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破黑暗
1977年11月20日清晨,一抹阳光洒在成都双流机场上,一架飞往北京的银灰色客机,在阵阵轰鸣声中缓缓滑出跑道,冲霄而起,穿过云层,展翅翱翔蓝天。一位头戴鸭舌帽,身着蓝灰西装的老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这是李琼久生平第一次乘机旅行。透过小小的舷窗,举目张望,只见云涛翻滚,如潮似水,遥望天际,老人陷入了回忆。
几天前,李琼久突然接到文化部通知:赴京参加“中国画创作组”一次重大活动。活动名称似乎并不起眼,在当时,却是震动全国画坛的一件大事。“文革”刚结束不久,为了尽快适应恢复外事活动的需要,按李先念、邓小平指示,谷牧副总理责成中宣部牵头、文化部直接领导、全国美协承办而组建“中国画创作组”。由全国美协副主席华君武任领导,中央美院国画系主任、文化部艺术局负责人丁井文协办,任务有三:一为国务院、外交部等中央机关画一批画布置装饰;二为国家领导人出访准备国礼;三为北京饭店、友谊宾馆、首都机场、火车站、外事窗口部门画一批画更新装修。由于任务严肃、光荣,工作量大,必须在全国选拔精英高手集中到北京创作。对画界来说,这是“文革”十年后,画坛的一次大阅兵。这个机会,对饱受“文革”迫害、死里逃生的画家们来说,当然是一个获得解放、改变命运的难得机遇。然而,在全国高手如云、门派林立中,花中选花、人中选人,有几人能获此殊荣呢
值得庆幸的是,华君武看出了李琼久这个“活文物”的价值,给了他机会。几十年苦等苦熬,终于拨云见日,朋友、学生无不欢呼雀跃,他们相信,李琼久此去北京,定能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接到北京高层指令,按理说什么事都好办了。然而,因为两道“难题”,李琼久差点未能成行。
证明“路条”是第一个难题。
当时,外出公干、探亲访友,皆由基层单位出具一纸身份证明。否则,旅行舟车、住宿接待均会被拒绝,寸步难行,别说上京,就是出川也迈不过门槛。即便到了北京,没有手续,组织者也不敢贸然接待。
旅费怎么解决,是第二道难题。
此去北京参加创作组活动,也非三月两月能结束。兵法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有足够的盘缠,李琼久自然不敢贸然动身。对于一个每月四十五元工资的临时工来说,一下子要拿出几百元来,只能望洋兴叹。
童谣想到,李琼久是城镇居民身份,按理该到居委会开具证明。但李琼久是“牛鬼蛇神”,必然会遭到阻扰,何况以城镇居民身份进京报到,可能招来冷眼和歧视,使老人无法接受。
为了让李琼久抓住这次良机,童谣只好横下一条心,私下以峨眉山文管所职工的名义,给他开了一张身份证明。为凑够盘缠,童谣又八方借贷求援,最终为李琼久凑来两百多元。考虑到公众形象,还特意置办了西装革履,将李琼久从头到脚打扮一新。
好不容易李琼久才冲破阻扰踏上进京的旅程。尽管如此,地方上岂肯善罢甘休 仍然没有放松对他的监管,一直派人跟踪到北京。
北京饭店
结束了两个多小时的空中旅行,飞机降落首都机场。创作组丁井文,中国美术馆负责人周宝华和机场领导一行早已恭候多时。人们搀扶着李琼久,并一口一个“李老”,令李琼久受宠若惊、手足无措。将他扶进红旗牌轿车时,李琼久感觉有点恍惚,如梦一般。“李老,华君武同志到山东开会去了,让我们代表他来接你。临行前,他打过招呼:如果你带有画来就交给我,怕被别人弄丢了,他很想看你的新作。”李琼久一介草根,生性耿直,岂知这局内规矩。空手而来,没有见面礼,他只好支吾应酬道:“要画么,这好办,过几天给他画就是了。”
红旗轿车一路飞驰,很快进入市区。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让初到京城的李琼久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当沿着长安街经过新华门时,知道老人第一次来京,老丁叫司机减速并介绍道:“这是中南海,中央首长办公的地方,前面就到天安门了。”透过车窗,眼前古色古香的中华门牌楼,京城中长长的红墙碧瓦,尽显皇家气派。过新华门,眼前就是金碧辉煌的天安门城楼,过金水桥时,亲临城楼下,李琼久才感到不如电影中看到的那么高大雄伟。转眼间,便到了邻近的一座高大建筑,这便是“大跃进”中,号称北京“十大建筑”之一的北京饭店。
北京饭店气派庄严,门口两侧各站三名战士,警备森严。紫红色地毯自门口阶梯一直铺进大厅。在人们的簇拥下,李琼久步入灯火通明、高大恢弘的迎宾大厅。彬彬有礼的年轻服务生引导他们,乘电梯、绕回廊,便到了为李琼久安排好的套间。客房中明亮的落地窗、华丽的地毯、气派的沙发和考究的卧具、洁具,让李琼久头晕目眩。正如他在给学生的信中所说:“真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不几日,各地来京的名家高手陆续下榻北京饭店。前期安排画家们到名胜古迹参观游览,观看一些内部才能看到的港台影片,紧接着便接受任务,投入紧张的创作。
北京点将参加创作组的,都是来自全国各地身怀绝技、各门派的丹青高手。李琼久这个刚“出山”的草根画家,面对天下群英汇聚的大舞台,到底有几分胜算呢
1972年,李琼久的作品进京“赶考”,引起不小的轰动,已经给支持他的人们带来不少底气。真的上京“赶考”,朋友、弟子们更是充满信心,认为只要李琼久亮出绝活,便可脱颖而出。
对李琼久来说,奉命差遣来到北京,无非是来“完成任务”而已,自己的愿望就是“落实政策,讨回饭碗”,除此之外,别无他求。他在给学生的信中写道:“我来的目的并不是你们的想象和愿望那样,在北京亮一手占领阵地……我是来完成任务,同时也是进京考试的,考得上考不上还是个问题……话又说回来,我并不是被吓倒了,一个人应当谦逊,讲团结,承认别人的流派,没有派别焉能成家数,当今是百花齐放的时代嘛。”(1977年12月4日给苏国超的信)
技惊四座
第一批到京的画家们经过几天休整后,都纷纷投入到紧张的创作中。面对中央下达的任务,画家们岂敢怠慢,使出浑身解数,精心设计、构思主题。反复推敲,然后炭条起稿放大,方能着笔挥洒。当画家们正辛辛苦苦地泡在画室冥思苦想、琢磨画稿时,独不见李琼久动笔,他成天漫不经心地到花园散步,或与人闲聊,或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悠然自得。几天过去,画案上依然清水一盆,白纸一张,毫无动静,人们不知道李琼久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创作组领导几次前来探望,他也只顾闲聊,闭口不言创作。一天,丁井文实在憋不住气,终于说:“李老,过两天华君武要回来了,他很想看你的画。”李琼久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自然会有画给他看。”
不想这天,李琼久突然起了个大早,来不及洗漱,便到画室,放手尽兴挥洒,但见墨飞色舞,笔走龙蛇,顷刻间一张六尺巨幅山水画跃然纸上。接下来的两天里,李琼久又画了几张山水花鸟。此时画室中,已挂满了洋洋大观的一批水墨新作。
听说李琼久这两天创作了一批风格独特的巨幅画作,立刻吸引了许多画家前来观瞻。只见墙上笔墨纵横,满纸烟云。《洗象池》一幅:皴法拖泥带水,千变万化,茫茫苍苍的峰峦,云腾雾绕。近景两棵冷杉以浓焦墨阔笔直下,大有凌空擎天、威武不屈之态。站在画前一股冷峻刚凌之气咄咄逼人,令观者为之一震。《白鹇珙桐》是李琼久花鸟画最具符号性的代表之作,老树新枝纵横穿插;淡墨勾勒的珙桐花翩翩欲飞;通身素白的白鹇鸟站在树梢昂首而立,长尾顺势一笔扫过,鸟头朱砂一点,顿觉意气轩昂,神采焕发,将一只白鹇鸟打扮得高贵华美,若神若仙。冷杉、白鹇之法,前无古人,今无来者,唯李氏独创也。李琼久这批开笔之作,令人耳目一新,围观者阵阵惊叹之声不绝于耳。“四川来了个了不起的大画家!”很快,李琼久的名声在北京饭店不胫而走,前来拜访讨教者一批接一批,与往日的门庭冷落形成鲜明对比。
不几天,丁井文到机场迎接华君武返京。听到关于李琼久的介绍,华君武顾不得返家,迫不及待地命司机直奔北京饭店,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李琼久画室。推开房门,里面早已挤满了人,丁井文拨开人群,拉着李琼久的手向华君武介绍:“这就是李老。”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李琼久终于见到了这位贵人,连声称谢。
华君武一一细观墙上画作,显得越来越兴奋,比他原来预料的还要满意。他紧紧地握着李琼久的手说:“画得太好了,感谢你给我们带来这么好的杰作!”又对在场的人说:“李老是我们国家的财富、国宝,在四川被‘四人帮’整得特别厉害,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他抢救出来了!”接着嘱托丁井文:“李老是南方人,你们要好好照顾,生活上有些不习惯的地方,可以作些特殊考虑嘛。”临别时再次关切地对李琼久说:“不要太劳累了,要注意身体,好好休息,以后还有许多任务要完成……”
在四川是阶下囚,到北京成了座上宾,冰火两重天。不到一月时间,李琼久经历了一段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如梦如幻、富有传奇的人生角色转换。
接下来几天,李琼久心潮澎湃,激情高涨,一发不可收,又画了一批山水、花鸟、人物,闻讯登门拜访者络绎不绝。尽管北京饭店戒备森严,仍然挡不住富有传奇色彩的李琼久神话,一夜间传遍了北京城。李琼久画室中宾客盈门,老画家李苦禅、郑乃珖、许麟卢、黄永玉、秦岭云等,相继登门拜访,谈画论道。黄永玉先生尤为仰慕,谈话间乘兴取出速写夹,为李琼久画像。此画不大,但寥寥几笔情真意切,形神兼得,凸显出李琼久气宇轩昂、超尘出世之态。为表达敬意,特题款曰:“蜀都鄙有二僧,其一贫一富。贫者语于富者曰:吾欲之南海何如 富者曰:子何恃而往 曰:吾一瓶一钵足矣。”后署:“丁巳年为琼久老作像,书彭端淑为学篇一段,因此公自蜀地来也——永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