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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散文(1)

中秋节

记得青野送来一大瓶酒,董醉倒在地下,剩我自己也没得吃月饼。小屋寂寞的,我读着诗篇,自己过个中秋节。

我想到这里,我不愿再想,望着四面清冷的壁,望着窗外的天。我侧倒在床上,看一本书,一页,两页,许多页,不愿看。那么我听着桌子上的表,看着瓶里不知名的野花,我睡了。

那不是青野吗?带着枫叶进城来,在床沿大家默坐着。枫叶插在瓶里,放在桌上,后来枫叶干了坐在院心。常常有东西落在头上,啊,小圆枣滚在墙根外。枣树的命运渐渐完结着。晨间学校打钟了,正是上学的时候,梗妈穿起棉袄打着嚏喷在扫偎在墙根哭泣的落叶。我也打着嚏喷。梗妈捏了我的衣裳说:“九月时节穿单衣服,怕是害凉。”

董从他房里跑出,叫我多穿件衣服。

我不肯,经过阴凉的街道走进校门。在课室里可望到窗外黄叶的芭蕉。同学们一个跟着一个地向我问:

“你真耐冷,还穿单衣。”

“你的脸为什么紫色呢?”

“倒是关外人……”

她们说着,拿女人专有的眼神闪视。

到晚间,嚏喷打得越多,头痛,两天不到校。上了几天课,又是两天不到校。

森森的天气紧逼着我,好像秋风逼着黄叶样,新历一月一日降雪了,我打起寒颤。开了门望一望雪天,呀!我的衣裳薄得透明了,结了冰般地。跑回床上,床也结了冰般地。我在床上等着董哥,等得太阳偏西,董哥偏不回来。向梗妈借十个大铜板,于是吃烧饼和油条。

青野踏着白雪进城来,坐在椅间,他问:“绿叶怎么不起呢?”

梗妈说:“一天没起,没上学,可是董先生也出去一天了。”

青野穿的学生服,他摇摇头,又看了自己有洞的鞋底,走过来他站在床边又问:“头痛不?”把手放在我头上试热。

说完话他去了,可是太阳快落时,他又回转来。董和我都在猜想。他把两元钱放在梗妈手里,一会就是门外送煤的小车子哗铃的响,又一会小煤炉在地心红着。同时,青野的被子进了当铺,从那夜起,他的被子没有了,盖着褥子睡。

这已往的事,在梦里关不住了。

门响,我知道是三郎回来了,我望了望他,我又回到梦中。可是他在叫我:“起来吧,悄悄,我们到朋友家去吃月饼。”

他的声音使我心酸,我知道今晚连买米的钱都没有,所以起来了,去到朋友家吃月饼。人嚣着,经过菜市,也经过睡在路侧的僵尸,酒醉得晕晕的,走回家来,两人就睡在清凉的夜里。

三年过去了,现在我认识的是新人,可是他也和我一样穷困,使我记起三年前的中秋节来。

(署名玲玲,刊于1933年10月29日

长春《大同报》周刊《夜哨》第11期)

镀金的学说

我的伯伯,他是我童年唯一崇拜的人物,他说起话有宏亮的声音,并且他什么时候讲话总关于正理,至少那时候我觉得他的话是严肃的,有条理的,千真万对的。

那年我十五岁,是秋天,无数张叶子落了,回旋在墙根了,我经过北门旁在寒风里号叫着的老榆树,那榆树的叶子也向我打来。可是我抖擞着跑进屋去,我是参加一个邻居姐姐出嫁的筵席回来。一边脱换我的新衣裳,一边同母亲说,那好像同母亲吵嚷一般:“妈,真的没有见过,婆家说新娘笨,也有人当面来羞辱新娘,说她站着的姿式不对,坐着的姿式不好看。林姐姐一声也不作,假若是我呀!哼!……”

母亲说了几句同情的话,就在这样的当儿,我听清伯父在呼唤我的名字。他的声音是那样低沉,平素我是爱伯父的,可是也怕他,于是我心在小胸膛里边惊跳着走出外房去。我的两手下垂,就连视线也不敢放过去。

“你在那里讲究些什么话?很有趣哩!讲给我听听。”伯父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流动,笑着,我知道他没有生气,并且我想他很愿意听我讲话。我就高声把那事又说了一遍,我且说且做出种种姿式来。等我说完的时候,我仍欢喜,说完了我把说话时跳打着的手足停下,静等着伯伯夸奖我呢!可是过了很多工夫,伯伯在桌子旁仍写他的文字。

对我好像没有反应,再等一会他对于我的讲话也绝对没有回响。至于我呢,我的小心房立刻感到压迫,我想我的话错在什么地方?话讲得是很流利呀!讲话的速度也算是活泼呀!伯伯好像一块朽木塞住我的咽喉,我愿意快躲开他到别的房中去长叹一口气。

伯伯把笔放下了,声音也跟着来了:“你不说假若是你吗?是你又怎么样?你比别人更糟糕,下回少说这一类话!小孩子学着夸大话,浅薄透了!假如是你,你比别人更糟糕,你想你总要比别人高一倍吗?再不要夸口,夸口是最可耻,最没出息。”

我走进母亲的房里时,坐在炕沿我弄着发辫,默不作声,脸部感到很烧很烧。以后我再不夸口了!

伯父又常常讲一些关于女人的服装的意见,他说穿衣服素色最好,不要涂粉,抹胭指,要保持本来的面目。我常常是保持本来的面目,不涂粉不抹胭脂,也从没穿过花色的衣裳。

后来我渐渐对于古文有趣味,伯父给我讲古文,记得讲到《吊古战场文》那篇,伯父被感动得有些声咽,我到后来竟哭了!从那时起我深深感到战争的痛苦与残忍。大概那时我才十四岁。

又过一岁,我从小学卒业就要上中学的时候,我的父亲把脸沉下了!他终天把脸沉下。等我问他的时候,他瞪一瞪眼睛,在地板上走转两圈,必须要过半分钟才能给一个答话:“上什么中学?上中学在家上吧!”

父亲在我眼里变成一只没有一点热气的鱼类,或者别的不具着情感的动物。

半年的工夫,母亲同我吵嘴,父亲骂我:“你懒死啦!不要脸的。”当时我过于气愤了,实在受不住这样一架机器压轧了。我问他,“什么叫不要脸呢?谁不要脸!”听了这话立刻像火山一样暴裂起来。当时我没能看出他头上有火冒也没?父亲满头的发丝一定被我烧焦了吧!那时我是在他的手掌下倒了下来,等我爬起来时,我也没有哭。可是父亲从那时起他感到父亲的尊严是受了一大挫折,也从那时起每天想要恢复他的父权。他想做父亲的更该尊严些,或者加倍的尊严着才能压住子女吧?

可真加倍尊严起来了:每逢他从街上回来,都是黄昏时候,父亲一走到花园的地方便从喉管作出响动,咳嗽几声啦,或是吐一口痰啦。后来渐渐我听他只是咳嗽而不吐痰,我想父亲一定会感着痰不够用了呢!我想做父亲的为什么必须尊严呢?或者因为做父亲的肚子太清洁?!把肚子里所有的痰都全部吐出来了。

一天天睡在炕上,慢慢我病着了!我什么心思也没有了!一班同学不升学的只有两三个,升学的同学给我来信告诉我,她们打网球,学校怎样热闹,也说些我所不懂的功课。我愈读这样的信,病愈加重点。

老祖父支住拐杖,仰着头,白色的胡子振动着说:“叫樱花上学去吧!给她拿火车费,叫她收拾收拾起身吧! 小心病坏!”

父亲说:“有病在家养病吧,上什么学,上学!”

后来连祖父也不敢向他问了,因为后来不管亲戚朋友,提到我上学的事他都是连话也不答,出走在院中。

整整死闷在家中三个季节,现在是正月了。家中大会宾客,外祖母啜着汤食向我说:“樱花,你怎么不吃什么呢?”

当时我好像要流出眼泪来,在桌旁的枕上,我又倒下了!因为伯父外出半年是新回来,所以外祖母向伯父说:“他伯伯,向樱花爸爸说一声,孩子病坏了,叫她上学去吧!”

伯父最爱我,我五六岁时他常常来我家,他从北边的乡村带回来榛子。冬天他穿皮大氅,从袖口把手伸给我,那冰寒的手呀!当他拉住我的手的时候,我害怕挣脱着跑了,可是我知道一定有榛子给我带来,我光着头两手捏耳朵,在院子里我向每个货车夫问:“有榛子没有?有榛子没有?”

伯父把我裹在大氅里,抱着我进去,他说:“等一等给你榛子。”

我渐渐长大起来,伯父仍是爱我的,讲故事给我听。买小书给我看,等我入高年级,他开始给我讲古文了!有时族中的哥哥弟弟们都唤来,他讲给我们听,可是书讲完他们临去的时候,伯父总是说:“别看你们是男孩子,樱花比你们全强,真聪明。”

他们自然不愿意听了,一个一个退走出去。不在伯父面前他们齐声说:“你好呵!你有多聪明!比我们这一群混蛋强得多。”

男孩子说话总是有点野,我不愿意听,便离开他们了。谁想男孩子们会这样放肆呢?他们扯住我,要打我:“你聪明,能当个什么用?我们有气力,要收拾你。”“什么狗屁聪明,来,我们大家伙看看你的聪明到底在哪里!”

伯父当着什么人都夸奖我:“好记力,心机灵快。”

现在一讲到我上学的事,伯父微笑了:“不用上学,家里请个老先生念念书就够了!哈尔滨的女学生们太荒唐。”

外祖母说:“孩子在家里教养好,到学堂也没有什么坏处。”

于是伯父斟了一杯酒,挟了一片香肠放到嘴里,那时我多么不愿看他吃香肠呵!那一刻我是怎样恼烦着他!我讨厌他喝酒用的杯子,我讨厌他上唇生着的小黑髭,也许伯伯没有观察我一下!他又说:“女学生们靠不住,交男朋友啦!恋爱啦!我看不惯这些。”

从那时起伯父同父亲是没有什么区别,变成严凉的石块。

当年,我升学了,那不是什么人帮助我,是我自己向家庭施行的骗术。后一年暑假,我从外回家,我和伯父的中间,总感到一种淡漠的情绪,伯父对我似乎是客气了,似乎是有什么从中间隔离着了!

一天伯父上街去买鱼,可是他回来的时候,筐子是空空的。母亲问:

“怎么!没有鱼吗?”

“哼!没有。”

母亲又问:“鱼贵吗?”

“不贵。”

伯父走进堂屋坐在那里好像幻想着一般,后门外树上满挂着绿的叶子,伯父望着那些无知的叶子幻想,最后他小声唱起,像是有什么悲哀蒙蔽着他了!看他的脸色完全可怜起来。他的眼睛是那样忧烦的望着桌面,母亲说:“哥哥头痛吗?”

伯父似乎不愿回答,摇着头,他走进屋倒在床上,很长时间,他翻转着,扇子他不用来摇风,在他手里乱响。他的手在胸膛上拍着,气闷着,再过一会,他完全安静下去,扇子任意丢在地板,苍蝇落在脸上,也不去搔它。

晚饭桌上,伯父多喝了几杯酒,红着颜面向祖父说:“菜市上看见王大姐呢!”

王大姐,我们叫他王大姑,常听母亲说:“王大姐没有妈,爹爹为了贫穷去为匪,只留这个可怜的孩子住在我们家里。”伯父很多情呢!伯父也会恋爱呢,伯父的屋子和我姑姑们的屋子挨着,那时我的三个姑姑全没出嫁。

一夜,王大姑没有回内房去睡,伯父伴着她哩!

祖父不知这件事,他说:“怎么不叫她来家呢?”

“她不来,看样子是很忙。”

“呵!从出了门子总没见过,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

祖父捋着斑白的胡子,他感到自己是老了!

伯父也感叹着:“嗳!一转眼,老了!不是姑娘时候的王大姐了!头发白了一半。”

伯父的感叹和祖父完全不同,伯父是痛惜着他破碎的青春的故事。又想一想他婉转着说,说时他神秘的有点微笑:“我经过菜市场,一个老太太回头看我,我走过,她仍旧看我。停在她身后,我想一想,是谁呢?过会我说‘是王大姐吗?’她转过身来,我问她‘在本街住吧?’她很忙,要回去烧饭,随后她走了,什么话也没说,提着空筐子走了!”

夜间,全家人都睡了,我偶然到伯父屋里去找一本书,因为对他,我连一点信仰也失去了,所以无言走出。

伯父愿意和我谈话似的:“没睡吗?”

“没有。”

隔着一道玻璃门,我见他无聊的样子翻着书和报,枕旁一只蜡烛,火光在起伏。伯父今天似乎是例外,同我讲了好些话,关于报纸上的,又关于什么年鉴上的。他看见我手里拿着一本花面的小书,他问:“什么书。”

“小说。”

我不知道他的话是从什么地方说起:“言情小说,西厢记是妙绝,红楼梦也好。”

那夜伯父奇怪地向我笑,微微地笑,把视线斜着看住我。我忽然想起白天所讲的王大姑来了,于是给伯父倒一杯茶,我走出房来,让他伴着茶香来慢慢地回味着记忆中的姑娘吧!

我与伯伯的学说渐渐悬殊,因此感情也渐渐恶劣,我想什么给感情分开的呢?我需要恋爱,伯父也需要恋爱。伯父见着他年轻时候的情人痛苦,假若是我也是一样。

那么他与我有什么不同呢?不过伯伯相信的是镀金的学说。

(署名田娣,刊于1934年6月14、21、28日

哈尔滨《国际协报》周刊《文艺》第19、20、21期)

雪 天

我直直是睡了一整天,这使我不能再睡。小屋子渐渐从灰色变作黑色。

睡得背很痛,肩也很痛,并且也饿了。我下床开了灯,在床沿坐了坐,到椅子上坐了坐,扒一扒头发,揉揉两下眼睛,心中感到幽长和无底,好像把我放下一个煤洞去,并且没有灯笼,使我一个人走沉下去。屋子虽然小,在我觉得和一个荒凉的广场样,屋子墙壁离我比天还远,那是说一切不和我发生关系;那是说我的肚子太空了!

一切街车街声在小窗外闹着。可是三层楼的过道非常寂静。每走过一个人,我留意他的脚步声,那是非常响亮的,硬底皮鞋踏过去,女人的高跟鞋更响亮而且焦急,有时成群的响声,男男女女穿插着过了一阵。我听遍了过道上一切引诱我的声音,可是不用开门看,我知道郎华还没回来。

小窗那样高,囚犯住的屋子一般,我仰起头来,看见那一些纷飞的雪花从天空忙乱地跌落,有的也打在玻璃窗片上,即刻就消融了,就成水珠滚动爬行着,玻璃窗被它画成没有意义、无组织的条纹。

我想:雪花为什么要翩飞呢?多么没有意思!忽然我又想:我不也是和雪花一般没有意义吗?坐在椅子里,两手空着,什么也不做;口张着,可是什么也不吃。我十分和一架完全停止了的机器相像。

过道一响,我的心就非常跳,那该不是郎华的脚步?一种穿软底鞋的声音,嚓嚓来近门口,我仿佛是跳起来,我心害怕:他冻得可怜了吧?他没有带回面包来吧?

开门看时,茶房站在那里:

“包夜饭吗?”

“多少钱?”

“每份六角。包月十五元。”

“……”我一点都不迟疑地摇着头,怕是他把饭送进来强迫我吃似的,怕他强迫向我要钱似的。茶房走出,门又严肃地关起来。一切别的房中的笑声,饭菜的香气都断绝了,就这样用一道门,我与人间隔离着。

一直到郎华回来,他的胶皮底鞋擦在门槛,我才止住幻想。茶房手上的托盘,盛着肉饼、炸黄的蕃薯、切成大片有弹力的面包……

郎华的夹衣上那样湿了,已湿的裤管拖着泥。鞋底通了孔,使得袜子也湿了。

他上床暖一暖,脚伸在被子外面,我给他用一张破布擦着脚上冰凉的黑圈。

当他问我时,他和呆人一般,直直的腰也不弯:

“饿了吧?”

我几乎是哭了。我说:“不饿。”为了低头,我的脸几乎接触到他冰凉的脚掌。

他的衣服完全湿透,所以我到马路旁去买馒头。就在光身的木桌上,刷牙缸冒着气,刷牙缸伴着我们把馒头吃完。馒头既然吃完,桌上的铜板也要被吃掉似的。他问我:

“够不够?”

我说:“够了。”我问他:“够不够?”

他也说:“够了。”

隔壁的手风琴唱起来,它唱的是生活的痛苦吗?手风琴凄凄凉地唱呀!

登上桌子,把小窗打开。这小窗是通过人间的孔道:楼顶,烟囱,飞着雪沉重而浓黑的天空,路灯,警察,街车,小贩,乞丐,一切显现在这小孔道,繁繁忙忙的市街发着响。

隔壁的手风琴在我们耳里不存在了。

飞 雪

是晚间,正在吃饭的时候,管门人来告诉:

“外面有人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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