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漏儿”这类故事,在古玩城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某某人去乡下“铲地皮”捡了个大漏儿,三块钱买了个尿盆结果是个元青花,倒手赚了十几万;某某人送迷路的老太太回家,结果发现老太太家吃饭的碗是康熙官窑的盘龙附凤,看他喜欢,临走老太太送他一打……。个个都传的有鼻子有眼,哄的刚入行的新手心痒难奈,恨不得天天捡漏儿,转眼就发大财。
叶瀚也曾是这些新人之一,刚入行那会儿,他就爱听这种故事,也学别人去乡下“铲地皮”,揣着钱就往登封跑。没想到还真让他碰到了宝贝,刚下火车就看见一位土里土气的乡下老汉在卖泡菜,装泡菜的坛子竟然是口五彩蟠龙盖罐。别看叶瀚刚入行,鬼心眼却不少,装着尝泡菜靠近坛子又摸又看,认定这蟠龙盖罐非清即明,倒一手赚小几万不成问题。当下就连夸泡菜好吃,我一坛子都要了。老汉说我这泡菜是独门秘方,别无分号,价儿可不偏宜。叶瀚赶紧说家里有老人就爱吃这口,孝顺老人还能怕花钱?老汉一听这话很是感动,连声夸孝子啊,真知道疼老子!那我得偏宜点,一坛子算你250吧。叶瀚心说几个腌白菜帮子就要200多,真敢张嘴。可一想那五彩蟠龙盖罐,再加十个250也值啊!二话不说就把钱掏了,然后装模作样说这么一大堆泡菜,连汤带水的我咋拿啊,干脆我连坛子一起搬走吧。可老汉早拿出了一打塑料袋,说别担心,我都准备好了。叶瀚一看有点急了,敢紧拦,说塑料袋我回去也不好搁,再加10块钱让我连坛子一块搬走算了。老汉那边嘿嘿笑道,别费心了,坛子不卖,俺们全靠这坛子让孝子送250呢。周围一直等着看好戏的摊贩顿时哄堂大笑,叶瀚这才知道自己被耍了,这土里土气的老汉是专门在火车站守株待兔,等自己这样想占偏宜的人,扮猪吃老虎呢!
吃一堑,长一智,叶瀚再不敢往人多的地方钻,改往穷乡僻壤进军,希望能从勤劳朴实的农村同胞那里得些偏宜。登个三轮喊着收旧货旧家具,倒腾了两个多月古玩没收到,卖破烂倒赚了两千多块钱。要不是嫌“收破烂”没“古董商”好听,怕找不到媳妇,叶瀚差点就此转行。
后来还是孙半截说,“铲地皮”能“捡漏儿”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在的乡下人都给坑怕了,稍微上点年月的东西也落不到咱们手里,还是消消停停摆摊卖点零七八碎混口饭吃吧!
叶瀚无奈之下,也只好听了孙半截的劝,绝了天上落馅饼的贪心,老老实实摆了这几年的摊。可没想到,今天这一摸,又让他摸出了“捡漏儿”的念想!
叶瀚手里拿的,是半本线装的古书。
纸张都已经泛黄发棕了,搁在一堆瓷器中,斑斑驳驳落了一层薄尘。看样子有百十来页,背面还有半指厚的残茬,好像被人撕去了三分之一,封皮也被折得起了毛,好在没撕破。
叶瀚一摸之下,就感觉不对。连忙佯装毫不在意的把封皮捋顺了,瞟了一眼书名题款——《点金赋》,这是什么书?叶瀚没时间细想。又用手指搓了搓书纸,心里已是基本笃定。一时间胸中热浪翻滚,体验了一把小鹿乱撞的感觉,这本书可就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手足无措起来了。
“呦,这东西在这儿呢?”
还没等叶瀚拿定主意,一只胖乎乎的手伸了过来,把书一抽而走。叶瀚就感觉自己的心脏也随着抽了一下,膝盖一软,差点没有瘫倒在地。
“你看看这纸!看看这字!是不是真的老东西?”
佛爷一手拿著书,一手指著书上的字,啧啧称赞。
叶瀚心中暗道,既然知道是宝贝,干嘛搁在破烂里?害我白高兴一场。刚想白活几句,显示显示自己也识货,没想到佛爷又说道:“真是仿得好啊!你说这颜色到底怎么做的旧呢?看着多自然。要不是混迹古玩行这么多年,非当真的不可。小叶,你老是吹你上过大学,你看看,这上头都写得啥字,我怎么一个也不认得呢?”
说着话,佛爷又把书给叶瀚递了过来!
感情这佛爷不识货啊?叶瀚只觉得小心肝一惊一乍差点没背过气去。
“你爹是假的这书也假不了!”心中这么想,嘴里可不能这么说,叶瀚强压心中的波动,连自己怎么把手伸过去的都不知道了。
叶瀚做出一副显摆的表情,指着书上的字说道:“兄弟我给你上一课,这字啊,叫篆书,是先秦的字体。做这书的人可能觉着做得越旧越值钱,就拿些破纸往上印篆书,你看这字,忒工整了,明显的激光照排。就你那眼神,还说自然?真好意思提‘古玩行’仨字。”
佛爷抬手挠了挠光头,打了个哈哈:“要早说是篆书,我就知道了。你说这先秦的时候写字都用竹木简。到了西汉,大太监蔡伦才发明了纸张。先秦哪里会有纸本传世?造假书这孙子楞敢用先秦的字,没文化,真是没文化!”
“就是,就是没文化。”
叶瀚一边附和,一边偷眼盯着那书不放。只见佛爷又把拿书拿回去当扇子扇着风,还跟叶瀚贫呢:“兄弟你说,这蔡伦之前没有纸,当时的人擦屁股都咋办呢?”
叶瀚看佛爷挥着那本书,简直就是掂着自己的心肝在那里忽悠,可还得跟着他的话说:“亏你是古玩行的,前几年咱古玩城坑一老港农的事儿你没听说吗?弄根破木头片子,说是汉刘邦擦屁股用的,愣诳了老港农2万多。那木头片子是假的,可擦屁股这事儿是真的,过去的人拉完了真就是用木头片子刮,那还得大户才刮得起,一根够光够滑的刮屎板可不便宜。”
“刮屎板?可笑死我了!哈哈!”
佛爷听到这里,把手里的书往柜台上重重地一拍,抱着肚子笑了个前仰后合。
这一拍拍出了叶瀚一身冷汗,悄没声的伸手把书拿了过来,扔到了自己刚捡的零碎包里,说道:“就这些吧,回头卖不出去我再给你送回来。”
说完,就想打包遁走。
“慢着!”没想到佛爷“咯”一声就收住了笑,伸手按住了破包袱。
叶瀚一懵,脑门蹦了几蹦,心中发虚:“你这是……”
只见佛爷把包袱皮里的东西拿出来,一件件数了起来:“你看,你看,你小子不地道,多拿了好几个……”
佛爷一边说,一边往外拿,叶瀚眼睛就盯着那本书,连找补几句都给忘了。
佛爷看看手里已经拿出来的一只手镯,又放了回去:“算了,别说哥哥我不够朋友,这镯子算饶的了。”
看到那本《点金赋》没被拿出来,叶瀚哪还有功夫管什么破玉镯。兜起东西转身就走。却听佛爷在后面问了一声:“小叶,你不是专倒腾小件么?要那本破书干啥?”
叶瀚东西到手,总算是稳了三魂定了七魄,伶牙俐齿也回来了,回头就编出了一句:“说不定我也碰上个老港农,卖出一两根刮屎板的价钱呢。”
“哈哈……刮屎板?你就笑死我吧!小叶常来啊,就喜欢跟你唠……”
“你就吓死我吧!”
等出了问翠坊,叶瀚长出一口气,撒腿就跑。好似后面被两只恶鬼追着一般。
因为图便宜,叶瀚住的地方比较远,是半郊区的一个城中村,叫做黄砦,租住的大部分都是外来务工人员。
一路上,叶瀚拼命蹬着他那辆破二八车连闯了三个红灯,把热闹的街市甩在背后,在一串狭窄的胡同里钻来钻去,终于回到了他那间破烂的出租小平房。
一进屋,叶瀚就扑到桌前打开了强光灯,拿着放大镜仔仔细细把这本书给检查了一遍,越检查越兴奋,等看到棕黄的纸张上如同浅色水渍一样的晕点时,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真货,绝对的真货。明开化桃花纸,哈哈……”
明开化,就是明朝浙江开化县产的一种纸张。这种纸虽然产生于明中晚期,却盛行于满清三代。因为它质地细腻、洁白,柔润又有韧性,康、雍、乾时,宫里的殿版书几乎都用这种纸来印刷。因为在白色的开化纸上常有一星半点微黄的晕点,好似一点桃红,所以这种纸也叫“桃花纸”。不过开化纸的造纸技术明代晚期就失传了,清初用的都是明朝留下的老货,用着用着到了嘉庆年间,连朝廷里都没有了,所以开化纸逐渐成为清代最名贵的纸张。民间虽然还有少量存世,可也都是有市无价,千金难求了。
清代况且如此,放到现在那还得了?更让叶瀚兴奋的,这本古书还是手撰本,并非雕版批量印刷,很可能只有单本传世。而最让叶瀚看重的,却还不是这些,而是这本书用的字体!
在问翠斋中,正是这些笔法怪异的字体让叶瀚一眼认定这本书是个宝贝,千方百计从佛爷那里弄到了手。说什么激光照排那都是叶瀚蒙佛爷的,这本分书竟然是用石鼓文和甲骨文两种上古文字混合书写的。
作为我国发现的最古老的系统文字,甲骨文已经是众所周知,耳熟能详了。但书中的另一种文字——石鼓文,却是我国更加神秘的上古文字。
石鼓文是我国最早的石刻文字,世称“石刻之祖”,因其刻鼓形的石头上而得名。这石鼓发现于唐朝初年,共十枚,高约二尺,径约三尺,分别刻有大篆四言诗一首,共十首,计七百一十八字,目前是我国九大镇国之宝之一。可惜的是,传世至今,石鼓风化磨损严重,其字已多有磨灭,甚至第九鼓已无一存字,十鼓合计能辨认识别的字体还不足五百了。最为奇怪的是,除了这十块石鼓,历代考古界都没有从其他场合见到过相同的字体,个种原因至今仍是一个无解的谜题。
但从字体上看,这石鼓文上承西周金文,下启秦代小篆,比金文规范、严正,但仍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金文的特征,可以说从金文向小篆衍变而又尚未定型的过渡性字体,现如今,全国,不,应该说全世界范围内,能同时认出这两种古文字的人,绝对没有多少人,可偏偏,叶瀚就是其中半个!
所以,佛爷不认识不奇怪,认识了才是怪事。
也是机缘巧合,叶瀚在上大学的时候,最亲近的老师就是金石学的国宝级专家之一,金石学是中国考古学的前身,以古代青铜器和石刻碑碣为主要研究对象,偏重于考证文字资料,特别是对古文字铭刻及拓片最为注重。那位老师带着叶瀚研究整理了很多明清时期金石文字的临本,叶瀚在分辨古书册的纸张、断定年代、翻译古文字方面,学了不少东西。如果不是家中的一些变故令叶瀚提前离开了大学,那位教授还打算把自己的学术衣钵尽心传授给叶瀚呢!
可惜的是,叶瀚只跟了老师两年多,关键的知识还没学到,这考古的水平只能说不比二五眼强,也不比二五眼差,正好是个二五眼,这些字他倒是能认出字体,读却读不全,所以他只能算“半个砖家”。
可就这点二五眼的知识,也还有用不是?这《点金赋》,不就到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