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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如果不能给你天堂,那就让我下地狱(8)

一共两辆车,前一辆候在隔街,候了好一段了。内里三人,均是由舵主昨日亲选出的小喽,一会儿要陪同进府呈报,全都在背词。一见舵主的马车来了,忙下来见礼。江楚寒本人没露面,车夫代训了几句话,叫他们的车子领在头里,一前一后,便朝李筌的住处走去。

后一辆马车是江家自己的,车厢大,宽绰得很。江楚寒并排和锦瑟坐在后座,也不怎么讲话了。只是一反常态地,由锦瑟摁着他的手,摁在座位上,死抓着。天还算早,能听到街上挑担子小贩们的响器声,梳子店新亡了老板还是怎么着,两房女人都站到了店门口骂,全说是对方毒死的,要打人命官司,围了好多人,拿鞭子抽着才分出路来。又走过一段均是住家的,静多了,只不知是谁横刺里冲出来,拿着根扫帚赶老鼠,不打死不罢休似的,叫骂着追到那头去了。再来,就光听见车轮卡着车辙咕噜噜地滚,颠两下,又咕噜噜起来。

车里头,江楚寒虚着眼,只在同肉体上的不适感作斗争,潮湿的初夜现已退过,至眼下,回退进入了车厢部分。他还是个卑微的刺客,心里磨折着,要将锦瑟亲手送回。

这不是早过完的一天么?三年前就完了,却又再次复活,带着尸臭从阴间爬上来,拖拽着那辆也早死在三年前的马车。真懔人。

“那一天——”锦瑟摁着他冰凉的三根手指,调子是暖的、温和的,“也在车上,我同你吊书袋的话,你还记不记得?”

车子摇晃着,把江楚寒的一汪笑摇到右边嘴角,幽低地,背出来,“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

“你知道,接下来的一句是什么吗?”“走都要走了,还笑话我?”

“你不会,我念给你听。”笑着,柔着声音,“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车子自管摇车子的,里面的人一下子不动了,悬隔起来。江楚寒清楚地在头脑里听到了咔哒一响,如同断齿又合拢,全接上了。锦瑟的前一句话,还有后一句,一合拢,便推翻了三年的一切,全没了。气一吐,就没了。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发生过。即便发生了什么,也只是为了完成一个句子而已。他们用掉了三年的爱恨、痴恋与纠缠,用掉了一生的刻骨铭心,原来无非是由上一句,走到下一句那显而易见的结局里。早就已经替他们写好,付印于纸张,万人传诵。独他们自己才瞎子一般,不知往后多读一行,这么长,长不过一个句子罢了。

相忘于江湖。全然的、忘我的静与止。

随即车子不知是哪一颠,便将回退推向了高潮,一猛子掼下江楚寒,使他跌坐进当年的时空、当年的自己里。稀里哗啦地摔碎掉,乐成一片片。

锦瑟同样大笑起来。二人好似发癫,手握着手,嘻嘻哈哈,乐得浑身乱打摆子。直至狂笑降低下来,江楚寒依旧眉目盈然,“你说,你要是早把后边这一句也说出来,我不就什么都懂了吗?”

锦瑟亦将笑音拖长,“可我要是当时一口气就都说完了,那可就没有中间的故事了。”

听了这话,江楚寒沉寂半日,临了笑着一搓前额,“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媳妇你最后非得来这调调,我也奉陪到底,也豁出去这张老脸,背一个吧,背首诗给你听。”抽出了被锦瑟握住的手,反过来握住她,喉结一动,涩重地,“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不知是哽住或是忘了,极久的中断后,才接续,“只是当时已惘然。”撇一撇头又朝锦瑟瞅瞅,笑了,“小傻瓜,我会背。从你第一次跟我说有这首诗,我就记下了。每个典故,我都查过。每回我跟你说太长了、记不住,不懂什么意思,跟你打岔捣乱,惹你生气,那都是我不喜欢这首诗,锦瑟,特别地不喜欢。虽然我根本弄不大懂它到底想说些什么,我只是,就是不喜欢看见你的名字后,跟着那么多又美、又悲哀的字眼。我一直想忘了这首诗。”笑着抬起头,望向了前方的车帘,“你说奇不奇怪,到现在,我突然觉得,好像只有这首诗里我弄不懂、说不出的那些东西是属于我的,是我仅剩的了,却又觉得是我失去的所有。真奇怪。”

车子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弯道,上了直路后,经过一块木头市招,嗑托嗑托地敲打着石墙。又经过一块布的,深蓝土布,一扭扭地招摇在风里。诉诸无门,也不知该向谁说才好,就向所有人,无声地哪喊着上书的四个字:白莲藕粉、白莲藕粉若是不识字,那就听不懂它喊些什么了。不到三刻,车夫住马,“大爷,到了。”车里的江楚寒陡一下汗毛倒竖,心脏怦怦撞。来了,最恐怖的分离时刻来了。

锦瑟伸出两手,攀住了他的脸,先朝他眉间印一个吻,再往下滑,最后把舌头送进他嘴里,一嘴腥苦的泪之味。他也无尽温柔地、随即又翻了脸地粗暴地激吻,两手回攀住对方,连血带髓地吸食着。颤抖从手起,一溜淹遍了全身,非悲非喜,阵冷阵热。

先退出的,终究是锦瑟。她松开手,向后,“闭上眼。”千层万仞的泪墙后,犹在笑,“闭上,我要走了,下车的时候,得屁股对着你,丑死了。离去的姿势太难看了,我不想你看到。闭上眼,闭上。”

江楚寒舍不得闭,可闭不闭其实已并无多少差别了。视线差得一塌糊涂,只看见一副发着光的混沌容颜。光从心底的最深处,一朵朵地开始向体外熄。熄到双眼,死亡般地抖动着,坠下眼皮。于是一幅黑重的帘幕,由高到低,遮蔽掉了发光的容颜。犹如在棺内,仰望着天边与海岸,一寸寸地被棺盖所蔽,蔽在黑里的,是自己。有一阵,车体在微晃,随后刷地亮起来,她下去了。只是犹不肯放下车帷,在外撩着,总有片亮光在眼前不落,好再看他一眼。但他不再有最后一眼了,才用眼皮将她抹去的一刻,他便已然动用了所有,正式同人间话别了。此刻,他是个黑棺材里的死人,全部的力量都因死亡而告罄,没有活人才有的力气,再推开棺材盖重新死一回了。抑或只是怕?怕一睁开尸首的眼,就会因受不了光的刺激而滥泪不止;再要么,就是怕发起狂,诈尸地弹出去拖她回来,掐死、勒死、一刀插入她心口,再从自己的心口插出来钉死,直到烂光了变成堆骷髅,见光化灰,分也难分地给自己殉葬,总归他是死了,不睁眼,不争的事实。唯一留有争议之处,就是那片光。久久地润沁在眼幕前,不绝熄。是死者头边的长明灯,指引归魂。假若,真有一条为他铺设的复活之路,路彼端,必定是她,也只有她。谁拿走了他的生命,才可能把生命还他。哪怕他化成了腐土也好,只要她在坟头上跺几脚,他也会听话地从地底下爬上来见她。他不在乎还魂、幽媾、生而死、死而复生,不在乎落入所有传奇的窠臼,他们本就是书套子里装载的传奇。外面那束光,是自翻开的书页间漏进来的,用以阅读他们。可若是不愿意张开眼,那就什么也读不了了,没有传奇,没有神迹,单有个无光的坟场般的人间,排列着一樽樽棺材,有一樽里,牢锁着自己,像是书架上一部无人取阅的书。不睁眼去看那阅读之光的话,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慢慢地,江楚寒打开眼皮,像本书,不畏惧伤害地打开,把自我暴露在那束光之下。黑,彻底的漆黑。就在他睁眼的一刹那,车帘落下去,光沉熄,锦瑟放开手走掉了。外面讲话的人轰一下多了起来,七嘴八舌,偶有一两声她的嗓音。但那都无所谓了,全都无所谓了,那都是外面的,跟他不再有任何关系。任何事、任何人都跟他不再有关系,纯黑的死亡切断了一切。地上的活人交谈活人们的,厚土下其他的死人腐烂死人们的,全世界,只剩他一个。他再也不属于谁,谁也不要他了。为了不要他,把他推进棺材里活埋掉,任由他眼球凸出、手指痉挛、变了形地拧来抵去。为了抵抗窒息的痛苦,他自寻死路地大口大口消耗着棺木里仅余的奢侈空气。

前方,是把他跟外界隔开的棺材盖,薄厚仿似书页,观看着内里所禁锢的故事,不理死活地看热闹。那封死的车的帷幕,闭合了他和她之间的最后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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