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王安石读书治学方面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受当时著名学者胡瑗、范仲淹、李媾等影响,不再死读书本,而是与生产生活相联系,通过实践验证理论。众多学者中,王安石最崇拜范仲淹。至此,可以说王安石青少年时期有三个偶像,分别是生活中的王益、精神上的契稷、朝堂中的范仲淹。
三年守孝生活结束,王安石从苦读中走出来,已然今非昔比。
王安石跟随父亲宦游南北各地,社会阅历丰富,开阔了眼界,目睹了百姓生活的艰辛,这对他的影响非常深远。俗谓穷人孩子早当家,这种漂泊不定的生活注定影响了少年王安石,使之涉世过早,老成持重,对社会更多了一分现实的思考。
从此,开始了他一生的传奇。
·王安石与曾巩,唐宋八大家的煞气·
庆历二年(1042年),王安石二十二岁,顺利考中进士。至于被削去魁首,斥为第四名,王安石表示淡定,至少他考中了。更悲剧的是那些没有考中的举子,其中有一位与王安石是同乡,亦是日后名震天下的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曾子固。
曾巩和王安石一样是临川的骄傲。
曾巩聪颖绝伦,和王安石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十二岁时作《六论》一文,赢得世人称赞。谁都看得出来,他将来的仕途绝对辉煌,然而现实通常很令人无奈。神童曾巩带着志在必得之心,第二次来到开封汴梁参加科举考试,结果名落孙山,两次落榜,心情沮丧。孙山同学出镜率很高,经常用来表示考试落第,纵然是最后一名,但别笑话人家,好歹孙山考中了。
曾巩对王安石中举表示祝贺,同时王安石对他落第表示惋惜,再接再厉,你一定行的。两人友谊,相交莫逆,即便在王安石被满朝士大夫口诛笔伐时,曾巩从未出来说一句坏话,这就是哥们儿。此次来京城,曾巩开阔眼界,收获颇丰。他给当时文坛巨匠欧阳修写了篇《上欧阳学士第一书》,说自己祖父作曾过尚书户部郎中、父为太常博士。他自己天资聪慧,定然不辱先辈荣光。没考中,盖因发挥失常。
欧阳修,字永叔,号醉翁,又号六一居士,江南西路吉州永丰(今江西省吉安市永丰县)人,时任右正言、知制诰,顾问兼言官,能写能说能骂人。欧阳修见文章文笔独特,引起了他的注意。后,曾巩上太学又写了一篇《时务策》,欧阳修遂收之门下,并说:“过吾门者百千人,独于得生为喜。”上天有意捉弄曾巩,他的科举之路坎坷曲折。直到十五年后,才考中进士,因为那年知贡举的是欧阳修。
前文提过,曾巩是著名的唐宋八大家之一。
明人唐顺之编撰的《文编》,在唐宋两朝六百余年间选出八位散文大家,再经茅坤承编纂《唐宋八大家文钞》陈陈相因,所以有了今天的“唐宋八大家”之说。八位大师中,抛开唐代的韩柳不说,其他宋代六位大家,有两个显著的特点:其一,他们都是同时代人,并有交集。如欧阳修是曾巩师父,王安石与曾巩是哥们儿,欧阳修曾拿苏洵的文章朝野传阅,苏轼、苏辙是王安石政敌。他们六人同一时代,由此可见,北宋中期是宋代文学的黄金阶段。其二,从地域上讲他们都是南方人,四川三个,江西三个。
唐宋八大家中论名气,排在第一位的当属诗词文赋、丹青书法皆居至鼎的苏轼,中国五千年来才出这么一个。苏洵、苏辙因为与苏轼的关系,名气也不错。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自不必说了,都是当世文坛巨匠。王安石因为变法图强,名望更炽。唯独曾巩,相比之下,显得暗淡了许多。然而,曾巩的文章对今日学子有很深的启示。
八大散文家代表一种文理的极致,各有特点,大致概括如下:
学庄严论道,得看韩愈,代表作《师说》。
学说教寓言,得看柳宗元,代表作《捕蛇者说》、《黔之驴》。
学清丽优美,得看欧阳修,代表作《醉翁亭记》。
学气势磅礴,得看苏洵,代表作《六国论》。
学冷峻犀利,得看王安石,代表作《答司马谏议书》、《伤仲永》。
学感悟意境,得看苏轼,代表作《赤壁赋》。
学挤对骂人,得看苏辙,代表作《黄州快哉亭记》。
考公务员学申论怎么写,那就得看曾巩的文章,他的文章更近似于应用文,代表作《墨池记》、《上欧阳学士第二书》等。还有一件非常震惊的事儿,是其他七家无法相比的。
2009年11月23日2时,北京保利秋拍夜场之“尤伦斯夫妇藏重要中国书画”专场,曾巩书法作品《局事帖》以1.08亿元成交。虽然曾巩书法比不上苏轼,但没办法,物以稀为贵,传世唯一作品。中国书法史上的奇迹,竟然被书法水平相对一般的曾巩保持。直到2010年,这项纪录才被北宋书法大家黄庭坚的《砥柱铭卷》以4.36亿元打破。
二十五岁的曾巩带着失落离开京城,二十三岁的王安石在京进行岗位实习。
不久,王安石被任命为签书淮南东路节度判官厅公事,简称签判淮南。官名一串,读着好像很吓唬人似的,实际上不是多大干部,即扬州知州手下的小科员。进士第四名能怎么样?就好像刚考中的公务员,去一个单位什么累活都得由你来干,美其名曰锻炼。不可能上来就给你个市长当,没那个规矩,也不现实。
8月份,王安石到扬州上任。刚干了没多久,帝国西北爆发了定川寨之战,直接影响了帝国的命运。事件连锁链条为:王沿下达阻击命令、葛怀敏指挥失误、定川寨战役失败、宋夏庆历和议,然后迫使宋廷进行改革,庆历新政失败,才有王安石的熙宁变法。
·著书立传,有质量才有将来·
签书淮南东路节度判官厅公事,纯粹的闲职,像王安石这样的小科员,衙门口里有很多。这期间的工作也相当清闲,王安石一如既往读书学习。这一时期,王安石收获颇丰,形成了自己的思想。散文产生较多,如《送孙正之序》、《张刑部诗序》等,散文风格特点已成,文风冷峻犀利,带着朴素的唯物观点拷问现实。
日子过了一阵子,王安石请假回临川老家省亲。
新科进士归来,金溪吴家上下皆大欢喜,最高兴的人是他舅舅。
老吴也是儒士出身,为帝国赴汤蹈火,干了一辈子工作,总算能忙里偷闲享清福。中国的文化人一旦上了年纪经常回首往事,甭管是仕途辉煌,还是戎马倥偬,会有种留下点儿什么的冲动。会把自己当年写的诗词散文、感悟心得等编纂成册,找一文化圈里有名望的人写个序。有条件的会自费出书,谁也不指望挣版税,关键是满足士人“立言”之心态。
老吴就是这样的文化人,著书立传似乎成了宋代士人的一个传统。好像你在作协混了一辈子,居然没有作品,还好意思说自己是文化人吗?老吴把自己半生所创作的诗歌编辑成集,名曰《灵谷诗集》,正愁由谁来给他这本“鸿篇巨著”来写序,外甥王安石省亲归来。
王安石是本次抚州举子中名次最靠前的。小道消息称他原本是状元,不知道啥原因排到了第一甲第四人,即便如此,他头顶的光环也震烁全州,公认的最有学问。王安石接过舅父的诗集,虔诚地看了看,并对某些秀句赞不绝口。其实,老吴的诗在王安石看来比打油诗强点不多,要不然怎么一首都没有流传下来?
舅父老吴要求他给序,王安石爽快地答应了。
序,这个东西是作品的“引”,功能属于前言、引言,对作品起到高度概括之作用。形式分为两种,自己写的序言叫自序。通常作者自己写的序能够准确把握全书的思想脉络,有一说一,比较靠谱。另外一种比较常见的就是找别人写序,称之为代序。譬如一本诗集,能找到当世著名诗人写序最佳,或者找位圈里有影响的,实在不行找个有学问的给写一写。序的作用之一就是给作品增光添色,要出彩。但代序通常会吹捧之意甚浓,刻意地去抬高作品“质量”,能把黄澄澄的一坨写得金光灿烂,此即为代序神奇之处。
作品能否流传,质量很关键,所有著书立传,有质量才有将来。
王安石看过舅父的诗集,说实在的没好歌颂吹捧的,水平摆在那里。但是这种小活在王安石看来不算事儿,他如果连个诗序都处理不好,就不可能成为唐宋六百年来的文坛巨匠。转过天来,王安石的《灵谷诗序》写好了。
王安石的散文特点很冷峻、很犀利、很现实,《灵谷诗序》是他少有的写景抒情的散文。在文章中,王安石巧妙地避开去吹捧舅父诗写得如何如何。开篇即写“吾州之东南有灵谷者,江南名山也”,实际上是今抚州市东南的一处风景较好的小山包。在我们重乡土的观念里,你把海拔五米的粪堆说成奇峰峻岭,都不会有人觉得你恶心,反而佩服你的乡愁情结。文中,王安石一直在写景色及家乡特产,稍带吴家,到了结尾点题说有个老吴头遨游于山川之间,“有诗数百篇,传诵于闾里”。闾里,即乡村,在村里传诵,比民谣强点儿不多。
舅父观之,甚悦。
不由得赞叹外甥文采斐然,想起小时候王安石门槛那么高时,经常往来金溪,当时就已显露出异禀天赋。舅父话锋一转,向外甥简单介绍了下金溪的士人情况,讲了件关于神童的小故事。王安石听罢扼腕叹息,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遂写下千古名篇《伤仲永》。以现实的角度去拷问,神童如果不受教育,与常人无异。
神童思想在中国由来已久,宋代尤甚,有很多成功的例子。如太宗朝神童杨亿杨大年,西昆体诗派领袖,他是不折不扣的神童。七岁那年,杨亿与客谈论有老成风,已经显露出了惊人的才华。十一岁时,宋太宗赵光义闻听杨神童大名召来考考他,果然非常了得,当即授官秘书省正字,官位不大,主要掌管图书数据及勘误校对。即便如此,一个只有十一岁的孩子就成了大宋朝廷公务员,如同特大洪水百年一遇。朝野上下,引起轩然大波。宋太宗问他:“你久离家乡,想不想念父母啊?”不用说当然想念,但杨神童毕竟是神童,回道:“臣见陛下,一如臣之父母。”宋太宗叹赏良久,这孩子果然聪明绝顶啊!
十一岁的孩子做了朝廷官员,让那些十年寒窗苦的学子们情何以堪。还有,神宗元丰末年,饶州神童朱天赐,以“神童”之称号得了一官。这事儿在当地引起轰动,但是,这很容易让更多的人走向极端:父老乡亲们遂争相模仿老朱家的教育经验。孩子能读书了,也不管资质啥样,一股脑教习《四书五经》。教育方法极其高绝,做一竹篮子把孩子放进去吊在树梢上,断绝视听。学习时间不结束不许下来。神童确实有,不过话说回来那玩意几百年才出那么一两个。饶州教育其结果是“儿非其质,苦之至死者盖多也”。读书读死的远比中举的还要多。
如今,很多父母给孩子报各种班就是这种“神童”思想作祟。希望孩子成为“全能”,最后导致的结果通常是“全不能”。父母辈教育水平低下,甚至没接受教育,苦啥不能苦孩子,往死里教育。来客人时叫孩子出来写书法、唱歌、弹琴、下棋。客人一夸耀,父母脸上有面子。其实,孩子小时候给父母长脸那是短暂的,孩子长大后如果不能给你长脸,那才是真的没面子。
当然,反过来讲,神童,这个世界是有的,必须承认,但不教育或者缺乏科学教育,也肯定是不行的,方仲永即是例子。王安石听了方仲永的故事后,阵阵叹息,多好的资质结果挂了。折杀在萌芽中,远比江郎才尽还可悲。王安石不由得想起了另一位神童,落榜的曾巩。此时的他,正在家乡顶着“神童”的压力忍受着父老乡亲们的白眼。
短暂的省亲结束后,王安石回到岗位继续锻炼学习,更多的官员则尸位素餐混日子。看着生气也无能为力,不作为的风气遍布朝野,纵然大宋帝国已病入膏肓,好死不如赖活着吧!但似乎没有人愿意起来折腾。
庆历三年(1043年)九月,官方报纸邸报上刊登了一条重要消息,引起王安石的高度关注。终于有人站出来给帝国诊断下药,王安石的精神为之一振,那段改革史称庆历新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