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民们诚悫的盼望里,戏楼上骤然响起一阵锣鼓声,一阵之后,又落潮似的止息了。幕帘一动,台后走出一个头戴毡帽的丑角。丑角盘腿坐于椅上,摆一柄羽扇,阴阳怪气地诵念一句:远望南山光又光(哐嚓哐嚓哐哐嚓)。几声锣鼓声之后,他缄口不再言语了,似一尊泥塑像,毫无表情。过了抽袋烟的时辰,他又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一斗谷子十升糠(哐嚓哐嚓哐哐嚓),又是几声锣鼓,又是缄默不语,又是抽一锅烟的时辰,他又冷不丁地冒出第三句:鞍子披在碌碡上,依前如此,第四句是:独上桥上下霖霜,又一阵哐嚓哐嚓哐哐嚓的锣鼓声,锣鼓声之后,他又吟诵道:这才是缺柴,少米,其实呀难过!
这叫戏前的“压台”。这压台漫长,枯燥,烦死人了。压台时间内,那些戏把式才在后台抽足洋烟,开始化装呢。你很讨厌这压台,你真想将那丑角赶进去,可你无法,只好耐着性儿,瞧那些女人的粉脸儿。
蓦然间,你在众人的面孔间瞧见一张比你小表姨和毛胡小女人还要娇丽的脸儿,只是脸儿如白垩一抹的洁白,没有一丝血色。那女人用很会说话的眼睛,盈盈地向你嫣然一笑。这嫣然一笑如魔鬼一般地勾去了你的魂魄,使你失了控制,由她的目光任意牵行。她耸动着鼓鼓的胸脯,从你身旁走过,用肘儿搡了你一下,给你传递来骚情的讯息。你跟她出了庙院,向古堡走去。
夜色凄清,欲圆未圆的月亮很寂寞地照在贫血的黄土地上,平添了几分凄凉。堡崖上的树影索然地婆娑着,你觉着整个宇宙都弥漫着阴森森的鬼气。你瞧见你的影子掉在地上,给你托着款款而行。你没瞧见她的影子,你极力地瞧,不见她有影子,你心里生疑,你想鬼是没有影子的,她莫不是……你没有敢往下想。她用她纤细光洁的手牵住了你的手,你感到她的手好冰冷,冷得你心里产生了寒怵。
她牵你上了古堡,进了一孔窑里,窑里富丽堂皇得很,只是灯光蓝幽幽的,有种阴冥的感觉。那女人的嘴唇像玉兰花瓣一样启开,叫你上炕。你遵了那女人的话上炕速速地解衣。你见女人站在炕上,抖了下身子,衣服像树叶一样落了下来,亮出一尊汉白玉的雕像来。你用手摸了下那女人的腿,那腿冷得让人哆嗦,那女人说你是第二次摸她腿,第一次是你第一次上古堡摸的,你蓦然回忆起了你第一次上古堡,在一孔烂窑里发现一堆白骨,你用手指在一根骨头上轻轻摸了一下,手指有冰涩的感觉,你心里悚怕起来。那女人又向你嫣然一笑,嫣然一笑又勾起了你的魂儿,你搂了那女人,倾倒在炕上,你要吻那女人的脸,那女人说她脸给两个男人咬疼了,再不能吻的。
你想起毛胡讲的那吃人肉的弟兄俩,是争着咬吃那个被辱被杀的女子的脸的,你恐慌了,想这女人必是那女人的阴魂,是鬼。你想挣脱,但那女人双臂死死地搂住你。你微微眯起眼睛,充满激情,归于一种超乎于时间空间之上的奇妙境域,渐渐失去了知觉。
戏楼上蓬蓬的灯光灿烂辉煌着大片的庙院,戏演得出神入化,唱的是《五典坡》,扮演王宝钏的是有名的岐山红,唱一声:“……十八年老了王宝钏……”唱得台下那些新寡老寡都呜咽开了,你的小表姨蓉儿也眼里湿濡濡的了。突然冲来一两声野喊的叫卖声:“烧鸡———热烧鸡———”“油糕———大油糕———”简直扫兴,有人骂起了:“骚情极了,给你妈喊魂哩!”
这些你全然不知。待戏终了,你小表姨才发现你不在了。她在云涌的人群里找你,喊你,费了好大劲儿仍是不见你,她依然想,你是个情种,一定去找了毛胡小女人,或是牵了哪个美女钻进了河湾的高粱地里去了。
你小表姨神情灰冷地回到家来,你母亲问:“绪儿呢?”你小表姨说:“不知道,刚去看了会儿戏,就不见他了。”你父亲回来了,也说没见你。全家人慌了,你父亲去毛胡家,也不在毛胡家,小女人慌了,催促毛胡去找:“快去,和憨二哥找去,别出啥事了。”
毛胡提了灯笼和丁老憨分头去找,找遍了庙院,也问及了全村家户,都说不知道。毛胡想这娃怕是中了邪了,便在沟畔里喊叫起来。毛胡的声音粗野得像公驴嚎叫,在黑暗暗的山崖间回响,传布着恐惧的阴影。
毛胡骤然地想到了古堡,他想这绪儿是爱去古堡的……他提着紫莹莹的灯笼,转过河湾,上了古堡。月亮如水一般地泻流,古堡像一头庞然怪兽,怪狞地横卧在一片静谧的夜体里,野虫子在堡子山根下的乱草里唧唧地唱着凄凉的古歌。毛胡满目是徜徉的灯光,徜徉的灯光照得古堡上瘦肠子路白蒙蒙地发晕,他磕磕绊绊地走着。他想起那个给那弟兄俩淫了杀了吃了的美女人。一定非常漂亮非常优美,一定会有一双明丽的眸子,一定会有一个细软如蛇的腰肢,一定会有一个花荷包一样香香的唇儿……毛胡想入非非。
毛胡举灯进了古堡上那孔烂窑,紫莹莹的灯光照亮得窑里的一切明白清楚,你裸着身子如剥了皮的兽物,迷糊糊地躺在有一层粉状的细白土的窑地上,你的胯下有一小摊鸡蛋清液的东西。毛胡用脚踢了一下你:“你这野种,跑这儿干什么,害得人到处找不见。”你若梦初醒,揉了下涩巴巴的眸子,见你这熊样,慌忙穿了衣服,问毛胡这是咋了,毛胡没好气地说:“你咋了,我咋知道?”
回了家,毛胡对你父亲母亲说:“这娃中了邪,你们要请法师给驱邪哩。”
第二日,你父亲请了燕法师来。燕法师眺了你一眼,说你是给女鬼缠了,便用五雷碗和法尺给你驱邪,你静静地躺在炕上,见那五雷碗在枕头上空盘盘旋旋,如一只老鹰,似有嗡嗡的响声,后来那碗飞出门外,在空中翻飞着,将阳光切成一片一片的,飞过老墙,在墙外抛下沉雷似的响声。而后,燕法师画了一道符,叠成三角儿,叫你母亲用红布裹了,给你缀在衣服腋窝上,说:“有这符,鬼怪就不敢近身了。”说罢扬长而去。
你觉这一切是是非非,似梦似幻。
你自淫鬼后,尽管燕法师施了法术驱了鬼,并给你缀了符角,可你全然和以前不同了。你的表情总是恍恍惚惚,异常地木讷、沮丧,仿佛被什么妖媚女人攫去了你的魂魄。
一个月色朦胧的午夜,你机械地起身下了炕,走出了老窑,在如梦的夜色里踏着灰白色的大院,神游神荡地转了一圈,直直地走出你家大门。
你坐在你家大门前的半截碌碡上,在一种淡漠的色彩里,似乎怪闷地独自瞅天,看天上许多的活物,星星都像猫头鹰彻夜不眠的眼睛,贼贼地窥视着欲猎的对象。夜风款款地流来,若水一般地漂浮起你怪异得如似空壳的身体,你似乎穿越着离奇古怪的时空,你自觉消形于这水汽溺溺的夜体里。
突然,你听见一种古老、空洞的语声,是在你家门前站了八百年的老槐在对你说话,话语是从空灵的树洞里冒出来的,有着极其冷峻和深刻,仿佛是从冰窟窿里飘出的阴冷的气息。
老槐说:“我在这天地间站了许多个朝代,遭劫了无数风风雨雨,览尽了人神鬼的演义。其实,人神鬼本没甚区别,人神鬼俱为一体,只是人无聊得发慌,创造了人神鬼三界,搞些变戏法,自我愚弄罢了。人里有神,人里有鬼,有神的天使,有鬼的密探。都因了人的捣鬼术,搞得人世上常常人若神或若鬼,鬼也常常若神或若人。世事纷乱如叶,匆匆也如叶,皇帝王侯或达官贵人或草民百姓,都像我这身上的叶子,仓皇繁荣,仓皇死亡,归根结底,都是同一个结局,都给风吹入过去的领域,学问家叫历史。历史就是死去的东西堆积的垃圾。你想什么呢?人上世上来就是来受苦受难,谁也难逃命运的网罟。你想那些生于宫廷的皇家子嗣,不愁衣食,终日里花天酒地,却也见他们情怀凄切,望落花而泣。这都是苦难。知了这些,你也就知了怎么地任其自然去……”
你如木如石,或如一头石狮,蹲坐在充满悲剧色彩的氛围里,聆听老槐的训语。
你母亲从梦里走出来,走到茅屋撒尿,听见你在大门外和谁侃话,便走出大门,见你孑然一人,问你和谁说话。你若梦初醒,给你母亲说是老槐。你母亲骂你胡说,老槐怎么能说话呢?但她心里怪异得很,她隔墙是听见的,她想,莫不是这老槐成了精了?她想起了假凤凰说古树上抹上血,古树就会吸血成精的。你母亲心里悚怕起来,拉你回去。
你母亲对你父亲说:“绪儿怎么得了夜游症,半夜里跑到外边和老槐树说话去了,这是怪事,怕前次燕法师驱邪没驱了。”你父亲说:“明日我再去请燕法师,叫他来再整治一下。”
燕法师又来了。燕法师斜着眼,在你脸孔上,愣愣怔怔地睨了好一会儿,没说什么话,和你父亲丁老憨一同去了古堡。
古堡的上空积聚着一堆暗沉沉的乌云,沉重得像要砸下古堡来。烂窑顶上的鸦儿窝里,一大窝黑鸦很讨厌地聒噪着,见有人进来,都哇哇地哭丧似的叫着,抖着黑色的翅膀,扑棱着,飞了出来。一只黑老鸦扑撞到你父亲怀里,给你父亲抓住了。燕法师说这货不吉利便用剑刃削掉了它脑袋。无头的老鸦在地上扑拉扑拉地乱扑撞了会儿,没了声音。你父亲一双眼睛,恹恹地瞅着无头鸦,心里很苦。
那堆白骨依然瘦嶙嶙、白森森、冷惨惨地堆在烂窑掌里,仿佛是一堆腐朽的历史。
燕法师持了剑,手里挥着燃烧的表符,嘴里不住地叨念着咒语。然后用剑在白骨堆边画了一道圆圈,又念起咒语。你父亲看见燕法师的黑脸孔发酵般地膨胀了起来,变得硕大无比,眼目也睁大得出奇,放射出两束凶恶的光芒,你父亲心里有点发憷,燕法师念完咒语,在白骨堆上泼了油,用火柴点燃着。白骨熊熊地燃烧起来,发出吱吱的声音。白骨燃起火焰蓝莹莹,焰梢儿蹿出褐黄色的烟柱,缭缭绕绕于窑宇间,散发出一股腐臭的气味。燕法师又在窑壁上贴了一道符,又用剑在窑壁上画了几个无法辨认的图纹,非字非画。
燕法师对你父亲说:“这些造孽鬼精全给焚为灰烬了,连鬼魂也难逃出这法圈,都给烧死了。这下你回去,绪儿再犯邪症,我就洗手不干这事了。”你父亲点着老葫芦一样的脑袋不住地说:“是呀,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