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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危机四伏,只能弦弦紧绷(2)

江楚寒搔搔耳后,一开口,全体噤声。“富贵,你拿我的名帖去,后儿酉时一刻,松鹤楼拜八方。”

纠集闹事的不过是丐帮的三个四袋弟子,江楚寒好歹也算龙会一堂堂主,帖子都派人送上门了,不能不给脸。怕是义南堂人多势众,又在人家地盘,商量好:见机行事,要谈翻了大家就一起动手,暗器匕首淬上毒,直接招呼便是。

拜八方当日,三人脱去褴褛丐装,换过常服,大摇大摆地晃进了松鹤楼。但见迎出的一帮凶神恶煞里,正中一位身材高大,着衫华贵,整个是个掷果盈车的浊世佳公子。早就听闻在龙会上位神速的江堂主样貌出众,必是此人无疑,于是纷纷带笑拱手。江楚寒亦已摆开笑脸,“丐帮几位英雄驾临,江某不胜荣幸!”手一横,拦住了上前搜身的两名随从,“不得对几位爷无礼!”转笑而问,“敢问青头狼李肃是哪位?幸会幸会。这位是大黑子徐军吧,小弟久仰大名了,那这位必是砂掌无敌庄忠明了。”

丐帮瞧这情形也不像火并来的,便也各自放松一些,拉着家常行至楼上。豪华包间中,四位妙龄女子盈盈礼拜,“各位英雄,小女子这厢有礼了。”徐军跟庄忠明两个快流口水,李肃年长不受诱惑,小声告诫:“提防鸿门宴。”

恭请三人入座后,江楚寒自己也落座,“各位给面子,今儿亲自赏光来吃这顿便饭,江某这里先干为敬!”接过富贵现斟之酒,仰首饮尽,翻杯相呈。

三人也假笑着各干一杯,饮毕,富贵掏出三封红包,分置于李肃等人面前,江楚寒一旁解说:“江某不才,蒙敝会总舵主他老人家不弃,赏我个家当,近来忙于打理各项事务,也未曾得空亲自上门去拜会三位。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庄忠明支吾一声,上手揭开去看:六十两——不多不少一笔横财,不禁脸都笑花,“江堂主,你太客气了。”

李肃从桌子下踢了他一脚,正色,“江堂主,咱们明人不做暗事,有什么话你尽管直说,别在这儿给大伙绕弯子。”

江楚寒闲闲一笑,“李大哥说的是,江某也生就一副爽快脾气,不爱那弯弯绕。今儿请诸位来,一来咱们两下地面相交,原该见个面,认识认识;二来,江某也有件事想拜托诸位。”话锋一顿,转而吩咐陪酒女郎,“丹丹,叫你姐妹们都别愣着啊,怎么,见了这几位大英雄都不敢动了不成?招呼几位吃菜!”

“嗳。”女孩甜甜答应一声,数双纤手梭织,大鱼大肉只往叫花盘子里送,左一口英雄右一口大爷。不多时,年轻些的徐庄二人已被哄得晕头转向,唯有李肃保持清醒,冷笑着,自等对方切题。

江楚寒吃了口菜,嚼了几下笑道:“江某既然在义南堂当事,不得不请各位帮忙圆个场:几处赌坊的客人们出夜局,望各位卖江某个薄面,放一马。至于几位老哥的酒钱,包在江某身上。每个月,从如意赌坊总台面中抽一成红利奉送给在座各位,一二百不算多,最少保证不低于五十两。若赶上年景不好,江某自个儿掏腰包填补,总之绝不让在座几位老哥吃亏便是。”

此话一出,三个人全愣住。本来敲莲蓬就是瞒着贺帮主与毛长老私自搞事,也怕上面查出来责罚。如今不用偷抢,干待着便有银钱入袋,会有此等好事?

李肃一捋虬髯,“江堂主,你此话当真?”

江楚寒呵呵一笑,“江某若是言而无信之辈,上有敝会列位大哥,下有众多兄弟,岂能容我到今日?”

徐军把双箸朝桌面上一拍,“难怪道上的朋友对你江堂主都是有口皆碑,果然名不虚传。来,在下敬你一杯!”

手还没伸,已叫李肃半中腰拦住,疑虑重重地盯住江楚寒,“江堂主,不是老哥哥不信你,只是咱们丐帮同贵会素来势不两立,拜八方从来就只有打没有和的。你这么做,到底什么意思?”

江楚寒摆出一副恳挚神色,“李大哥,江湖这碗饭不好吃。江某胆子小,事闹大了,不单上头应付不过去,惹了官司也麻烦,对咱们谁都没好处。江某想着,既然都在一处地面上混,不如和为贵,大家交个朋友,彼此行个方便。这年头,没人爱把头挂在裤腰带上成日打打杀杀的,还是轻轻松松赚点钱、过平安日子、干漂亮娘们儿才是正经不是?列位大哥高抬贵手,让小弟赚个盆满钵满,到时自然少不了诸位要饭盆里的。总比大家抄刀拿棍的,一不小心都打碎了饭碗强吧?”

一桌子人都乐呵起来,李肃戒心略放,也笑,“江堂主这话说得在理,李某今日算受教了。”

“李大哥言重了,来来来,小弟敬诸位大哥一杯。说句不怕几位哥哥着恼的话,丐帮与龙会虽然不和,可下头成千上万的徒子徒孙,咱们几个算个屁啊!人微言轻。做什么事,不过想着讨上面欢喜,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瞒上不瞒下,这也是不得已的事。三位大哥只管开口指定个地方,江某这笔钱,每月按时送到。贵帮下头分得好处的弟兄又不会乱说话,不消每晚出门劳苦,又有银子花,何乐而不为?”

庄忠明痴笑,“不错不错,江堂主说的是!李哥,我看咱们就这么办吧。”李肃欲迎还拒,“这个——怎好让江堂主破费?”江楚寒大摇其手,“诶,李大哥此言差矣!诸位哥哥想想,贵帮列位英雄晚上没活儿干可干什么去?想来想去,恐怕还得到我们万芳阁来花银子啊!这话儿就叫:天生那话儿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啊,哈哈。”手掌下落一拨,拨开腿根上风尘女揉摸的手。

丐帮三人哈哈大笑,彼此对视一下。原想着做了缺德事情被人逮住必没好果子吃的,谁想到又有饭又有大姑娘又有白花花的银子,心情怎一个舒畅了得?李肃这才抓起桌上红包收入怀内,“江堂主既然都这么说了,哥几个若还不领情,那就太不识抬举了。来,当哥哥的敬你一杯!你这朋友,老哥算是交定了!怕只怕江堂主这样的翩翩美男子,瞧不上咱们几个臭要饭的啊。哈哈哈!”

江楚寒探身碰杯,“李大哥又说错了。什么叫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伸他妈的谁不会呀!还得像诸位大哥这样,一身天大的本领还甘隐于闹事,稳稳当当地不显山不露水,这才叫十足好汉、真金爷们儿!江某佩服都来不及!还有李大哥,以后别堂主不堂主的,承蒙诸位大哥瞧得起,称我声兄弟便是!”

“好好好,江兄弟、江兄弟,来来,咱们走了这杯!”

酒、女人、银子、马屁博得三人惬意非凡,走空酒杯,烂醉走人。清场后,江楚寒集聚了上层的七八位跟班,坐在当地,吃着碗冰镇酸梅汤解酒,面色一样冰块镇过,笑意全无。“各处盘口还能抽出来闲人不能?”

“江哥什么意思?”“丐帮这回不会再敲莲蓬了,咱们自己来敲。”众人更语塞,刚搞定别人,怎的自己又来拆台?“江哥,这——”

“才闹得沸沸扬扬的,这下一个抢钱的都没了,料想各位来玩儿的爷们儿也不大惯。干脆就来个新花样:在每处赌坊里设个保台,拨几个人过去当临时镖头,号称为防打劫,可以保护赢家到家门口。钱嘛,他们赢多少,按成抽。人赢大钱的,自不会在乎一点小数,当然安全第一。至于打劫的人,叫自己弟兄来扮,当着客人的面与镖头交两下手,别真伤着,做做戏,被打跑也就得了。这样一来,各处赌坊只有咱们的台面有镖头,又硬气,来咱们这儿赌最安全,上门的客人自然也就多了,满破不过俩月,赢利肯定回升。二嘛,既然赢走的是咱们自家场子的钱,多少也该让自家兄弟捞回来些。三呢,咱们把人都护送去家里,也能顺便摸摸各位客人的底细,穷的富的、能得罪不能得罪的,也好叫看场的弟兄们心里有个数。”

“江哥您真是诸葛——”手掌一扬阻断奉承,江楚寒搁下碗起身,“官保,这事就交给你了,别走漏风声。”

“江哥只管放心,官保一定办得妥妥帖帖。”“富贵。”

“江哥。”立马趋前。

将头偏过低低密语,“先给那几个臭要饭的送俩月钱,等咱们生意一稳当,就找人向他们上面告密,说李肃三个内藏奸心私通龙会,让丐帮自己收拾他们。”

“知道了,江哥。还有,昨儿您让给泰哥送的珊瑚已经抬过去了,泰哥喜欢得不得了,问还有没有?”

“去安癞子那儿拿,再拣几个好的送去。”“是了,江哥。”

义南堂弟子谨送江堂主上马,官保、富贵也都跟着抖起来了。马蹄打在土路上咯哒咯哒,路上许多疙瘩,须得一一踏平了才行。

天气是一日热似一日,江楚寒这头油煎火烹地内外揽权安定堂口,那头就免不了撇得家人冷落不堪,接连几天也不得在家过上一夜、吃上顿整饭,心下也自愧疚得不得了。可巧这一天事情出奇的顺手,三两下全处理完了,偷得浮生半日闲,遂顶着大中午的烈日头赶回家,“下午带你们听戏去,去不去?”女人、孩子全乐得什么似的,围着他团团转,热火朝天地议论上了,一个要看文戏,一个要看武戏,差点没掐起来。江楚寒笑着拖过墨儿,“甭上你嫂子的当,她就专爱故意怄你!”

饭后解过午倦,一家三口坐了马车,直奔城中的福海轩。茶园虽为清白商人所开,不沾黑道,但因落在龙会地头,平素全靠向其纳捐求平安。一见江楚寒此等红人驾到,早有小子上楼飞报。老板急急颠下来出迎,安排着二楼一等官座厢坐了,瓜子、马菱、金橙、春卷、酥饼、水晶糕茶、玫瑰擦禾卷一径小吃应有尽有,排了满桌,新沏上六安茶,另托了茶盘奉上戏单,“江爷您赏两出戏?”但见对方将手一摆,立即转奉于隔座的江夫人,头往肚脐眼里埋,打死也不敢瞧一眼。

锦瑟搂着墨儿,低低商量一阵,依从孩子的意思,很快就点了一折《混元盒》、一折《西游记》。江楚寒从旁笑瞅着,“再点出你自己喜欢的,完了差不多也就该时候吃饭了。”锦瑟便再通看一遍,加了《西楼记》中的《楼会》一折。老板执笔在单子上点过,打个千儿下去了。

福海轩的戏台不小,两边题着楹联,三面环抱楼座,台上正演着其他茶客所点的《占花魁》,老板自去求爷爷告奶奶赔双份茶钱地截断掉,后面催着抹上脸,先排重头戏码。少时,七里哐啷的新戏就开场了。墨儿不嫌闹,怎么吵怎么乐活,扒拉着勾阑往下看。兴起处,手舞足蹈,连折几个大筋斗,手朝台上一指,“哥,你瞧我功夫比他可好不好?”江楚寒心惊胆战,一手扯住,“你坐过来,一会子再栽下去。”

两出热闹戏文过后,《楼会》一折,巾生摇着把折扇咿咿呀呀地上场了,唱了几句又念白,念来念去不到头。墨儿气闷得紧,“嫂子,这人做什么呢?”锦瑟不好回话,总不能直接说:那个叫做于叔夜的御史公子正在满世界找一个叫做穆素徽的红妓女。江楚寒笑着在边上解围,手向楼下一指,“你不爱看,要不找他们玩去?”只见台口侧面聚有一群孩子,总共五六个,不是茶馆常客之子,便是伙计家生,全部是秃小子。墨儿一瞧,乐得嘴巴大开,巴不得,拔脚就跑,结果被大哥揪着耳朵生拎回来,“急什么?话还没说完呢!就在下面一圈,一抬头就能看到哥哥嫂子,不许走远,听见没有?”随即塞过一把茶果,拿着分给大家伙吃。

墨儿颇得真传,大大方方地下楼去,上前什么不干,先掏出吃食来分发各人,两手一空,作势比画自我介绍,又冲楼上回指。孩子们顺向一齐仰望,楼上的大人跟墨儿笑着挥挥手,墨儿也一笑,对大哥嫂子吐吐舌头,拧回头又同小伙伴们掰活上了。不出多大会儿,便和一群孩子混熟,钻桌子爬凳子,叽叽咯咯嬉笑连番。江楚寒自高处看着,恍惚中,仍是坐在永镇街头,看顾墨儿和小伙伴们挖泥巴打弹弓,一弄一身脏,回家只讨夏雪的骂,尖手欲来戳他额角,又缩回去。天气热,心口忽起一阵冰寒。用力地把眼睁一下,饮茶来暖。

戏台上,于叔夜找到地方,老鸨出门迎宾,表明女儿穆素徽染病,不便相见。书生指明来谢花笺,老鸨背转身,向内探问。穆素徽倾慕其才已久,一听是《锦帆乐府》的作者于相公亲人到此,忙娇怯怯地遥应道:“请他西楼少坐,孩儿就扶病出来了。”

锦瑟打小就将这一出看得熟极,知道女角要出场了,只管直瞅着台子盼看,以手支颐。老鸨又同于叔夜对几句白,穆素徽便由后台姗姗而出,前腔慢唱,“梦影梨云正茫茫,病不胜娇懒下床,欣然扶病认檀郎。”

锦瑟审上一回,撂下一句,“唱得倒还不错。”不防呱啦一响,身下椅子动了,一惊,原是叫身边的丈夫给她连人带座位地拖了一把,离近些。笑斜一眼,摇动起扇子嗑瓜子,捏在指间的皮一丢,转口就去刻薄旦角,“扮相就差点。”

一生一旦西楼相会,开始交谈对答。闲聊几句梅花、互问年龄之后,思慕经年适逢一旦的烟花女忍耐不住,揣订终身大事,率直地开口便问,“曾娶否?”小生轻摇执扇之手,“还未。”穆素徽不安又道,“聘是一定聘下的了?”于叔夜拱手,“不瞒贤妹说,连聘也未曾。”贤妹坐在台上右首,惊喜地面向观众,指尖俏俏一点,又缓指向左首男人,“喔,都没有。”

坐在戏外戏、楼上楼的江楚寒忽一笑,凑身到锦瑟耳下,“瞧见没有,这都得先问问娶没娶聘没聘,你这戏全白看,一到用就忘,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才记起来问。好在江公子像于公子一样是都没有的,要不,叫你当姨奶奶的成天看着我和上房奶奶卿卿我我,就你这小醋坛子,酸还不得把自己给酸死几回?”

黑瓜子在白贝齿间一下卡住,锦瑟气得人干噎,牙缝当中挤出仨字,“江楚寒。”扇面一横,手就去桌下掐他大腿。

江楚寒又疼又笑,皱起鼻子哈哈吐气,“你现在下手是真狠。”好在雅座之间均有屏风,无人瞧见。脖子探长了朝前一瞄,“咦,墨儿呢?”

锦瑟吃计,手一松,也忙向楼下张望。负伤者顿将长腿收回,一壁揉着痛处,假做才找到,“那儿哪那儿哪,瞧瞧,转眼又成孩子头儿了!”生怕还不放过,张口唤来小厮,拣选几色零食,使其包了送下楼去。

有外人在,锦瑟亦不好怎的,少不得暂且强压怒气,移目台上。且看穆素徽诉着:“妾本烟花贱质,君乃阀阅名流,葭玉萝乔,虽不相敌,然锦帆三奏,已殷殷司马之桃,妾铅椠数行,岂泛泛雪涛之笔?”字正腔圆引经据典地说下去。锦瑟不大听,仍在心头辗转着方才一席调笑之辞,前事历历在目,恨过了又笑。怎么不是,就连穆素徽这样的卑贱女子都还知道先问问娶没娶呢,自问也算出身于公府,倒比个娼妓还不堪,只会傻愣愣地跟上去。但她有什么法子?他往跟前一站,将她呼啦一把满盘子掀翻,瓜子一样倾泼满地,低到了尘埃里。正自五内俱烧双腮滚沸之际,鬓边又着一层暖度。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江楚寒再次挨近,神态是惯常的没修养,翻起指头指着戏台,“说什么呢?”

锦瑟下意识,“小生一向觅缘——”

“不是,那姑娘,才半天一大串的吧什么来着?”平时不认字时求教于她,亦是一般语气。

一瞧人家礼贤下士,锦瑟也实心,扇子一转半遮住脸,贴过去流利地不带停点地往下背:“情之所投,愿同衾穴,不知意下如何?自荐之耻——”随后放慢语速,“乞——伏——谅——之——你又笑话人!”气乍乍地才明白中招,满耳回响起自己当初天绝地惨、非君不嫁的悲情戏白,变个样,再表一回。骄傲的硬壳层层剥尽,怎么就让他吃定了?!

江楚寒早已撤回身子,乐至绝倒,“小家伙,你后悔死点这出戏了吧?!”锦瑟直捏着宫扇捶腿,伸手便朝桌下杀去。谁知这次却不由她,遭人家张手一擒而住,再难脱开,急得她汗冒满额、潮红似醉地羞睇住。江楚寒含笑握牢她的手,迎目回视,“碌碌风尘,无有解我意者。今蒙以生死相订,小生亦永期秦晋,决不他图。”一字不落,背下了于叔夜才在台上用以答复情人的词白。笑眼坚定得像块磐石,背着光的,生长有深色的软绒的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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