所有鸟都飞上了天空。
我梦见了一个新的世界。
那晚天未亮之前我就离开了南楼市,我用再次用一把火焚烧了我赖以遮风蔽雨的院落,焚烧了老张头打拼一辈子的家业,焚烧了我和莲英相濡以沫的数载日夜,焚烧了我作为庶民新生的辉煌起点的教堂,焚烧了我李煜存活南楼市的一切证据,甚至比我在离开侯王府时候的那次焚烧更加彻底,我在冲天焰火的背景中头也不回地了断了我在尘世间的一切牵挂与向往,我的下半生在终南山上度过,那是一个缺少管辖的高山林地,那是我的老师道和与恶龙缠斗后再也没有下过凡尘的终极归宿,他先于我八年之前来到终南山,我追随他的步履在道和神机妙算的预料之中,在我到来之前,他拓垦了粮田和菜园,所谓的禅竹寺也是他花费三年之时慢慢建成的。我辗转抵达终南山时僧人道和已经圆寂。他给我留下的是一座山间空寺,空寺外是一畦杂草萋萋的菜园,菜园里依稀还能辨别出来里面种植了很多往日我爱吃的素菜杂粮,数载光阴无人打理它们已经长成跟狂野大自然合为一体的野藤高枝,这意味着道和已经等待了我八年。
我在春天来临之际再次开垦了粮田和菜园,我让道和留下来的那些菜果种子长成茂密的浓荫再次有条不紊地盖满了那些重新梳理过的田地,余下的时间我就看书写字,已经被我翻破翻烂的《佛经》与《论语》是我最后的一份家产,我想那里面所讲述的人伦大道是对我的一生对妥帖的总结,多年来我总是无心静读,那些对人生的规劝,对宇宙奥秘与人心自我的讲解,有时会让我茅塞打开,有时也会让我感觉一无所获,但我多的是时间,我在终南山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找到足够多的闲情逸致将它们读完,然后或许能开辟出我另一重人生境界,当然或许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