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周清江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穿戴整齐准备去上学。走进饭厅的时候，看见钟点工正在桌上摆放早餐，而周亚明在旁坐着边吃边看报。
“你今天要去公司？”周清江用手指拈一片吐司，边吃边问。
“当然。”周亚明斜睨他一眼——你都要去学校，我待在家里干什么？以为我很闲么？
看懂他的言外之意，周清江自知踩到火线，于是耸耸肩，将话题引到另一个方向：“那——黎叔叔会开车来接你吧？”
“嗯……”周亚明随口答应着，忽然又觉得不对，抬起头来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既然要来就顺路送我去学校吧。”少年也不正面回答，但其中意图，显露无遗。
周亚明的嘴角扬起轻蔑的笑，他心说，那明明是两个相反的方向。
自从搬到S市以后，周清江就起了一种“隐姓埋名”的劲头。他穿最大众的衣服，从来不带面值超过五十的钞票出门；以前明明很爱带同学回家玩的，现在不要说带回来，甚至从来不与人讲自己住在哪里；就连家长会，他也对周亚明说，你不用特地抽时间来参加。
对此，周亚明虽心有疑惑，但却没有探究的时间及精力。他知周清江一向是一个非常有表演欲的人，如果他觉得演一个出身于普通家庭的高中男生有趣、好玩，或者快乐，那么就由他去。可是这样低调而平静地过了两年，突然又要一反常态，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很想问，但最终还是忍不住了。他并不希望自己给人一种专横跋扈的印象——特别是，在自己的家人面前。周清江既然已经答应听话，那自己也配合一下逗他高兴好了。
“好吧。”周亚明把报纸一折，“那今天咱们一起走。”
一辆银色的奥迪A6骄矜而又优雅地停在了春日高中门口。路过的师生皆在窃窃私语：这是谁呢？
“咔嚓”，周清江打开车门，从容地走了出来。有女生认出了他，不禁尖叫出声：“周清江！”
“Hi！早上好。”他报以灿烂如千阳的微笑。
这个消息以光速席卷了春日高中，所有人都在谈论周清江，以及猜测他为什么会回来。教室里，以他的座位为中心，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大家七嘴八舌，提了无数问题：
“周清江，今天早上那台车是你的吗？”有对车略知皮毛的男生首先问。
“严格地说，是我爸爸公司的车。”他骄矜地微笑。
“嗨！那还不是一样嘛！”
“很贵么？”有女生好奇地问道。
“那当然！奥迪A6！一台几十万！”王小力激动地大叫。
“其实也还好，A系列而已。要说贵，Q系列与R系列的售价都是百万以上。”
“那你家有没有？”
“没有啦！”他笑着摆手。
“不信！”
“是真的没有……我爸买的别的牌子。”
“那是什么？快说说！”
……
以此为开头，各式各样的问题层出不穷，现场堪比当红明星的记者招待会。有人连“你们祖上是不是朝廷命官”这种话都问出来了，令周清江且惊且愧：看来自己对于“八卦”这种事实在太缺乏认知力与想象力。没想到多日不见，面前这些同学们修炼的“八卦神功”，居然已精进到懂得“追根溯源”这个境界了。
“说起来，你不是要去巴黎的吗，怎么会又回来，不去了么？”
不知所谓乱七八糟地扯了一大通，终于有一个人问到了点子上。众人像是如梦初醒，纷纷附和：“对啊对啊，到底还走不走呢？”
周清江早料到有此一问，故拿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答案，从容不迫地回答道：“要的啊。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希望最后的时光是在这里，同大家一起度过的。”
一席话说得温情而得体，一时之间大家都有些感动。
“那……你还可以待多久呢？”居然有女生的眼里已经泛起了淡淡泪花，她不无动情地问。
而周清江俏皮地眨眨眼，模棱两可地说：“我爸不是说，临走之前会给我开一个大party么。那到时你们收到请柬，就知道了。”
“啊？”
顿时欷歔声又四起。
“那……到时在哪里开呢？这个总可以透露吧？”
“我想……应该是在我家郊外的别墅吧。那里地方比较大。”
“啊……别墅……”
“瞎嚷嚷什么？丢脸！周清江家什么级别？有别墅很正常好不好！”
“啊啊啊啊，以前都没听你说过！”
“是啊是啊，你也太会装了吧！”
……
一说到这个，众人就自然而然地又想到林默尘。话题人物无形中从一个增加到两个。可那另外一个，自始至终孑然一人避在喧嚣的外围。
林默尘手上是一整叠模拟考卷。他努力想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题目上，可那些字好像都会动一样，到处跑，令他无比烦躁。
他没有想到周清江会突然又这样回来，没有一个人曾想到。人之所以会恐惧，就是因为未知。不晓得下一秒是凶是吉，该笑还是哭，前进的时候是该迈左脚还是右脚，上着上着课老班会不会突然搞突击测验。所有人都厌恶突发状况，特别是——像林默尘这样永远缺乏安全感的人。
他一踏进校门，就觉得气氛不对。有女生自身边快步而过，语气里是明显的兴奋之情：“快走快走，去晚了就挤不进去了！”
回应者表示疑惑：“谁啊？你反应要不要太夸张……”
“就是他啊！你知道的！”
似是而非的句子云淡风轻地从自己的耳边经过，却不知为何起了奇妙的心理反应。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促使林默尘下意识地三步并作两步，跟在那两个女生身后，并悄悄竖起了耳朵——
“噢！我知道了！你暗恋很久的那个……”后知后觉的女生作恍然大悟状。
“哎呀！不要说得这么大声，会被人听到……”另一个人马上捏了她一把。
“你不是说他已经转学了的嘛……”她觉得委屈。
“是啊！可是今天！他又突然回来了！”可自己的好友简直是眉飞色舞。
“真的？”
“我也不知道！所以才拉着你去一探究竟啊！”
“去哪里探？”
“他们班……”
许是太专注于彼此的对话，两个女生愣是没有发现林默尘。他跟在她们背后听了一路，直到搜集到的信息在内心拼凑成一个一碰就痛的名字：周、清、江。
他真的回来了？回来做什么？不用去法国了么？……
无数问号于霎时如雨后春笋一般在林默尘的脑中冒了出来。心里有好几个声音在交战。有一个难为情的声音首先说：真尴尬，要不今天就不上课了请假吧。
另一个恶狠狠的声音马上反驳道：凭什么？他脑子进水了我没有。凭什么要为了他缺课啊？高三有多关键你不知道？
那到时他主动过来搭讪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
什么叫该怎么办怎么办？理还是不理，你倒是给个准话儿……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么多人看着呢……
到时再说行不行？
你！
好了好了。
最后还是一个理智的声音跑出来一锤定音：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有些东西，始终要面对。见机行事吧。
在两人长期以来的相处中，林默尘一直莫名地处在一个较高的位置，而周清江在下面，一直微笑。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份友情里的优越，实际上是被周清江抬起来的，他自备材料搭了个梯子就笑呵呵地将对方迎上去了。在这段关系里，是他先主动贴上来的没错，也是他一相情愿地要同林默尘做好朋友的没错，然后就一直像块牛皮糖一样黏着，各种肉麻而烦人的事，被他做起来，却一点也不讨人厌，相反，却是那样自然。
他天生有一种亲和力，像太阳一般温暖人心。就算初时会抗阻，但只要他坚持，那没有人可以真正抗拒。那种影响力是润物细无声的，总是在不经意间将人们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攻陷，然后默许他的存在。
林默尘在这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么长的时间里，到底是谁在真正依赖着谁？
虽然很不愿承认，但林默尘又无法否定，没有周清江在身边的日子，他只能自己同自己说话。
心情复杂地走进教室，并没有人注意到他。门外以及走廊上虽然也很多人，但碍于自己是外班人士，始终还是没敢冲进去当面问长问短。林默尘费力地拨开人群，好不容易踏进教室，没走两步，就撞翻了一张凳子。
“哐当！”铁木结构的凳子同水泥地的亲密接触下发出刺耳的声响，所有人在一瞬间都将视线转移到了声音制造者身上。由层层叠叠围在一起的人所构成的“人团”也于此时裂开一条缝隙，林默尘看到了他的脸。那么淡漠而毫无内容的眼神，甚至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不到，就又自然无比地移开了。
那一刹那，林默尘觉得自己脸部的真皮层燃起了火焰，而自己的心，却如堕冰窖。他猜测了各种可能性，却独独没有想到会碰见这种。
料想中的应该是，周清江一看到林默尘，就像一个好不容易盼见了丈夫回家的小媳妇儿一般扑上来，然后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诉周亚明的这几日软禁逼迫他的罪状，同时指天誓日表忠心，誓与林默尘共存亡。
他原是如此可爱的人，在林默尘面前，他一直是如此可爱的人。虽然，更多时候，他没心没肺神经兮兮，气得林默尘暴青筋，但无可否认，他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证明着自己存在的意义。即，被重视。
可如今，这样一反常态的蔑视，算什么呢？
林默尘轻轻地将椅子从地上扶起来，然后貌似从容地回到自己座位上，开始做题目。盯着卷子看了半天，一题都没解出来，他心下一恼，“啪”的一声，将手中的圆珠笔甩了出去。
【3】
原本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如今却成陌路，自然是大新闻。但与之相比，周清江本身却更具话题性。
那辆银色的奥迪A6至此以后每天早上与傍晚都会出现在校门口，成为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线。周清江本身人缘就极好，林默尘亦半开玩笑半挖苦地说过“你不如去当交际花”。但现在，他的层次又有所不一样。如果说从前，他与人交往还存在有主动性，那么现在，完全可以说是别人对他，趋——之——若——鹜。
而更多的女生，则是紧握着这最后的机会，纷纷向他告白。当然，注定是不会有结果的。女生们也未必想要有什么结果，不过是想在他去到大洋彼岸之前，将自己一直萦绕在心、或隐忍或酸涩或暗自甜蜜的心情交托出去罢了。
对此，周清江绅士地表示感谢，而每一个女生，在第二天都收到了他表示安慰的礼物。有好事者不知有心挖苦还是打趣：不能这么厚此薄彼！我不是女生，自然不会对你有那方面的想法，可是我也很喜欢周清江同学的呀！对于像我这样来自同性的友好，你有没有礼物给呀？
周清江微微一笑，嘴角在低头的瞬间弯出常人不易察觉的轻蔑弧度，对于这样的指责，他似乎早就料到。
那我请你吃饭好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吃什么，随你挑。
好啊好啊！
还有我还有我！
因为还在上课时间，不可能冲出校门大快朵颐，于是有人提议去小卖部。周清江也不多话，只优雅而无谓地耸耸肩，说，那走呀。
一干人等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跟在了他的身后，如蝗虫过境一般扫荡了学校的小小自选便利店。而同样的状况，自此以后，一发不可收拾，总是以各种各样合理或无稽的理由同地异时发生。
十几号人眼里闪着兴奋而微微贪婪的光芒一起冲进小超市，然后不管不顾把货架上的食物往怀里扫。真的是“扫”，一点也不夸张，而一定也要每个人怀里抱着的食物都满得快溢出来，才会罢手，就像在必胜客里玩堆水果沙拉一样。最后，再依次走到收银台那儿，把东西往桌面上一倒，接着退到一旁，嬉皮笑脸地看着周清江。
“就这些？”少年的声线从来都如此温和而又波澜不惊。
“嗯嗯，是的。”被询问者点头如捣蒜。
得到对方肯定的答案后，他也不再多话，掏出钱夹里的金卡，轻轻地递了出去，然后微笑着说：“麻烦你，刷卡。”
苏珮再见到他，就是在这众多重复片段里的其中一个。他双手插袋站在店门外，明明身处事件之中，但脸上的表情却是那样的置身事外。透过玻璃门，能看见那些人在各个货架之间的奔走流连，就像一出默剧，而他始终带着涵义莫测的笑容在欣赏。
那一瞬间，苏珮觉得自己好像在周清江身上看到了林默尘的影子——那么隐忍而又看似是甘之如饴的落寞。
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株沙漠里的植物，天上的云朵聚或者散，身边的风吹或者停，都与他无关。他只是站着，安静而又坚定，可旁人看起来，内心却忍不住微微泛起一股酸涩。
具体为了什么，一点也说不上来，可那种无能为力的悲哀感觉，却是那样的清晰可见。
像是一种奇妙的心电感应，本来一直神游天外的周清江，在此时忽然收回了自己那飘忽不定的目光。他转过头来，像早就知道苏珮站在自己身后。
“好久不见。”他现在的笑容温柔清淡的好似宁静月光下的海洋。可是谁又知道，这样的淡定下面，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暗涌呢？
周清江的高调“复出”，在春日高中人尽皆知，受追捧亦受争议。对此反感的人不是没有，相反还不少，只是他们从来只在背后议论：有钱人也分三六九等，像这种没事就请全班同学吃饭的无聊事，大抵也只有满身铜臭的暴发户才爱做吧！
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
穷得只剩下钱了吧？
真恶心……
以为是谁？
……
诸如此类的评价，其实也一直像苔藓一样在校园的各个暗角滋长。各个类型，苏珮都略有耳闻。另外有关他与林默尘的“反目”，亦是众说纷纭。对此，要说不讶异疑惑绝对是假的，但潜意识里，她却又莫名地相信。
相信事情并非表面上看到这样无稽。相信周清江自有更深一层的用意。若非没有这样笃定的信任，她又怎么会同他说那些。
一念及此，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又忍不住微微有些刺痛，苏珮用笑掩饰自己的无力苦涩，只说：“你最近真的很高调呢！”
周清江回她一个笑，眼神诉说着了然。她的潜台词，他当然懂。可是，现在还不到解释的时候。于是，他不置可否，反问苏珮，你们现在关系有缓和一些吗？
“啊？”女生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你有一个哥哥叫苏之行吧？其实，林默尘和他曾是初中同学……”他斟酌着字词表达。
“我知道。”女生下意识地打断他，抗拒的意味一目了然，于是周清江也只好知趣闭嘴。想了一下，却还是不忍，男生的嘴唇嗫嚅两下，又道：“其实他一直很内疚。”
“我也知道。”看着周清江一脸的难耐与不甘，苏珮又忍不住要笑。
无论面上多冷漠，实际却完全放不低。周清江与林默尘，羁绊之深，远超想象。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彼此都还不是太明白。
“那你打算原谅他吗？”周清江又问。
“我不知道。”
男生还想再说一点什么，却被旁人打断。“哎哟我的周大少，快别说了，等你结账呢！”
就这样硬生生被拉走，周清江的恼怒难以言喻，却不得发作。刷完卡后，再回头一看，自己刚才站着的地方已经没有人了。
事实上，苏之行的病情已经开始好转。他的身体渐渐开始对外界有反应。医生说，再持续给予刺激，进行有效治疗，那么将来有一天突然醒了也说不定。
这个消息像一只鸽子一般藏在苏珮心口，它扑腾着翅膀，就快要关不住。女生的心情因此而由衷兴奋，却又夹杂着莫名忐忑。是否能借此作为同林默尘和好的契机，她却又踟蹰不定。
其实，林默尘是没有错的吧。虽然他当时若叫住了苏之行，或许真的可能无意中阻止悲剧发生，但，这又是谁能料到的呢？
没有人知晓他在那次事故里的存在及角色，没有人因此指责过他，但他还是暗自内疚了好多年。无论是苏之行的事也好，还是自己家的事也好，这些不幸以及所遗留下的副作用，明明都不该由他一个人承担。但他还是揽上了身，无视这痛苦的庞大与艰辛，妄图一口气将它们全部吞咽入体。
所以他才一直这么绝望。可这份绝望，到底又有几分存在的意义与必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