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跟谁买不都一样吗?”
任凭我再怎么问,他就是不肯说明缘由。直到平方根喉咙渴得受不了了,狠狠责备了他一通,他这才坦白说道:“因为那边的那个姑娘好像最可爱。”
博士的审美眼光不错,粗粗环视一圈,那姑娘的确最漂亮,她脸上始终保持着最可爱的笑容。
就因为这缘故,我们生怕错过那姑娘走近这边的时机,注意力都被从球场吸引到观众席上去了,连公布第三局战况,阪神虎因接连打出4支安打而得分的场面都没留神看仔细。当期待的姑娘好容易走到最近的下面那条通道,博士迅速地举起手来,为平方根买了果汁。尽管他递硬币的手仍在颤抖,尽管他满身覆盖着便条,姑娘的笑容却不见一丝阴影。就只有平方根一个人在那里抱怨说:真搞不懂,买一杯果汁也非得磨磨蹭蹭个老半天!不过,接下来的时间里只要那姑娘一靠近,博士就自作主张先后替他买了玉米花、冰激凌以及第二杯果汁等,平方根的心情于是又多云转晴。
尽管表现出了上述令人意想不到的一面,但博士到底仍旧是一位数学家,这一点不会变。他在环顾球场时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内场为边长27.43米的正方形。”当发现自己和平方根的座位号码分别为7—14与7—15时,他竟忘了落座,指着这两个数字就说开了:“714是贝比?鲁斯在1935年创下的累计本垒打纪录。1974年4月8日,汉克?阿伦打破这个纪录,他从道奇的阿尔?当宁手里打出了第715支本垒打。714与715的乘积等于最初7个素数之积。
714×715=2×3×5×7×11×13×17=510510
还有,714的质因数之和与715的质因数之和相等。
714=2×3×7×17
715=5×11×13
2+3+7+17=5+11+13=29
拥有这种性质的连续整数数对非常罕见,20000以内仅有26对。这叫卢斯—阿伦数对(RuthAaronPairs)。和素数一样,数字越大分布也越稀疏。最小是5和6。关于它是否存在无穷的证明相当艰难。但是这里最重要的是,我坐7—14,平方根坐7—15。这绝对不能倒过来。老的纪录要由新人来打破,世事本该如此。你不这样认为吗?”
“嗯,明白明白。快看快看,那是新庄!”
连平时热心地听博士讲课的平方根,此时也心不在焉,一副对自己的座位号码是多少号根本无所谓的样子。
结果在比赛期间,博士有事没事就把他擅长的数字拿出来。可见他的确万分紧张。他似乎不愿输给周遭的喧噪,音调逐渐拔高,以致我们仨明显地有别于周围的阪神虎球迷。当广播报出先发投手中込的名字,中込在欢呼声中走向投手板时,博士立刻报出一串数字:“投手板高10英寸,25.4厘米,从投手板到本垒共6英尺,每隔一英尺地面便下降1英寸。”
当他注意到广岛球员阵容中从一号到七号均为左手击球员,就说:“左对左击球率为0.2568,右对右为0.2649。”
当阪神被广岛的西田偷垒成功,众球迷正在咂嘴叹气时,他发表他的计算结果道:“投手从开始挥臂到正式把球投出去需要0.8秒。球到达捕手手套,按现在这个曲线球算,是0.6秒。前后总共过去1.4秒。跑垒员跑的距离,减去离垒部分,是24米。跑垒员的50米速度……到达二垒需要……因此要想劫杀跑垒员,捕手所剩的时间就是1.9秒。”
值得庆幸的是,坐在我们左手的一群人始终贯彻明智的不关心态度,右手的一个大叔则会插嘴说些绝妙的话语来帮忙缓和气氛,如:
“你比那些蹩脚的解说员经验老到多啦。”
“你啊,会是个了不起的公式记录员。”
“顺便帮着给算算阪神的制胜魔法吧!”
想来大叔不可能完全理解这些计算过程,可他还是利用奚落广岛球员的空当儿,诚恳地倾听博士讲解。博士的计算因而得以避免成为单纯的幻想,至少能够带给周围人哪怕一点点确实是有理论依据的印象。除此以外,大叔甚至还分了一些带壳花生给我们。
阪神虎旗开得胜,第一局凭借和田与久慈的安打抢先得分,接着第二局更是凭借5支安打再加4分。天黑后有了凉意,我又是给平方根套上牛仔外套,又是给博士盖上裹膝毯,又是拿手巾擦手,还没忙定,分数就噌噌噌上去了,快得我目瞪口呆。平方根兴高采烈大吹喇叭,博士则单手捏着三明治,笨拙地鼓掌。
博士看比赛看得着了迷,球的一点点动静都能叫他或感叹或点头或皱眉。不过,有时候他也会偷偷瞧瞧前排人的便当,或者抬头望望白杨树梢挂着的月亮。
三垒一侧的阪神球迷比广岛球迷更张扬,这边黄色面积更大,精神也更振奋。也难怪,广岛遭到中込封杀,一直没机会得分,比赛运欠佳,球迷想呐喊也呐喊不起来。
中込只要投出一个好球,球场便欢声雷动。得分时就更不得了,人们的狂喜形成漩涡席卷了整个球场。看到这么多的人同时欢呼雀跃,还是生平头一遭。就连几乎只会朝我表露不是正在思考就是因思绪被打断而大为光火这两种表情的博士,也很开心,尽管表达方式比较含蓄,但他确确实实成了欢喜漩涡的一员。
而说到比当时在场所有人的欢喜方式都更特别人的,要数那个趴在铁丝网上的龟山迷了。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在工作服外面套了龟山的队服,腰上挂着便携式收音机,十根手指缠在铁丝网上,看样子总之是片刻也不愿松开了。轮到广岛进攻时,他的眼睛就已紧跟着左外野手龟山转,龟山只要一出现在下一击球员准备区他就开始兴奋,龟山站在击球员区期间他就一个劲地呼喊他的名字。他的呼喊时而带着激励的味道,时而又变成哀求。他把脸使劲地往铁丝网上压,也不管额头会留下印子,看样子他似乎极其渴望接近龟山本人,哪怕1毫米也好。他也不奚落对方球员,就算龟山无功而返,他也不发牢骚甚至从不叹息一声,他嘴里一个劲地发出的只有惟一一个词——“龟山”。这一个词里倾注了他灵魂的全部。
所以当龟山击出适时安打的时候,大伙都担心他这下要昏厥过去,事实上,坐在他身后的某个人已经下意识做好准备要托住他的背了。打出的球以无比的气势穿过各垒之间,滑过草坪上方,追球的外野手们早已成了小小黑影,惟有龟山击出的这个球沐浴着混合光的祝福。青年鼓足全身的气息发出呼喊,肺被掏空之后依然不断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他浑身乱扭乱动,摇乱了头发。接下来的帕乔雷克明明早已站在击球员区,青年却还是久久无法从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和他相比,博士的助威方式不知道要中规中矩多少。
对于自己收集的棒球卡上的球员一个也没出场这一点,博士似乎并不怎么介意。他似乎一直忙于思考如何将自己存储起来的有关棒球规则以及纪录等的知识,同现实中的比赛相结合的事,以致顾不上一一去考证球员的名字。
“那个小袋子里装着什么?”
“那叫松香粉袋,装着松香,防滑用的。”
“为什么每个捕手都要朝一垒跑呢?”
“为了接应呗。这样就算球飞歪了也能及时接住。”
“长凳上好像夹了个球迷嘛……”
“不对,我想那是外籍球员的翻译吧。”
只要有任何不明白的地方,博士都会老老实实问平方根。他能够清楚解释时速150千米的球产生的动能,以及球的温度和飞行距离之间的关系,却不知道松香粉袋。虽然牵在一起的手松开了,可博士仍旧依赖着平方根。他谈数字,问平方根问题,从可爱的姑娘手里买东西,把花生放进嘴里,并且抽空不知多少次地朝投手练习区投去注视的目光。果然,28不在。
比赛进展迅速,阪神以6比0一路领先。每打一局,中込的投球都比胜负更受关注,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直到第8局结束,中込还是没放对方打一支安打。
阪神虎明明胜利在望,三垒一侧的空气却一点点地变得越来越沉重起来。一旦阪神进攻完毕转为防守,仿佛面临痛苦难耐的苦修似的叹息便要此起彼伏。假如阪神连续得分倒还好,可自从到第三局获得6分以后一直零分前进,不得不陷入集中精力防守的僵局。
第九局下半场,中込离开长凳走向投手板时,不知是谁冲他背影发出一声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的呻吟——
“还有三个人……”
这是大家最不愿听到的话。顿时,看客们内心的挣扎沙沙、沙沙地笼罩了观众席。就只有博士,回应了那个不知是谁的呻吟,他说:“完成无安打无失分比赛的概率为0.18%。”
广岛换下第一号击球员,替换上来一名姓名闻所未闻的球员,但没有一个人有空分心去注意一个击球员。中込投出了第一球。
球棒挥起,球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飞上夜空,就像博士陈旧的大学笔记本上画的那些抛物线。球比月亮更白,比星星更美,漂浮在青色宇宙的顶点。看客们齐刷刷神情恍惚地仰望着那一点。
就在球开始下落的那一瞬间,人们猛然醒悟,这一击击得并不优雅。但球速阻止无望地眼看着增加,球拉着风呼啸,就像经过长长一段旅途从宇宙落下的东西那样散发着灼热的热气。
不知哪里发出一声尖叫:
“危险!”
博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只见球掠过平方根的膝盖,碰到他脚下的混凝土,再一个高高的反弹,飞到他背后去了。
博士掩盖住了平方根。他竭力伸长了脖颈和双手,显示出绝对必须保护这名弱小儿童免受伤害的坚定决心,用全身包裹住了平方根。
球飞走后,两人依然久久地一动不动。说到底,只要博士不松开身体,平方根即使想恢复原先的坐姿也恢复不了。
“各位观众,请大家千万千万要注意界外球。”球场广播里说道。
“我想已经没事了……”
我出声提醒博士,从博士手中滑落的花生壳撒了一地。
“硬球重141.7克……假设从距离地面15米的高处落下……变成重12.1千克的铁球……撞击力增强至85.39倍……”
博士的喃喃自语声再度传来。他和平方根的靠背上分别刻着714与715。就如同我和博士通过220与284联系在一起一样,他们也凭借共同拥有特殊奥秘的数字而产生了联系,这联系紧密得任谁也无法将它割断。
蓦地,观众席一阵骚动,只见中込的第二球飞到了照明灯前面,球最终滚到了草坪上。
“龟山!”铁丝网青年又大喊一声。
6
回到偏屋已经将近夜里10点。虽然兴奋尚未冷却,但即便是平方根,也已经在拼命打哈欠了。本打算送博士回家后马上回自己公寓的,可看他的疲劳程度比预想的要严重许多,于是就决定暂且留下来照顾,直到他上床睡觉。从球场散场出来的人们装满了公交车,看来是这车弄得他疲惫不堪。公交一摇晃,他就被人群挤到东挤到西,弄得他手忙脚乱,就怕便条上面的回形针被挤掉。
“我们马上就到了。”
我反复鼓励他说,但就连我的声音他也充耳不闻了。站在公交车上的这段时间里,为了尽量避免和他人接触,他怪模怪样地把身体扭来扭去。
大概不是由于疲惫,很可能他平常就总是那样做的吧。一进门,便只见博士把从袜子到外套、领带、西裤等身上穿戴的衣物依次扔到地板上,脱到最后只剩下内衣裤,他就牙也不刷地钻进了被窝。我觉得一定当他是在刚才进厕所时生怕被任何人发觉而火速刷掉的。
“今天谢谢你。”闭上眼睛前,博士说,“今天非常开心,多谢你们。”
“可惜无安打无失分比赛泡汤了。”平方根跪在他枕边帮他把盖被拉拉好。
“江夏丰也曾经完成过无安打无失分比赛哟,而且还是在加时赛上。1973年,最后与巨人决一胜负是在8月30日。在对抗中日龙的加时赛第11局下半场,江夏丰打出了告别本垒打,最终以1比0战胜对手。进攻和防守都是由他单独完成……不过很可惜,他今天没上场投球……”
“嗯。下回可得先把投手的替换顺序调查清楚了再买票,妈妈。”
“总之,他们赢了不就行了?”我应道。
“说得好。6比1。相当棒的得分。”
“阪神虎这回可上升到第二名了。而且巨人输给大洋掉回到最后一名。这么幸运的日子可是不常有的,对吧,博士?”
“对。这都多亏了平方根带我去球场。好了,你该回家了,路上小心点。你必须要乖乖听妈妈的话早点睡觉。明天还要上学对吧?”
博士嘴角浮起微笑,还没到听平方根的回答就已闭上了眼睛。他眼睑发红,嘴唇干裂,发际不知不觉沁出了汗水。我把掌心贴上他额头——
“哎呀,不得了!”
博士发烧了,烧得不低。
思来想去,我和平方根最终决定不回公寓,留在偏屋过夜。我们不能对病人见死不救,更何况现在病人是博士。这种时候对我来说,与其去在乎所谓从业守则以及合同之类的规定,犹犹豫豫浪费时间,还不如坐下来定定心心服侍病人来得更轻松更坦然。
如我所料,找遍屋里所有角落,也找不到一样派得上用场的东西,比如冰枕、体温计、退烧药、漱口药以及病历卡等等。透过窗户望过去,可以看到主屋还亮着灯。在起隔断作用的篱笆墙边上,恍惚看到有个人影一闪而过。如果去向老太太求助,一定能有好办法。但我马上想起她的一个要求,即不得把偏屋的麻烦事带进主屋,于是,我拉上了窗帘。
总之只能由自己单独想办法应付了。我把冰块敲碎了装进塑料袋,再用毛巾包好,分别放到他脑后、两肋和大腿根处帮身体降温,接着把冬天的毛毯抽出来给他盖上,为了给他补充水分,我还烧开水泡了茶。所有这些,全部与平方根发烧时我为他做的毫无二致。
我叫平方根睡在书房角落的沙发上。沙发被书本占领着,长年没起到它原本的作用,想不到收拾干净后竟是出乎意料地美观大方,看起来睡上去感觉不坏。平方根虽然还担心着博士的身体状况,可一躺下就呼呼地进入了梦乡。他把他的阪神虎棒球帽搁在了成堆的数学书的最上面。
“您感觉怎么样?难受吗?要是觉得渴了就说一声。”
我跟他说话,他没反应。这不是因为他发烧烧得神志不清,而是他已经睡着,这一点外行人也看得出来。他只是呼吸比较重些,并不见胸闷难受的样子,合着眼睑的表情甚至显得一派安详,像是正在深沉的梦的世界里徘徊似的。无论我替他换冰块还是擦汗的时候,他都一次也没睁开过眼睛,温顺地听凭我摆弄身体。
从别满便条的西装里解放出来的身体,即便除去老人这一年龄因素不算,也还是那样纤细孱弱。他腹部、大腿以及两条胳臂上的肉松弛了,生出寒碜的皱纹,全身上下无论碰触哪一块都只会洼下去一块青白色的皮肤——他的肌肉已然弹性全无。就是指甲尖,我定睛注视了好一会儿,希望能够从中感受到隐藏着的类似生命力的东西,但终究徒劳无功。想起博士曾经告诉过我的、一位名字复杂难记的数论学家的一段话:
“上帝是存在的,因为数学无疑是不矛盾的;恶魔也是存在的,因为我们无法证明这种不矛盾。”
假使如此,那么只能认为博士的肉体是被数字这个恶魔吸走了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