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终于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抹干眼泪转过身来时。有人将苏珮推上前去，道：“这是沈老师的女儿。”
他愣了一下，但很快又了然。
苏鹏蹲下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念念。沈念念。”
他的脸色忽又一变，内心疑虑了。
芫殊出走时有孕，苏鹏是知道的。可是这个小女孩，为什么不姓苏呢？
“我是你爸爸，你知道吗？”他又问。
苏珮不假思索地告诉他：“不知道。我没有爸爸。”
苏鹏沉默，全身发凉，内心感觉如站在风中荒野。这时有人叫他去办手续，然后他领走了苏珮。在医院附近的小饭馆里吃了饭，然后他们回了家。苏鹏走进沈芫殊的房间，找到一个旧的铁质的饼干盒子，里面装着几封信以及妻子厚厚一本日记。
他读了一夜。其间苏珮几次想敲门叫他，又不敢，后来她依着门框睡着了。
第二天苏鹏开门，叫醒她：“收拾东西，我们走吧。”
就这样，她离开玉碗，来到S城。苏鹏将她的名字改为“苏珮”。他说：“你是我女儿，你要记得这一点。而之前住在玉碗的那些人或事，你最好都给我忘了。”
【4】
“So，大小姐这个称号我真是担不起呢。知道吗，我刚来的时候连话都不敢说呢。因为一开口就会有人嘲笑我的口音。”
不会有人知道，那段日子她有多么难过。
苏珮真的很怀疑，其实自己并不是苏鹏的女儿吧。不然，他为何可以对她如此冷漠？他甚至不曾像一个普通的父亲那样拥抱或者亲吻她。那一天一夜的山路，她从始至终都只是跟在他后面，从亦步亦趋走到踉踉跄跄。最后鞋破了，脚上磨出血泡，实在是走不动了以后，才委屈地叫唤：“不行了！”
“怎么？”男人的声线不带一丝情感起伏。
“疼……”
他把她的鞋子脱下来查看，发现她确实受伤。只有那一次，男人背起她，走完了后面的路。然后，他们到了邻镇，他带她去包扎，并买了一双新鞋。
只有那一次，唯一一次。后来，即使是那个据说应该被称做“奶奶”的人质疑她的来历，他也只是默默不做声。
确实诡异吧。妻子失踪九年，有一天忽然拍了一封电报回来。然后自己去了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地方，领回她的骨灰以及，所谓的女儿。
那个精明能干的老太太私下常说，本来当初我就反对你娶她，后来你们过得不错，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况且，她也确实给苏家生了一个很乖的孙儿。可是这小丫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又哪里像你？
她一直不肯承认她。而苏珮长大，也只是越来越像沈芫殊。
苏鹏倒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可是这个男人，给她食物与住处，还有零花钱，就是不给她爱。所以苏珮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其实是一个孤儿。小学的时候，她就经常被人诟病行为怪诞。她问每一个看起来像是异乡而来的流浪者或者乞丐，你们知不知道玉碗？
“不太好受吧？”
林默尘试探性地问。有一瞬间，也想起了自己。林国栋的声败名裂，牵连太多，其中最受影响的，就是他自己的家人。林默尘很明白，自从家里出事后，他在别人眼里就变了。他不再是老师的宠儿或者学生的中心。他厌恶幸灾乐祸或者落井下石，但同时也不需要同情或者怜悯。所以他必须把自己封闭起来，从此与他人划清界限。
那种孤立无援与格格不入，很难言喻。但他又莫名地相信，苏珮那时心境，应该和他差不多吧。想要说我明白，又羞于出口。林默尘的自尊心太强，实在不习惯倾诉。
“还好了，这不还没死么？”苏珮做一个鬼脸，说了一句很拙劣的笑话。其实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忽然对着林默尘说这么多。
之前她有一个朋友，叫做阿亮，也就是上次与林默尘擦肩相撞的那个不良少年。
他好像一直就是一个小混混。苏珮认识他时不过才初二。阿亮和几个狐朋狗友埋伏在巷子里，见瘦瘦小小的苏珮经过时跳了出来，要打劫她。没想到被女生认了出来，其实他们是同班同学。
“给你，都给你。”她说，“你很缺钱吧。”很奇怪她并不害怕，反而很自觉地掏出了身上所有的财物，配合度高得令人感觉匪夷所思。
阿亮皱眉，觉得奇怪，于是忍不住问：“你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是孤儿吧？家里只有一位老奶奶，还生病了。这些钱你拿去给她买药吧。不够的话，我可以再帮你想办法。”
她是好意，不想却激怒对方。
“操！”阿亮狠狠地骂了一句，将她手中的钱打落在地，“老子不是要饭的！”
说完，转身就走，惊得苏珮目瞪口呆。
就是这个脾气古怪放荡不羁的男生教会她，其实有些事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去反抗或者宣泄。而后也真的发生了一些事，令她对整个人生都产生怀疑。
很自然地开始混迹一处后，苏珮有向阿亮透露一些自己的从前与困惑的现实。可那一年多的断续提及，却也不如这一次那么直接深入以及自然。
“对不起，和你说了这么多无聊的事。”是后知后觉的窘迫，令苏珮觉得懊恼。这样的话题实在不适合讨论。而事实上，林默尘也当真陷入了沉默，似乎欲言又止。
她忽然很怕他砌词安慰她，这不是她想要的。
所以飞快地道歉，希望跳过这一题。林默尘有些急：“不是啊！”他很大声地否认，但说完这三个字后，又不知该如何继续。嘴唇翕张，最终无语凝噎。他不知如何组织语言好好地表达自己。
“总之，那不是无聊的事。”他一脸郑重地纠正，然后，又很辛苦地表白道，“苏珮你……其实也很辛苦吧。我……其实我……我想说我明白的，不管你信不信。”
这样一句话，憋得他耳朵都红了。他这个明白也不知何所指。可是够了，即便只是这样，也已经很出乎女生的意料了，她很感动。
“谢谢你。”苏珮由衷地说，“我相信。”
空气奇异地变得有些粉红。两个人都忽然间有些不好意思。就在这时，林默尘的手机很煞风景地炸响：“笨蛋接电话！笨蛋接电话！”
大窘！这不是周清江的声音吗？那混蛋什么时候录了这样一个铃声放到自己手机上来？林默尘手忙脚乱地把手机掏出来，“周清江”三个字在屏幕上跳得真欢，没好气地接起来，劈头就骂：“要死啊你！”
“什么吗？一来就骂我……”对方委屈。
“你怎么那么变态啊，私自换我铃声！”
“哎呀好玩嘛！我特地为你录的。专属噢！只有我打来才会这样。”
“滚！你终于看到短信了？”
“哈哈，是呀！你怎么会被锁在体育器材室的呢？躲我们……遭报应了吧！”
“少给我扯这些没用的。赶紧找人来撬锁！”
“噢，好嘛，等我哟。”
天杀的周清江！永远没正形！总有一天把他打回“厚颜无耻星”去！林默尘在心底狠狠地诅咒着，一回头，看见苏珮脸上掩也掩不住的忍俊不禁。
“你们感情真好。”女生笑着说。男生一脸被鬼缠上的无奈不甘：“谁想和他感情好？”
很快，周清江真的带着校工来了。一撬开那天杀的破锁，周清江就笑了：“敢情你们两个在这里幽会啊！”
“滚！还不都你害的！”
“关我什么事？”
……
两个人又吵起来。不知为何，苏珮就爱看他们吵嘴，感觉很友爱。男生和女生就是不一样。男生们也许动不动就吵就打，但是吵完了打完了还是好哥们儿。而女生们却不行，她们总是有着许多敏感的小心思，好的时候也许好得像一个人，可一旦闹翻，那么就算是和好，心里总有一根刺。
不禁有些感叹。苏珮想起了蔺典典。可是她们真的是朋友吗？事到如今，她又不禁有些怀疑了。
最初的日子，她不知该如何和城里孩子交好。后来同阿亮混迹一处，也没有女生敢向她示好。上了高中以后，蔺典典是第一个主动接近她的女生。苏珮当她朋友没错，真心待之，可公主殿下未必能以心换心。
“你这样回去可以吗……”女生身上还穿着运动服。书包也肯定被锁在教室没法儿带走了。
“算了，就这样吧。”
苏珮俏皮地耸耸肩。
“家里人不会奇怪么？”
“那就实话实说呗。事实上也确实是不小心被锁在体育器材室了嘛，没有办法。”
“那送你回家吧。”男生想了一下，然后说。
“呃，不用呀，现在不早了，你们也快点回……”没想到林默尘会主动这么说，女生不禁有些慌乱，下意识地摆手拒绝。
可是她话还没说话，就被男生打断了：“不，这次被锁事件我也有责任（明明就是你的责任）……所以送你一趟应该的。”
“哈哈！就是就是，那我先回去了，默尘你记得要送到楼下看着她上去才走哈！”
一直在旁强忍着内心“八卦魂之翻腾”的狐狸男见两人阴差阳错和好，并且渐入佳境，自然不会想做电灯泡，于是很积极地想要闪人。可惜林默尘却像看穿他内心所想似的，摁住他欲转身溜走的身形，黑着脸沉声道：“胡思乱想什么？一起啦！”
他的意思是一起送——废话！像他那种又别扭又害羞的性格，又能主动到哪里去啊！周清江不甘不愿地被拖走，心想：这家伙怎么这么迟钝啊……太不会把握机会了！
结局是两个闪闪星球来的男生一左一右，骑士般护送落难公主回家。
周清江一路上一直在说笑话，逗得苏珮前仰后合，而林默尘，则不时提醒她“走进去一点”、“注意车”等等，像一个真正的护花使者。
也许他自己也没有发现，当他凝视着苏珮的侧脸，眼底就像吸纳了所有的星光，那么、那么，温柔。
【Chapter 2】
记忆胶片好像烂掉了，物极必反，他撤掉沈芫殊的一切痕迹，从此，绝口不提。
【1】
很久以后苏鹏觉得，那一场相守真像是幻觉，或者梦境。也许他从未拥有过，但是失去的悔恨那样清晰迫人。为了找寻答案，他总是不断地在回想过去，一丝一毫，直至想到头疼，企图在回忆档案里找到具有有效性质的证据。
大脑在无限循环的作用下几乎变成了一部DVD。而他是最神经质的后期制作，将从前的日子混乱地剪辑。
他把它当电影看，强迫症似的，不断播放、暂停，暂停、播放。
而在反复地replay当中，胶片也越来越残旧，一帧帧影像在时间的抚摸下，渐渐变质，失掉原有色泽，看起来那般久远、陌生，以及不真实。
所以后来他就想，也许沈芫殊真的是只存在于回忆里的人吧。
而他，显然游离于之外。
【2】
暴躁的雨季。雷雨总是呼啸而至。房间里的空气沉闷而潮湿。苏鹏自梦魇中惊醒。
一瞬间的窒息感，心脏有短暂的停顿。
无可奈何地踱到客厅，给自己调了一杯鸡尾酒。狠狠饮下后，才稍微觉得有被安抚。他站在窗边，眼见滂沱大雨似的幕布，遮住了眼前的世界。
苏鹏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又走进厕所里发了阵呆。
他坐在马桶上抽了半支烟，然后随手扔了。
水箱呜咽一声，他眼看着逆时针旋转的水流将剩下的半支烟冲走了。苦笑，不禁幻想，如果郁积在心的黑色情绪也能如此简单地掏出甩掉冲走，那该有多好……
自从她离开以后，偏头痛就像潜伏已久的毒，终于发作，在每个没有月亮或者星星的夜晚折磨着他。“沈芫殊”这三个字就像是咒，一念及此，就痛不能当。
他打开储物镜找药。一直给他开药的医生说，或许他可以去看看心理医生。这样久治不愈的偏头痛，恐怕是心理压力所致。他笑，托词说忙。
当然不肯去做心理咨询，因为他完全明白自己的症结在哪里。工作忙是一方面，但究其根结，不过是因为她。
不是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吗，可他的心药，却早已不在人世，这样的话，怎可能好呢？
没有救赎。没有。
第N+1次打开储物镜。苏鹏把药藏在第三层的小格子里。一切都很正常。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像从前一样拿起药瓶倒出几粒白色的小药丸就走，视线被格子内角落里的一支黑色的管子吸引，掏出来一看，才发现是一管唇膏。
盖子上一朵玫瑰浮雕，很明显是兰蔻。打开，发现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淡玫瑰红色。记忆飞快地倒带。苏鹏想起这是他们第一次约会时他送给沈芫殊的礼物。
那日她穿一袭黑裙，越发衬得她苍白如雪。
沈芫殊就是这样，非常分明，整个人散发出来的味道很清冷，穿衣亦如此，不是黑便是白，偶尔有其他，亦全是冷调净色。美人吗？未必。客观来讲，她只得一张嘴最有存在感，令人见之欲吻。
所以他送唇膏给她。
他说，你看起来太苍白了。所以，还是搽一点口红比较好吧。看起来亮丽一些。
然后她就笑了，而他多么想亲亲她呀。
最初相遇的时候，苏鹏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讲师。不过他很醉心于学术研究，于是经常出入市图书馆，埋首于故纸堆中，寻寻觅觅。有用的资料全集中在二楼偏僻角落。苏鹏常常泡在里面，不知晨昏。而芫殊是新来并且工作强度最大的管理员，来得最早走得最晚。这就意味着，她要负责开门以及关门。
真的是忽然之间的事情。芫殊做完手头上所有的工作，然后将馆内所有的灯都一一关掉。也是在那时，苏鹏才猛然醒觉——所有光线都消失了，自己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想马上冲下楼去，可刚跑到楼梯口，就听见清脆的锁门声。“吧嗒”，他确定自己真的被关了起来。
那天夜里，真的是打了好多好多个电话，才最终辗转联络到芫殊——钥匙在她手中，所以也真的只有她才救得了他。
他在黑暗中呆坐了三十八分钟，终于等到芫殊的到来。
女子是与光明一同出现的。因为她打开门以后，就顺手开了灯。“啪”，又是清脆的一声。她觉得有些好笑：“你为什么不开灯？”
一年之后，当她成为他的妻子，两人无意回想起从前时，她总是会说，你当时的样子，真的很像一个茫然的孩子。沈芫殊比苏鹏大两岁。除开来历不明，这两岁之差亦是苏家反对儿子娶她的理由之一。可他还是执意娶了她，在她的要求下。
芫殊当然不是普通女子，苏鹏怎会不知。她自然是带着伤痕出现的。若不是经历过故事，又怎么会有那样隐忍悲伤的气质。只是她不说，他便不问。他只知自己爱上她，从第一眼起。
若不是因为爱她，又怎么会那么敏感，又怎么会那么那么想要挖掘她的内心？那里当然有秘密。
可是强忍着探究，给予对方最大的信任及自由。会是这样，也无非是因为爱而已。苏鹏只是希翼她能自己有一天想通告诉他。一直一直期待。从确定恋爱关系到结婚，再到生下第一个孩子。其间两年半时间，两人相敬如宾，但却，不似夫妻。
他一直等一直等，最后却只等到她的忽然消失。
这绝对不是一句伤心失望就能形容概括的事情。
当时他们交往并没多久。有一天，她忽然说想结婚。他就说好。一直以来，无论她说什么，他都答好。他那么那么爱她，不顾一切地爱。就算石头也有焐热的一天吧。苏鹏想。他也几乎以为芫殊放下了内心的包袱。平心而论，他们俩在一起生活得还是挺愉快的。
虽然她偶尔还是会莫名忧伤，会在煮饭的时候瞬间失神，会在电视上播放某一画面时露出迷茫的神色，会在听到某一句歌词感觉怅然若失，这些及那些，苏鹏都看在眼底，在她无意念及自己从前的伤口时，他陪她一起在痛。
始终不愿相信，其实沈芫殊选择他是有目的的。在他们交往的过程中，苏鹏看得出来，她好像一直在等待着什么人，或是念念不忘什么人，以致和他在一起都是这般半推半就，可行可不行。沈芫殊未必不爱苏鹏，但是那一点点爱远远不够。他几乎灰心地想，也许她的爱真的已经过早地消耗完了。
她定然爱过，浓烈而炽热的。可是那段爱肯定十分失败，不然她不会有如此颓然无望的姿态。
很多时候，沈芫殊看起来就像是失掉了水分的花瓣，美则美矣，但是那么干燥。
所以，她只是把自己当做救生圈吧。
所以，她并不爱自己。
最爱的再也得不到，那么随便嫁给谁都一样。只是刚好碰到他。只是刚好觉得他还不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