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的劳动是必不可少的,并非重复导致了枯燥和无聊,而是人的枯竭,会把气撒在了日子的重复上。因为痴迷,就不怕重复,只有重复,一日才有一日的领会。在丁亮这里,手工不再是苦力、单调、重复,它也可以充满了快乐和创造力。他那扭成麻花一样的脊椎带来很多痛苦,有时候背上拔着火罐坚持工作。我们有时并不羡慕一个人真正在做什么,拥有什么,而只是羡慕他的生命状态。能找到能让自己最快乐的生命状态,比拥有什么更重要。
很多人都失去了痴迷一件事情的能力,无法持续地去专注和研究一件事情,什么都懂一点,却又不能真的掌握要义,迷惑重重,目光慢慢变得散漫,人生没有目的,对生命是一种损耗。痴迷,就是情趣。有一件能让自己痴迷的事是幸福的,至于生活,尽量简单就好了。
有的人却是“着迷”体质,一旦迷上一件事情,就像搁浅的鲸鱼,再也游不回去了。这样的人比如丁亮。在迷上手工皮具之前,他迷的是打游戏,还玩成了职业CS选手,带领团队打比赛,成绩好的时候能拿个市级比赛的第三名。年少时还着迷于改装汽车、打桌球、打网球。一旦在兴趣点上就会不断深挖,非要站到顶端,一览众山小。
他很瘦,长手长脚,文艺男的外表下却有颗糙老爷们的心,做事有毅力,有时很固执,对朋友很义气。他是一个特别不会说漂亮的话的人,从来没有为自己的产品写过一句文案,就连简单的描述也没有,对人也耿直,不过是最刀子嘴豆腐心的那类人,内心里却住着一个小男孩,特别理想主义。
他突然开始手工制作皮具,是一个让身边人大跌眼睛的决定,同时也不惊讶他又为此痴迷。他每天至少有10个小时呆在工作室,没有双休日,也没有节假日。因为过去长期使用电脑,肩颈不太好,现在竟因工作量太大,问题更严重了。比起以前的痴迷,这次的痴迷更疯狂,成了终身的事业。
丁亮做手工皮具也是一种机缘,也是找自己的过程。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一位DIY爱好者自己做的皮夹,一时兴起,自己就买来材料做了一个小包。说不清楚为何,无师自通,接着就做了第二个。做第二个时想着怎样比第一个好,就在网上搜索做手工皮具的人,发现世界上这个行业里有不少高人,他们的双手是那么精确,做工堪比机器,但是作品里又隐藏了太多他们个人的信息,比如他们的审美、性格,甚至情绪。这就是手工的大美,心手合一,你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产品,而且还有产品背后的那个人。然后丁亮就入迷了,从工具到面料到技艺到设计,全方位的搜索、研究,越研究就越认识到差距,就越想赶上。
做皮具,会在脑中构思一个大概的轮廓,用笔绘制出草稿,不断地推敲修改,得到一个初步的样子。然后用电脑把版型绘制出来,按照图纸打版,打完版后就要下料,经过粗下料,精下料后就开始粘贴、打孔、缝线、制边,直到做出成品。根据制作的需要,丁亮会手工做一些木质模具,手工打造一些五金件。皮具也好,木工也好,这些都是表象,真正重要的是用手去缝制,去打磨,去雕琢。而控制手的是脑和心,用脑去控制手进行灵活自如的操作,这能让你做出来的东西有模有样,但这只是基本。要想做出来的东西有灵魂,就需要走心。要用心去感受工具,感受材料和色彩,感受使用者的感受。
人与材质的关系,是认知、了解和创造。那些手工制造的皮具,使用很久了,那种简朴和长时间被手触摸泛出的光泽,才有归属感。
和找不到满意的工具、皮料、辅料等比起来,体力透支更加让他烦恼。2009年的夏天,丁亮到广州去找皮料。刚入行不久,对于工具、材料是一点资源都没有,听人说广州有个龙头市场批发皮料的,他就大胆地去了。八月的广州酷暑难耐,他在巨大的市场里逛,又热又闷,几乎虚脱了,也特别失望,这么大的市场卖的都是大厂货,根本无法满足手工定制的需求,当时国内皮具的手工定制大体处于比较低端的阶段,从业者对面料的要求也不高,市场又很小,所以基本没人在国内卖一流的面料。广州回来后,丁亮就发了疯似的在网上找渠道,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顺藤摸瓜,终于找到了法国、德国、意大利、英国、日本的皮革厂商,他们生产的皮料被国际顶尖的手工艺人所采用,各具特色。后来又陆续找到了工具和辅料的供货商,资源一下丰富起来,也为他的作品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最初的四年里,他都没有接任何客人的订单,从内心里对自己做的东西是不满意的,不能用自己都不认可的东西去赚钱,不自信的感觉才是最可怕的。这样艰难的日子也熬过来了,尽管拮据,他几乎把所有的积蓄都用来买工具,买了一般手艺人不曾听说的进口铲皮机。
有一位客人特别痴迷皮具,对各大品牌的皮具如数家珍,对皮料也是一个行家,什么皮有什么特性,适合做什么样的东西他都很清楚。这位客人把丁亮做的东西带进了法国爱马仕的工厂,请师傅指点提出意见。也许真正热爱皮具的人才会成为手工皮具的青睐者,在很多客人身上,丁亮提高了自己对面料、辅料的眼界,坚定要用一流的材料、一流的工艺制作一流作品的理念。皮子不但要选好的,同一款产品要用相同纹路、相同密度的皮,有时一块皮都不能满足,就要寻找颜色一致、花纹一致的接着做。
我愿意把丁亮比喻成一条山间的水流。早年的他是悬崖瀑布,性子爆裂,莽撞任性;大概是做了手工皮具后,渐渐地安静下来,成了瀑布下的水潭,有容,能静;再后来,就是小溪,活泼和煦,能流淌能奔跑,像他的皮具,色彩丰富跃动,但内里有不失那种坚守自我的原生力量。
做皮具的生活不能觥筹交错,不能歌舞升平,确是随遇而安的小日子。他的工作室在红坊一家画廊的二楼,在白色空间里隔出的一间。整面窗户外对着大片草坪,郁郁葱葱。厚实的木头桌子上摆着各种工具,很洁净。整个房间散发着皮子幽幽的味道,不是甜甜的香气,却很好闻。
他爱惜工具,工具盒是亲手缝制的,还给某些工具做了皮套。接电话的时候,他从桌子上拿起的是老款的按键手机,几乎要绝种的那种机型。每天下班,他要负责关闭整个画廊,锁了门回家。看管画廊,让他有了免费的工作室,稍稍可以抵抗经济上的压力。
他因为得到一块上好皮料而欣喜,因马鞍线缝制得牢稳得当而自豪。为了更美的配色,他会专程前往法国买若干张皮料,带着执拗的完美主义。他看见一款好皮料的时候,眼神的变化会让人感动。在做皮具上,他有着工匠式的执着,同时又不愿意只是做工匠。他有想要表达的东西,在每一款皮具里讲故事。为爱痴迷,这是丁亮的生活状态。
重复的劳动是必不可少的,并非重复导致了枯燥和无聊,而是人的枯竭,会把气撒在了日子的重复上。因为痴迷,就不怕重复,只有重复,一日才有一日的领会。在丁亮这里,手工不再是苦力、单调和重复,它也可以充满了快乐和创造力。他那扭成麻花一样的脊椎带来很多痛苦,有时候背上拔着火罐坚持工作。我们有时并不羡慕一个人真正在做什么,拥有什么,而只是羡慕他的生命状态。能找到能让自己最快乐的生命状态,比拥有什么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