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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我跟你打个赌,这世上没人脏得过我(1)

一夜后,锦瑟被送回来。这一夜,江楚寒把整个平安府都掀了个底朝天。先从死伙计掀起,搜了遍身,顺藤摸瓜,很快查清是丐帮所为,马上动用所有关系谈判。其余帮派有素日跟他极好的,拍着胸脯子答应从中斡旋。就连刘藩台,受了他一百金与几个头后,也应承出面发话。

后半夜,一堆帮派的大小首脑、中介人,连带刘藩台的口舌周伴海全到场了。丐帮帮主迫于各方压力,也带着亲信前来,未着丐装,一身绫罗地坐在桌子远端抠鼻子,“我贺健翔可不是无故寻衅,”手一伸,带着鼻屎指向坐在桌首的江楚寒,“你问问他,我的相好岳如花是怎么死的?我这是正正当当的一命抵一命!”说得江楚寒一惊。杀岳如花,他使的是李代桃僵的惯技,嫁祸给了她的宿敌,除了富贵、欧祈两个心腹以外谁也不知道,难道出了奸细?其时情境也不容他多想,只咬死了不认账,“我和岳姑娘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好好的我杀她干什么?当着大家伙,江某敢把这话撂这儿,岳姑娘的事我的的确确一点都不知道,听都没听说过,若真是我底下人干的,江某查清之后,自会给贺帮主一个交代。”大家同仇敌忾,“贺帮主啊,冤有头债有主,岳姑娘分明就是死在铁娘子王明霞的毒飞刀下,就算铁娘子不认,您也不能算到江堂主头上来啊。”周伴海力挺江楚寒,可不跟瘦瘦小小的叫花头客气,捏着鼻子翻白眼,“我告诉你姓贺的,我可不管你那相好的相坏的是怎么回事,反正刘大人有话:江夫人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前儿东市口那两桩人命官司可就得请您亲自过堂说说清楚了。”一屋子人,劝的也有,骂的也有,求情软语威逼恐吓,各出奇招,足磨缠了大半个时辰,贺健翔虽仍冷笑着,不信江楚寒同岳如花的死无关,却也毕竟松了口,“放你老婆一条生路,可以,不过,”嘎嘎地笑,看向身旁的大胡子下属,“这阵子该干的都已经干下了,我现如今把人放喽,回头江堂主看了心疼,可又来找我们丐帮麻烦,那该怎么说?”下属老毛不知怎地面带难堪,支吾着,手在下体抓挠。一众帮腔,“那绝不会绝不会,本来就是一场误会嘛,是吧,江堂主?”再顾不得别的,江楚寒牙一咬,“只要内子活着回来,一概事情既往不咎。”

天蒙蒙亮,按照贺健翔所说的地点,江楚寒在郊外找着一间小土屋,独自坐在门槛上等。可能是冷,浑身发抖,整个脑子也发木,一遍遍地想究竟问题出在哪里。想来想去,莫非自个儿坏了事,太心急做掉岳如花?虽说现场布置得毫无破绽,可贺健翔却聪明到足以把岳氏之死同前一阵三帮火并中丐帮的某些死者联系起来,弄明白了永镇命案在其中的关窍?可这也不大说得通啊。一则,从他做刺客起,全世界就没一个人了解他与过去那个美阎罗有何瓜葛,况且如果丐帮当真知晓内情,这么久了,怎能没一点行动?二则,才与贺健翔倾数之时,尽管再三拿话试探,也并未听他有只字片语提及师父,摆明了不知他们之间的关系。但若确实蒙在鼓里,又干吗板上钉钉地认定岳如花的死是他所为?真是叛徒?富贵和欧祈中的一个?连官保也有嫌疑,他晓得他查过永镇的事情,到底是哪个?

几步外,马夫、亲随各自板着脸缩脖子跺脚。江楚寒朝他们望望,低下头,双手抖动着在脸上干擦,似个迟暮老者,只敢追寻往事前因,却也束手无策地明了后事,那在前方隐隐叩响的主凶云板他逃不掉,神三鬼四的四下、四下,不停地——这阵子该干的都已经干下了萧萧晨风中,江楚寒猛地起立。遥遥两个丐帮弟子横抬着一口楸木官皮大箱,嘻嘻哈哈地来了。近前,往地下一放,抽掉抬杆,割断绳索,“我说江堂主,您还不如让贵夫人死了干净呢!”先拍拍手,再拍屁股走人。江楚寒站在当地,手捏成拳,捏得越紧抖得越狠。两位随从躲在二十几步外,不来凑这趟热闹,偷瞄着堂主脸色铁青地喘了会儿气,伸出手,打开那箱子。

一线阳光落入箱底,在黑中,由细渐宽,整齐地抵着界限朝前推进,变成一层黯淡狭长的光片。箱盖半开,江楚寒托着盖沿朝内看,左手静固一瞬,之后,不自控的手掌的微颤忽地无药自愈了。以王族向臣下表示免礼的手势,他稳重、高贵地开启了全部箱盖。

主仆二人一并返还给他了,紫嫣在外面折叠着,血迹斑斑,死了有一段时间了。锦瑟披头散发地蜷在箱后,一动不动,不自然地大张着嘴,愣愣的,面颊、额头青了几块,嘴角烂了,左眼乌肿,浑身衣衫扯得散烂,可以瞧见赤裸肌肤上的牙印、挫伤、抓痕、掐迹。鞋没了,小衣团在脚边,外裙的棉絮子翻出来,染着血,箱子底部也有,下体流出来的,成块状,有一块内结有一小团黏糊的发白的肉。

江楚寒一手撑住木箱边缘,另一手朝内一探,先安回了锦瑟脱臼的下腭,再将大氅解下盖住她,抱出来,看了看角落里的那团烂肉,吩咐下属几句,上车。二人一路默默无言。锦瑟的穴道受封时间太久,即便解开,也一时不得动弹,躺在丈夫的怀抱内,浑身上下唯有眼珠移动过一次:从他的肩头,看去毫无看头的车篷。

到了家,依时候推算,锦瑟应该可以动了,还不动,僵直地,任凭江楚寒弄她上床、洗擦身体、处理损伤、又重换过香暖衣衫,整个过程全跟木头一样,拨哪儿动哪儿。穿衣服时手臂若不着他相扶,立刻咣地砸下来。全打理好了躺在床上仍这样,对周遭没反应,神情呆滞地张着眼,不知望在何处。江楚寒把被子替她掖严,关上药箱,驼着腰退坐在床边的一只鼓墩上,嘴巴张动数次,说出重逢后的第一句话,“好了,没事了。上次——小产后喝的补汤方子还在,我一会儿叫人给你炖上。现下,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出乎意料地,锦瑟在枕上把头转了过来,怔神似的看他,应答,“好。”约莫刚接上不久的下颌犹在痛,吐出的字含混不清。冬的晴光不具暖意,倒很亮,令锦瑟脸上才涂抹过的膏油更显得腻,还粘着几根干辣辣的发。半边眼泡肿着,一眼大一眼小,唇微歪,隐现的牙尖亮着一粒唾沫星子。总之阳光再不似往日爱怜地为这容颜铺色,而只凄惶一照,便如照着早晨的那座破败空屋。

江楚寒倒是情态如恒,甚至还有抹笑意,“想吃些什么?”锦瑟无生气地眨动眼睛,“今年我过生日,你亲手给我下了碗寿面,我还想再吃一次。”“你不说难吃得要死吗?”“不难吃,我还想再吃一次。”

“厨房里怕没有现成的面,改天成吗?今儿先叫人给你做点别的。”锦瑟气虚声弱,但是语调坚决,“我要吃你做的面。”走形的眼中拉下一根长长的泪丝,越过鼻山,汇入下面一根,阴染了枕套上的牡丹花。江楚寒眼睑疾动一下,弯过指节,替她刮泪,“好,那我去弄,先叫翠娥进来服侍你。”

锦瑟一下挣起脖子,迟缓的眼中射出厉光,全是恐惧,咬字不准地连续摇头,“不要,不要,不许她进来,谁都不许进来!”

“不进来!”马上着手扶住,拍打着,第二声就放低了,“不进来,谁也不进来。”见其抵着手肘欲往高拔,忙立起身,将她扶在床头坐好,垫过只大迎枕,又扯了件猞猁猴皮褂子给披上。

锦瑟坐着干喘一阵,慌张之下,倒比方才富有人气,舌头一松,“茶。”正在全神贯注地察度她气色,江楚寒一怔,“嗯?”

“我要吃茶。”

“哦!你瞧我,都糊涂成什么样了,进门半天了连口水都不知道给你喝!”提身兑了杯温茶,送回床内。锦瑟手往杯上一合,干了个底朝天,挤出一丝笑,“去吧,我在这儿等你。荷包蛋还要软黄的。”模样亦如荷包蛋一只,丑兮兮、皱巴巴,敲碎了壳在滚水中煎,但却死绷着一层皮,绝不肯软蛋一样汤黄外流。江楚寒鼻子一酸,脸色蓦地松动许多,“嗳。”原只怕锦瑟寻死觅活,此时见她对答清楚,撑出了一身倔劲主动讨茶吃饭,心下已略宽。何况他平日从不拂逆她的意思,这当口上,若不尽事尽依,倒反惹她多心。

洞穿他心思似的,锦瑟肿着脸面,淡淡而道,“你叫翠娥在外间伺候吧,我有事,叫她就是了。再帮我倒杯茶。”

“嗳。”江楚寒一阵五内滚沸,颤着气急应。添过茶,回身搁入锦瑟手内,“我很快回来。”在房内环顾一周,遮掩着收罗了绞指甲的小剪刀、剪银饼的夹剪、灯剪、数支钗簪全搁进那打她怀孕后就再没动过的针线簸箩中,掂在手内出去。

锦瑟深深望着江楚寒的背影,又下来一行泪,神魂俱散地摩挲两下茶杯,单手举离,一倾。茶水淋入了地笼之中,啦啦响。

一出上房,迎面梭来股贼溜溜的风。江楚寒就挡风一般摁住了前额,空的。神智已给打击跑了,死倒没死,只是跑了,变成了一个宠物样的玩意儿,随在人左右,所以人才会迟钝得可怕。硬抖擞精神朗唤一声:“翠娥!翠娥!”

“来啦!”沿着廊子奔来。主人迎上前,条理地向丫鬟交待些话。同时,那宠物样的神智却在他周围漫不经心地嗅吸、搔痒痒、撇开了后腿借着廊柱撒泡尿,隐隐约约地,江楚寒听见自个儿说着什么叫忠伯带小爷去外头玩儿、厨房里的红糖、新熬的参汤、听好屋里你奶奶的动静随即上房有了动静,模模糊糊冷脆一响,夹在汩汩的风与汩汩的话音当中,大不了是个微弱的幻听。可正绕在他脚跟闲逛荡的思维却陡然直竖起耳朵定住,接着亮出满嘴獠牙,叼住他的裤腿,血肉淋漓地就往回拖。江楚寒这才毛骨悚然地看清,锦瑟最后是怎样地笑,怎样地捧住一只茶杯,青花瓷的、绘缠枝莲。

莲纹碎成片片,手在碎片上悬一悬,下去,挑了块最尖削的。锦瑟靠着床帮坐在地下,枯眼拈住瓷片,手一横,割上咽喉。血流下来,但没死,疼都不疼,手上半分劲也不剩。只得发狠地,一次次,再把血痕往深里割、再割。

“干什么你?!”伴着暴吼,江楚寒冲进房内,扑住锦瑟向后一揿,划伤了她指尖才抢下瓷片,一手搂药箱,一手就将她满颈的热血往回捣、往回填。锦瑟刚开始还在他手间踢、扭,狂怒地、无力地挺着喉嘶哑着嗓子,“你让我死,你干吗不让我死?你让我死。”希冀可以拉断脖子,让血暴烈地喷个痛快。后来无望地放弃了抵抗,听天由命地随他去敷止血的白色粉末,缠上止血的白绷带,光瘫坐着,一遍一遍低沙地诫告,“你让我死,我要死,你让我死”

江楚寒沉着脸,不置一词,在对方连绵不绝的“死死死”中结好绷带,暂停一刹,怒发冲冠地喝一嗓子,“死?!我费了多大劲儿才把你这条命捡回来,你跟我说死?!”呼地扔开锦瑟往项上抓挠的手,“够行的你!都他妈跟哪儿学的这一套一套的,把我糊弄走了好干这事?!至于这么没出息吗,锦瑟?!啊?我问你至不至于?!”

一身两镶两滚的玉白衣裤全溅上了血,锦瑟斜偎住床沿,慢悠悠地侧过脸,“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牙关紧叩的江楚寒没答话,他愿意付出生命来“不知道”。但当箱子敞开的一刻,真相就已嘭的一声向他头顶直盖下来,合死。他在床边替锦瑟更衣拭血,洗濯惨不忍睹的下体,每个动作,都在加固、加厚这真相的箱。它将他精光赤条四肢着地地困在其中,任他狼嚎着,举着拳往它四壁上捶,吐着白沫地拿牙咬,根根牙齿全部咬断也无济于事。旷野到车、车到庭院、院到床畔不论去哪儿他都不消动腿走了,有那缝严隙闭的真相围困着他,咯吱吱地抬着他。“不就让几个男人干了吗?”抬脸直视锦瑟,声音不大不小,“有他妈什么大不了的?”

锦瑟浮肿的眼肌一跳动,失魂地盯过来,许久,抽了抽嘴角,“几个?”呵地出了口气,眼仁翻上去眼帘木木地滚,追想着,“你别说,我还真记不得,有几个了,一屋子都是。紫嫣在那儿,我在这儿,他们说,看谁扒衣裳扒得快。扒我的那个赢了,大家都给他叫好。我动不了,除了眼睛,浑身上下哪儿都动不了。那个人他扇我,拿拳头打我,让我睁开眼看他,他说:‘你好好看着我,看着贺健翔都怎么干江楚寒的——骚娘们儿。’就是你那个——贺健翔。我开始的时候想,‘小楚会来救我的,他马上就来了,他知道我还怀着身子呢。’后来我明白你不会来了,我只想求身上的那个贺健翔,我想告诉他我肚子里还有个孩子,求他别这样对我,放过我,可我哪儿都动不了,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他干了一会儿,说没劲,说我像条死鱼一样,真不明白姓江的怎么受得了。然后他爬起来,把我的胸挤在一起,拿他的东西塞进来磨。磨了一会儿又说没劲,就把我的下巴摘下来,往我喉咙里插,往我嘴里吐唾沫,说我嫁给了江楚寒,我就是个婊子,说婊子都喜欢他这样,他说是我让他这么干的,他说我求他他才这么干,他说我喜欢得不得了。一屋子的人都看着,边看边笑。我在这儿,紫嫣在那儿,那儿说姓江的这棒槌白长了,能不能使啊,这么可人的小丫头居然还是个雏?那边完了,我这儿还没完,他们就都拍巴掌,说帮主武功盖世天下第一,您瞧您给这臭婊子干得多快活,干得她哭成这样,想喊都喊不出。”

江楚寒一个字都不吱,只是听着。最初罩笼于他周身的真相是密闭的黑,但紧接着,箱子盖自顶门一丝丝开启,漏进了锦瑟如日光一样惨白的声音。借助于扩大在黑中的音之光片,可以看了,看那摸起来硌手的箱子内壁是如何被有魔力的浮雕满满充斥着,它们一帧帧的皆会波动、呻吟,自布满霉斑与血的木板上,长长地把脸抻出来,拿一整副生有倒钩的舌,从他皮肤上刮过锦瑟低下头,两手伸进发中撕抓,轻微地反复摆晃上身,声调越来越空洞,“贺健翔下去,换了一个叫老毛的。他好脏,又脏又臭,我嘴里全是他的味道。他拿手往我下面戳,在我身上又咬又抓。我在心里一遍遍喊你的名字,我好恨你,你为什么不来?你的孩子要没了,我知道孩子保不住了,我只想死,可我死不了,我哪儿都动不了。我昏过去又醒来,醒来又昏过去,每次上面都是不一样的脸。我疼得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出来了,光听见那张床在我耳边吱扭扭地响,不停地响,不停地响。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仿佛听见有人说,这娘们儿怎么他妈的流开血了?我就知道完了,什么都完了。我恨死他们了,连你也恨,你不管我,让那伙人杀我的宝宝,让他们围着我笑。有个说血流成这样还怎么干啊?另外一个就扯了块布塞到我下面,把我翻过来说:‘你这狗日的,没听人唱过后庭花吗?’”断了一断,泪水成块成片涌下,赶集似的咬着舌头,音量急飙,“他们骑在我背上,拉着我的头发往床上撞,前一个叫我宝贝,后一个叫我臭婊子,一面干着还问我受不受用。”自蓬乱的发中拔出十指,揸开,喷着泪踩着脚扯足了嗓门冲江楚寒高喊,“他们像你一样,问我‘亲亲乖乖,你受不受用!’”仍在呜呜哇哇地说下去,一直说,但已一个字都辨不清了,疯嚎乱叫,室内变成了原野般空旷。

江楚寒站起身,朝后退了两步,专心地喘粗气。不知由哪个字词起,他的感觉全丢失了。仿佛过了某个极界,在此界限之外,最为亢烈的蝙蝠的嘶吼都无法听见。他身体上所有的痛点,大音希声。世界从未如此清明,万物寂落。少站片刻之后,他走近,再一次半跪下,“锦瑟,你起来。”一手往她腋下绕去,朝高一拢,“起来。”

锦瑟瘫痪着被他兜入怀中,抱在床根脚踏上坐。一波又一波的强烈挛动过后,她将语音回拢,手心朝天平摊在腿上,拖着哽咽,“小楚,你让我死吧,我求你了,让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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