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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重生之鼎(VIII)

现在有三件事情可做:打开箱子、吃饭或洗澡。米拉贝尔当然是首先选择吃饭。她真的太饿了。

她很喜欢饭菜当中那一碗番茄辣酱通心面。她只嫌它还不够酸爽。正好手边有一瓶调汁,拿起来闻一闻,酸酸的,还有点呛呛的;打开瓶盖,看到的是深色的液体、表面浮着星星点点的油花。可能是掺了红油的醋汁。她毫不犹豫地把瓶子对准面碗,“咕嘟咕嘟咕嘟”又倒了大半瓶进去。

她一边吃,一边看着地上那一大盆热水,犹豫着使用它的可行性到底有多少。走了远路的人,旅途劳顿,当然觉得能换洗一下最好。可是,她又感到在这里不太安全。假如正在洗着,门开了有人进来怎么办?那个“有人”当然是……好了,算了,还是不要想他的名字了。

她把空了的盘子推开。又把桌上所有能吃的东西全都毫不浪费地吃光。然后在房间一角发现有个洗手池──这倒是挺方便的。她把碗碟端到那里洗好,整齐地摆在桌上。再然后,该做什么呢?嗯,去看一眼箱子里都有什么东西吧。

其实她不应该对它好奇的。虽然因为特别特别饿,已经吃了这里的饭,可她还是并不认同自己目前在这里的身份,对吗?既然这样的话,她又怎么好意思再以人家黛徳蕾夫人的儿媳自居,去打开那口箱子呢?

可是在填饱肚子以后,她心里又真的很希望再找到一些干净的、合适的衣服,能把现在这一身衣服换一换。这个愿望太强烈了,以至于她这样说服自己:也许箱子里面并没有我需要的东西。那么,我打开它看一下和不打开它都是一样的。所以,还是打开吧。

瞧,人就是这样,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可以随心所欲地找借口、证明自身行为的合理性。

因为有这一层心理活动,她走到箱子前面的时候,是略带负罪感的。钥匙轻轻一转,箱盖就开了。它往上一弹,然后微张着,留下一道缝隙在那里。

她又伸手去一抬,它就彻底打开了。

哦。里面真的有很多衣服。而且她能想到的、她所需要的,都在。

这倒让她有些为难了。

要不然,就当我暂时借用这些衣服好吧。想了一会儿,她这样告诉自己。以后等我找到机会离开这里、自谋出路、攒下钱了,我就把现在吃过的、用过的都还清。

可是,你其实大可以不必这么想的。她心里又有个声音冒出来。安古斯亏欠你的才多呢,他对你造成的那些伤害,难道你都忘了、不打算和他计较了吗?就算你把他的东西都吃光、都用光,那又怎么样,还不是远远不足以赔偿你的损失,都算便宜他的。你何必还那么拘泥,拿他几件衣服、吃他几根面条,还要记在心上、想着还清?

这真的是她自己的心声吗?可是,她有点不喜欢它。

我只是不想和他有什么干系而已。她觉得更顺耳、更像自己的那个声音在心里说。我当然知道他罪行昭彰、罄竹难书。可是那些事,等着上天去惩罚他吧。我不能心安理得地在他这里享用他的财物,好像是在索赔一样。因为我觉得那不像索赔,而更像是承认自己已经卖身于他。嗯,这种感觉上的区别很微妙,我也不能说得特别清楚。反正我就是要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和他之间的瓜葛越少越好,包括不欠他一根线、一根面,明白吗?

好啦,至于现在呢,不要只管想东想西了,赶快行动要紧。否则水都要凉了,而且拖延的时间越长,被人撞见的风险就越大。

她去把门上的插销滑好,然后走向水边。接下来的几个关键步骤也都进行得很顺利。

大约十分钟后,她已经回到屏风后面,把水擦干、都穿好新衬裙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门开的声音。

也许是她刚才插门的时候没插好,风把门吹动了?

但是又听到一阵脚步声走进了房间。

还好她是站在屏风后面的,有它可以挡着她,她还可以极力让自己猜想:真的是门没插好吧,是布伦杜艾德又回来了吧,可能她是来取盘子和碗的。对了,那一大盆水还没处理呢。

可是脚步声没有停在桌边,而是离屏风越来越近了。

“布伦杜艾德?”她担心地小声问。

没有回答。

唉,何必还要自欺呢?其实她早就猜到了、只是不愿承认而已:门不是风吹开的,而是一个伸手就能随便开锁的人打开的。那个人虽然也是黑头发、蓝眼睛,却不是和气的布伦杜艾德。

她感到一阵慌乱,像是要够到救命稻草一样、去箱子里想抓出一件外衣赶快穿上。

她拽出了一件棕色的连衣长裙。是套头的那种。她拼命把它从头上套下去,却无时不刻恨自己动作怎么这么慢,慢得简直像胶水粘住了一样。好糟啊!衣服刚穿好两只袖子,其余的部分就全都卷到一起、卡在后背上、拉不下去了。套头的衣服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平时遇到这种状况都会急死人,更何况在这个危难的关头。

“要我帮忙吗?”那个她此时最不愿意听到、却又特别耳熟能详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

“你马上走开、到外面去,就算是帮了我最大的忙了,听明白了吗?”她说着,拼命把手别到背后,想把皱成一堆的衣服拉展。

安古斯叹了一口气,“你还可以多马虎?这件衣服背后是有拉链的。你穿之前不能先看看清楚吗?”

“那么你呢?你进门之前不能先敲一下门、然后听我吩咐在外面等一会儿、让我有时间把拉链看清楚吗?”

“我进自己的房间,好像不需要敲门吧?”他走过来,指尖在她的衣服上一碰,它就自动伸展了,贴合地穿在她身上,长长的裙摆顺滑地垂到地面。

穿衣服还要用魔法。米拉贝尔想。不过这倒也好,要是他不用魔法、完全靠手工在她后背摆弄什么倒霉的拉链,她一定会没法容忍的。

不过她同样没法容忍的,是他刚刚还说到的一句话。“什么叫‘你的房间’?”她反问,“如果我也不得不住在这里,那它就不是你一个人的房间了,对吗?所以你以后想进来之前,最好是记着要先敲门!”

“哦,对啊。我怎么忘了这一点呢?谢谢你屈尊告诉我这里也是你的房间。你终于情愿和我共用什么东西了,真不容易啊。”他是不是觉得又胜了她一筹,要不然说话的样子怎么那么自得?“跟我到这边来,再照照咱们共用的镜子,看看你喜不喜欢现在的自己。”

他说着,把她拉到墙边,那儿挂着一面大镜子。

她看着那里面的自己,只想叹气──不是说衣服不好看,或是说容貌出了问题,表面上她还是从前的米拉贝尔。可是,有他在一旁、和她肩并肩站在一起,她的神色是那么忧戚。那是她没法控制的一种心情的流露。下午在街上,果蔬店那个女孩子好像还用羡慕的眼神看过她和安古斯。那个女孩在想什么?是觉得她福如东海吗?

如果现在站在她身边的是加莱德的贝里……她想起了那个淡黄色头发、笑起来很憨厚、巨人似的贝里(加莱德部族的人个子都很高,贝里尤其高),假如(仅仅是一种假如,并不是说她真的对贝里有过什么想法)是他站在她身边,也许她更容易相信自己是幸福的。因为像贝里那样的人,他的为人是可以让你有信心的。

安古斯却不同。她从来没有对他的为人有过什么把握。他显然不是标准意义上的好人,但他也不像标准意义上的坏人。曾经有极少数的时候,她想过:可能他也不完全是理应遭到唾弃的那种。当然了,她知道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好人与绝对的坏人,但他体现出来的那些矛盾之处还是让她感到很迷惑。没有别的人像他这样让她迷惑过。每当她回想他的所作所为,想要对他做出一些分析的时候,不管她怎么细致地思考,心里还是会留下很大一片空白地带,在那里,理智找不出关于他的答案,只有直觉在在不停地低语着:“危险,危险……”

什么危险?是说安古斯像一块海绵或者一个载体,会吸附危险、传播危险吗?她不清楚。

她能弄清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她和安古斯的意见总是不同,他们的每次对话都好像是争论。其实她不喜欢争论。所以和他待在一起,她感到很累、很消耗。有一种说法叫作“相克”。也许她和他就是典型的命中相克。他一定也是被她克得不轻,瞧,镜子里的他,不是也比他们两个最初见面的时候又瘦了很多吗?

我觉得你应该多吃一些饭。她想。多把自己的觉睡好,而不是净忙着用那些乱七八糟的沉睡魔咒控制我、利用我。还有,千万不要再像那天在溪边草地上那么忘我了,我不需要你把什么特别好的自己交付给我。你的自己,不管是特别好的还是特别坏的,你都自己留着吧。也让我留着我的。你最好能自己学着明白:只要我们两个还想正常地活下去,我们就不应该搅到一起。

可他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呢?她叹了一口气,把腰间的衣褶拽了拽。

她的左手碰到了一个东西。原来这条裙子上是有衣兜的。刚刚被她碰到衣兜里装的东西了。她伸手进去,从兜里掏出一本很袖珍的书来。

嗯?“《单纯的公主》?”她自言自语地念着封面上的书名,把它举起来看一看。

安古斯自然地伸手把书接了过去,看了看它的正反两面。“哦,这个……是我母亲的书,应该是她做女孩子的时候经常看的。我很小的时候,她也念给我听过。她是想把它用作我的睡前故事。效果大概非常好。可能是太好了,每次她念不到五行,我就会睡着……”

然后他把它还给她,“拿好吧,她把它放在箱子里,就是送给你了。可能她希望你也喜欢它。”

我会喜欢这里面讲的故事吗?米拉贝尔想。

“你现在就可以读一读,念一两段给我听听。”他说。

虽然他用的是这么和缓的语气,但话音里蕴含的命令意味还是毋庸质疑的。米拉贝尔对这本书一下不那么感兴趣了。不是她不喜欢读故事,而是她不喜欢被谁命令着读故事。

时候已经是傍晚,最后一抹橙红的夕照从米黄色的窗帘透进来,给房间里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暖色。

米拉贝尔仍然沉默着,随意翻动着书页,好像还在寻找她想读的段落。她没有抬头,但她有一种感觉:安古斯一直在耐心地看着她,等着她开始。

她有点气闷,就把书抱在胸口,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让夕阳的红光落到书上被她随意翻开的一页。她一眼瞥见一段文字,就念了起来。声音不是很大,但是在静静的房间里,已经足够让人听清了:

“于是,在一个可爱的春日清晨,当远方森林里的樱草花开得一片金黄、林间的野樱桃树上覆满了白花之时,一位小公主出生了。她的眼睛是那么蓝,就像最蓝的蓝铃花一样蓝……”

好美哦。她忍不住停了下来。“可是,什么是‘公主’呢?”她没有接触过这个词。

“就是国王的女儿,”安古斯回答得慢了一点。他在想什么?难道他也听着优美的文字而出神了吗?还是他故态复萌,又像小时候那样、一听这个故事就要睡着呢?但是米拉贝尔的这两种猜测都不对。

他是听她的声音听得出神了。在这种暖意朦胧、静谧的房间里,有她这样难得地、乖乖地待在他身边,听到她恬淡地念着书,他有一点──“醉了?”米拉贝尔的声音在问他,“你刚刚在外面喝酒了吗?怎么那副表情?国王的女儿,然后呢?我觉得你还没解释清楚呢。”

房间里那种美妙的氛围一下就被她揶揄的话音刺破了。他有点懊恼地觉得,她好像成了传说中的女妖洛蕾莱,用动听的声音把他迷住,只是为了欣赏他一不留神栽进她陷阱时的狼狈。

“呃,还需要解释吗?”他反讽地问,“是不是‘国王’这个词,你也不明白?”

她很诚实地摇了摇头,表示确实不明白。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好吧,”他只能让自己平静了一点,接着说,“很多年以前,我们的祖辈还在西海群岛生活的时候,有过国王这种最高统治者。后来,最后一位足够强有力、能够维持统一局面的国王去世了,王国也跟着分崩离析,形成了部族林立的局面。再后来,因为彼此冲突频繁,很多部族选择了离开群岛,向东边迁徙,就来到了这片玛比诺大陆……我猜这本书有些年头了,应该是在还有国王的时候就写成的吧。”

米拉贝尔想了想。“那你妈妈这么爱看这本书,她一定很喜欢公主吧。她是不是也很像一位公主一样呢?”

好像有一丝苦涩从他脸上掠过。她突然想起自己可能不应该这么问。因为根据她从布伦杜艾德那里听到的故事,他妈妈的一生并不是特别幸福。而“公主”这种角色,可能都应该是百分百幸福的。

“也许她确实羡慕公主吧,”他说,“但她只是一个小部族首领的女儿。她的家乡在狄韦德的东北方,一块富庶的盆地,名叫‘格鲁’的,意思就是‘风吹不到的地方’。”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明天是我们祭祀祈雨的节日。按照惯例,我邀请了格鲁和尤尼克的首领们来参加明晚的庆典宴会。这两个部族是狄韦德最近的邻居,都是附属于我们的。”他看了看她,“我记得你很喜欢做甜饼,明天宴会用的点心,就由你来准备,可以吗?”

当他问“可以吗”的时候,其实他等着听到的答案只有一种,那就是“可以,遵命”。米拉贝尔对他的意思很清楚。因为单从他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得出来这一点了。

可是,不是说从他妈妈那时候起,夫人就受到优待、不用下厨了吗?她想。现在他让我做点心,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不那么优待我了呢?太好了。我明天一定会把点心尽力做得难吃一点,帮助他更快地嫌弃我。

于是她乖顺地点了点头。

他似乎对她的顺从很满意,开恩地说:“很好,那么接着念吧,我要再听一段。”

啊?还要念?早知道就不要表现得那么听话了。米拉贝尔叹了一口气。

安古斯从镜子那边走过来,到了她所在的窗前,很悠闲地靠在了窗台上。

“走开一点,你挡住我的阳光了。”米拉贝尔看着被投上暗影的书页,不高兴地说。

“我挡到你了吗?”安古斯惬意地说,“你可以换个位置,往我这边来一点,就亮了。看到吗?我这里还是有太阳照到的。”

米拉贝尔不动。她忽然觉得,比起去他身边借光,她宁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看这本书。如果这样说来的话,那么她眼前的光线总比黑夜里要多很多,所以,肯定是完全够用了。

于是她又随便翻开一页,对着映入眼帘的第一行字、念了起来:

“小公主有一间非常华丽的婴儿房。房间的天花板上都是雕着花饰、绘着彩画的。墙上挂着紫云英颜色的壁毯。地板上铺着丝绸和锦缎。还有不下二十个仆人随时在房中伺候……”

“这个小公主好富有啊。”她禁不住感叹。

“富有的不是她,而是她的父亲国王陛下。”安古斯客观地在一旁提醒。

“可是那些华丽而又贵重的东西不是她的吗?”米拉贝尔有点惊奇。

“严格地来讲,它们是她父亲的。是他把它们给了她。如果有一天他认为有必要,他也可以把它们收走。我知道从前有个公主,因为她说自己爱父亲就像爱盐一样,父亲觉得她不够孝顺,就剥夺了她的继承权,只给了她一把盐,打发她去嫁给一个要饭的……”

米拉贝尔突然觉得,当公主也不一定是百分百幸福了。

“好了,继续读吧,”他对着书一扬手。

还要读?天啊,他是怎么回事?竟会在二三十年之后,突然对这个曾经让他打瞌睡的故事迸发出了这么浓厚的兴趣?

嗯,应该是二三十年吧。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不太清楚他的确切年龄。对啊,他的年龄当然不是什么秘密,在她生活过的那些地方,不论在塔拉还是在安文山谷,肯定都是有人知道的。可是她肯定从来也不会想起来去打听这样的事。她甚至可能从小就没有特别意识到世界上还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因为她不需要考虑这些,对吗?在她的生活轨迹被迫和他的交汇到一起之前,他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你在想什么?”她突然听到他的声音这样问。

“嗯?”她一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吗?那你刚才为什么一直出神地看着我呢?”他问。

“我才没有出神地看你呢!”米拉贝尔的脸烧红了,“我明明是在想你多大年纪来着──”

啊,糟了,她怎么给说出来了。

他好像非常得意。是不是又觉得自己成功地验证了她智商不如他、绕不过他呢?

她在心里哼了一声。

“那么请问,你觉得我有多大?”他接着说。

“有三十五六吧。”她决定给他一点面子,说个比较年轻的岁数。

他笑了。一点也不尴尬,特别开心的那种。这是她第二次看到他这么开心的笑。她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笑以后发生了什么(花田上、小溪边……)她提醒自己现在一定要小心了。

“我要是三十五六,你就是三十一二了,好吗?”他嘴边微微还有一点笑容,眼里已经恢复了平静,“你上一次来到这个房间的时候,我刚过二十七岁生日。”

二十七?她想。那他就是只比我大四岁,看着真不像。是他太显老,还是她面相太年轻?她想起了塔拉的女祭司特娜,她们七年没见了,可是上次见面的时候,特娜好像还说她看着没怎么变化。“你看着还是以前那样啊。”不止一个人对她说过这种话。是她生长得特别缓慢吗?没有吧。虽然预言里说她无权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在长大以后拥有幸福的家,可是没说她连正常长大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啊。她自己在心里暗暗比对了一下,觉得自己在身高、体重等等各项健康指标上,还是达到了同龄人的平均水平的。那么也许就是她的容貌变化得比较慢?这个也许是有可能的。她的家族中有过那么多女巫。据说女巫的寿命都很长,容貌可以维持稳定、很多年不变。传说中那位最勇敢的齐格瓦有一个女儿希尔本,是九位女巫中最清新、最治愈的一个,一百九十岁的时候,还保持着十九岁的容颜。她对这些传说并不是完全相信。但它们总不至于编得太离谱吧。也许到了她这里,确实还有一些遗传的东西在起作用。

等等,刚才他说什么他三十五、她三十一的。他怎么也知道他比她大四岁?

她一下忘掉了自己那许多思绪,怀疑地看着他。

“你还不相信我、担心我隐瞒了年龄吗?”他看似平静地问,谁知道他心里是不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想骗她说出更多心事。

哼,不用你费心了。这回我会给你省点事,直接告诉你我在想什么。当然,她告诉他的是她刚刚想起的一个念头:“我对你说的那些并没有什么担心。我只是在想,你把自己的婚姻安排得是不是太草率了?我们连彼此的年龄都不知道,如此缺乏基本的了解,你怎么能就把这样的两个人硬是捏到一起呢?你现在是不是应该再理性地考虑一下,重新审视这场不恰当的闪婚?然后,也许你会做出新的、更好的安排……”

他点了点头,好像在很认真地听取她的意见一样,“你说得没错,我们确实对彼此缺乏了解。所以,我重新思考之后,做出的安排是──”

她留心地等着听他说下去。

“那就是我们应该彼此增进了解、加大相互交流的力度──除了身体上的,还更要有精神上的。就像现在,你还有什么不了解我、想问我的,都可以问。比如说,我帮你想一想啊,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姓什么?”

她真的不知道他姓什么。他完整的名字应该有长长的一大串,排在最后的那个是一个被称作“姓”的东西。她听说新氏族的人都是这样有姓的。

但是她当然无暇得知他那一大串名字,自然也就不知道它们当中的最后一个是什么。

“好的,那么现在你就记住,”他说,“我的姓是芬亚纳,意思是“纯金色和极白的”,因为我最早的一位父系祖先拥有纯金色的头发和极白的皮肤。从此以后,这也就是你的姓氏了。你的名字会镌刻在我们宗庙里黑色大理石的家谱上,‘米拉贝尔?芬亚纳──狄韦德第七世领主夫人,兰心蕙质、恭敬恪敏,泽被尤尼克、格鲁、汝恩、康姆哈尔特斯、高汶、米洛达、艾斯加德等远近藩属各部……’我希望你能以此自勉、拿出相应的行动来,做到名副其实,对得起子孙后世对你的瞻仰。”

看样子,他好像觉得自己送给了她一件最为珍贵的礼物。

米拉贝尔却一点也不希望自己的名字被这个样子刻在什么石头上让什么人瞻仰。再说他罗列的那一大串都是什么地方?藩属各部?都是远远近近一些其他的部族、甘为狄韦德附庸的吗?她自己的生活都还没搞好,怎么还有资格跑到别的那么多地方去给人家乱施恩泽?

于是她摇了摇头,小心地说:“也许我应该感谢你这么周到的安排。但我是属于基里尔家族的。性格温柔的基里尔,很多年前从银色星星上来到人间,成为我们的祖先。我们用她的名字来做标志,就够了。至于我自己呢,我就是米拉贝尔,比娜迪的女儿米拉贝尔。”

他看了她一会儿,仿佛不相信她会做出这样的回答。

然后,他决定把她那些不知好歹的言辞都当成秋风过耳。只有她刚刚提到的一个名字,悄然留在了他的脑海里。

比娜迪。

他听过这个名字。而且他初次听到它,就是在这间卧房楼下那间宽敞的客厅里。

他转身去面向窗外,又把窗扇打开,让清风吹到脸上。楼下的花园里,有人在渐浓的暮色中提着灯笼走近了,大约是个侍者。可以看到他推开客厅那扇白框的玻璃门,走到了里面去。对,就是那个房间,只不过时间是在大约十五年前,一个冬日。

那时,那扇玻璃门也是这样被人从外面推开的。推门的是一个穿着深蓝色大衣的孩子。十二岁时候的他。

外面很冷、到处覆盖着白雪,天是阴的。才是下午,房间里已经要点灯了。

他对着刚关好的玻璃门上呼出一团白色的哈气,然后用手把它抹掉,静静地看着外面的雪地和灰沉沉的天空。他的大衣上还沾着寒气,手还没有被房间里的温度暖热。

他的父母都在客厅那一头的壁炉前。父亲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可以看到他搭在沙发靠背上的一只手,手里握着那柄他最常用的、镶着绿宝石的棕色烟斗。

母亲站在一旁,她的脸是对着门这边的,但她正在投入地说着什么。所以他们两个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进来。

不用听,他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要他们在一起相处,讨论的就永远是那几个有限的话题。比如现在,他刚站了不到两秒钟,就听到母亲用她平素那种幽怨的声音说:“黛德蕾想知道,我又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够好,让我的主公对我不满意了呢?”

父亲一般是不会马上回答的。他会静静地叼上烟斗,闭上眼睛,仿佛是睡着了一样,听凭她在旁边不停地絮语。

安古斯感觉很烦。他们就不能去别的地方说话吗?这间客厅是他特别喜欢的一个读书的地方。他需要安静、需要集中精力。他想尽量离那边的声源远一点,就离开了门口,到了房间另一端、角落里的书桌前。

“你并没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他突然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他回头往他们那边看了一眼。

父亲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是黛德蕾,无论你怎么做,你都不是比娜迪。”

比娜迪?从哪儿又蹦出这么个名字来?

母亲好像在强忍着泪水抗议,她的声音已经有点哽咽了,稍稍显得难以辨听:“将近七年了……仅仅是七年之前的一面之缘,主公就对她念念不忘……既然如此,您当初为什么要放她全家搬走呢?她一家只是客居在此的异乡人,您大可以把她的男人解决掉,然后把她留在身边的呀──”

父亲不知道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母亲住嘴了。

他也不想再听了。大人的事真是无聊。他长大了会不会也变成像他们那样?有时候他真是拿不准。

他拉出一把椅子,在桌边坐下,开始接着读那本他昨天留在这儿的书。它是一本很厚很大的书,相当旧了,书页都泛着黄,一碰好像都要碎掉了。旁边的银烛台上盛满了红烛的泪,一点火苗在跳动着,让纸页上黑墨书写的文字好像都活了起来、在光影中扭动一样。

但是当他的眼睛向它们望去的时候,那些文字一下都静止了,仿佛不敢再捣乱,乖乖地等着他审视。

这本书里讲的都是关于精灵世界的事。它应该是出自很古时候旧氏族的某一位德鲁伊特之手。当年是安古斯的祖父用五十颗成色最纯的祖母绿从一个旧书商手中把它买来的。那些旧氏族的德鲁伊特对于玛比诺大陆最古老的种种隐秘倒是有一些独到的了解,虽然他们用语晦涩、行文冗长、思维习惯迥异于新氏族,但是耐着性子把他们的书通读下来,还是能有不少有意思的发现。他这几天看到了不少关于独角兽和精灵王的魔戒的故事。

现在书页还摊开在昨天他读到的那个地方。这页上的这一章有些独特,它的标题不像其他地方那样是黑墨水书写的,而是锈红色的。他忍不住用指尖轻轻划过那几个字,好像想在触摸之下,判断出它们是由什么写成的。赭石吗?还是红墨水?都不像。他把手翻过来,看到红色有一点蹭到了指尖上,好像那里不知何时被划破了、沾染上了已经干涸的血迹。

“艾瓦隆湖,”他轻声念了一遍那四个红色的字。

他父母那边不愉快的对话可能已经结束了吧。或者,就算没有结束,他也是充耳不闻了。现在他眼前只有纸页上那些笔触细密的文字,心里仿佛听到它们游丝一般的声音在绵绵不绝地对他低语:

据说在玛比诺大陆不为人知的尽头,有一片薄暮笼罩的地带。那里是精灵世界和人间交界的地方。穿过那一片氤氲的淡蓝暮色,就是走进了精灵们永恒的国度。在那里,紧邻边境的是一片名叫“艾瓦隆”的、蓝色的湖。但是从某一天开始,随着一支身份不明的部族迁居至此,蓝色的艾瓦隆湖水就变成了血红的。那支部族也被人们用不同的方式来称呼着,有人把他们叫作“吸血鬼”,有人说他们是“血精灵”,更多的人则简称他们为“血族”……

突然从客厅正门那里传来一阵敲门声。他抬起了头,暂时离开了文字中的世界。

父母都还在他们刚才的位置上。看来他们不愉快的对话并没有结束,而是一直都在继续。不知道父亲又说了什么,母亲好像在辩解着,声音已经相当委屈了。他只捕捉住了她最后的半句话:“是的,您说的没错。但是,主公您可曾知道,黛德蕾当初嫁给您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像公主一样幸福……”

又是一阵敲门声。

父亲终于很低沉地说了声“进来”。厚厚的橡木大门被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城堡总管。他鞠过一躬之后,仍然低头谦卑地望着地面说:“主人,您的侍卫长克拉泽的婚礼今天下午就要举行了,他的新娘恭谨地请问您,今晚您可要去她那里?”

父亲对他挥了挥手,“去告诉她,准备迎接我。”总管点头离去后,他也站起来,大步向门口走去,好像终于可以逃开什么让他特别不愉快的东西一样,离开了他的妻子。

母亲坐到了沙发上,掩住脸啜泣起来。一会儿工夫之后,啜泣转为了失声痛哭。

安古斯烦恼地合上了面前的书,准备走过去用他的方式安慰她一下:那就是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叫一声“妈妈”。

可是她根本没有看见他,她“腾”地一下站起来,哭着奔向那扇半开着的门,跑出去了,一只手还把门在身后使劲一摔。

又是这个样子。他叹了一口气,两只手臂也抱在了胸前。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百次他看到这种场面了。

“如果我长大了要结婚,”他看着墙上的魔镜说,“我一定不会搞成他们这样。”

魔镜里的他眨了眨眼睛,开口回答说:“那也不一定。爸爸当初娶妈妈的时候,也不知道会有今天。”

“也许他还是没有娶对人,你说呢?”他想了想又说(因为他不愿意被谁驳倒,哪怕反驳他的是魔镜里的自己),“如果当初他娶的是那个比娜迪,也许他就不会让她这么哭了。”

魔镜里的他摇了摇头,“这我可不知道,也许比娜迪会哭得更厉害、也说不定呢。”

不过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就是母亲的哭声一定是因为被他听得太多、以至于不知不觉印到了他脑海里,对他日后的生活产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影响:当他十九岁继承父位,成为狄韦德的领主之后,他之所以从来没有按照族规、对族中新婚的女孩子们履行自己应尽的责任,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这种哭声。当他第一次走向一间新房,知道里面有他好朋友的新娘正在等他的时候,他心里其实还是有一点新鲜感的。(虽然他早就从黑曜石城堡书房里那些黄色封面的魔法书里了解到了很多相关的内容,并且在理论上比很多婚内专业人士还要专业)。但是当他刚刚走到新房门口,连门槛都还没有迈过去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他脑海里忽然就响起了多年以前、每当他父亲赶赴别人新房之时、母亲那种痛哭。然后他就一点兴致也没有了。只有马上找个可以休息的地方把眼睛闭上、立刻睡着,才能让那种哭声的侵扰从耳边消失。而且从此以后,每到类似的场合都会是这样。人们都说他母亲的家族是从来没有魔法天赋的,但是想起那些能在他心里自动回放的哭声,他真的对这一点感到有点怀疑。

米拉贝尔现在已经读到小公主出生后第三天的那一段了:女仆们正在用香草浸过的温水为小公主清洗丝绒的衣裙──不用念出声来、自己默读的速度就是要快很多啊,幸好安古斯那个家伙刚才不知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去好像把她忘了一样,她才有机会自己快快地读一会儿书。但愿他能一直看着窗外发呆才好呢。

哦,对了,有件事怎么忘了?她也有换下来的衣服没洗呢。

她匆匆把书在窗台上放下,想去把衣服都抱到那个洗手池边,再把那盆水也拖过去,在那里清洗、然后正好把水都倒掉。可能她还需要找一块肥皂……

她走了不到两步,突然感到自己的裙带被拽住了。她回过头,看到安古斯也正在回头望她。当然是他的手在拽着她。

“你干什么!”她生气地把他拽住的那截裙带往回拉。

“我能不能问一下,你要干什么?”他松开了手,转过身来,面对着她问。

“我洗衣服,和你有关系吗?”获得自由以后,她加快了步伐、从他身边走开。刚才那个水盆呢?还有旁边的一个小板凳呢?她把旧衣服都放在那上面了。

她没有看到什么,脚底下却忽然绊到一个东西,差点摔倒。脚上还好像溅上了水一样,凉凉的感觉。可是她什么水也看不到。

“所以说,不要觉得你的事情都和我没关系,好吗?我本来就想告诉你,我刚才进房间的时候,看到那盆水和那堆衣服有碍观瞻,就给它们都用了隐形咒语。你要是态度好一点早来问我,我会提醒你它们在哪里、帮你绕开它们的。”

米拉贝尔回过头来非常不开心地看着他,“你能不能给你自己也用上隐形咒语,让我不要看到你在这里有碍观瞻呢?”

“哦,那倒是个好主意,”他好像突然得到了启发,“正好我们应该躺下休息了,如果你喜欢,我就可以变得让你看不见,但是仍然让你感觉到我的存在。”

这好像是一句非常心怀叵测的话。米拉贝尔思索了一下,“你可以随便变成什么样去休息,但我还是要先去把那本书看完。”

他好像并不喜欢这个主意。他伸手把窗台上的书够过来,米拉贝尔很担心他会把它也变成隐形的、让她看不成。“不要那样!”她有点着急,“实在不行我可以再念下去、让你也一起听的,可以吗?马上就要到小公主庆生盛典那一幕了,会很有意思的,我刚才稍微看了一下,好像有一个坏仙子会来捣乱……”

“书里的故事,都是早已讲完的故事。”他的手轻轻往上一托,袖珍的小书就扑动着书页,像一只小鸟一样飞去了。它飞过房间,落在墙上的一个架子上。“我们又何必为已经过去的事情担心呢?”他向她走过来,“今年初秋,等我们的儿子出生了,我会为他举办一个盛大的庆典,而且到时候不会有坏仙子来捣乱。你就等那个时候再好好体验庆典之乐吧,如何?”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什么?”

“没什么问题吧?”他在她面前停下来,好像觉得她不应该这么惊奇,“我们的儿子。我把名字都给他想好了,就叫‘阿狄拉’──这既是我父亲的名字,可以算作对他的纪念;又是传说中第一代精灵王的名字,有‘雷霆和铁鞭’的意思,寓意也是很美好的。”

她还是那样看着他。

“哦,”他让语气更温和了一点,“要是你愿意,我们以后也可以要一两个女儿,你可以领着她们玩布娃娃、给她们讲公主的故事。不过其他的都必须是男孩子。我本来给他们设定的总数是七个,但是现在想来,七个太少,最好还是向着一个兄弟连的编制努力。”

米拉贝尔有一度完全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后来一边听着他滔滔不绝的声音,她一边才感到自己的的脑子在渐渐复苏。

他是不是想当爸爸想疯了?世界上会不会真有这样的人?要不然他为什么会反复提起这个早就被她从心里删除的话题?

她有什么地方表现得像是今年初秋能生儿子的吗?当然是笑话。

当然是笑话吗?

嗯……等一等,平白无故,他怎么会产生这样细节周密的幻想?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近来的表现,然后又回想了一下从前她见过的、女伴们刚刚成为准妈妈时的表现。她的心里咯噔一下。

但是那一则《命运之书》的预言又一次在她心头响起。

只是这一回,它没有缓解她的紧张,反而加深了她的困惑。

会是预言错了吗?女神赐予的《命运之书》所给出的预言错了?

不会的。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它说了她未来孩子的父亲是吸血鬼,那他就一定是吸血鬼。她对女神就是这么信任。

这可能有点固执。但每个人都有自己固执的地方。

除非,是它没有说。除非她所记得的那些东西,全都是一场梦。她原来也这么怀疑过的。现在,过了这么许多年之后,那些曾经强烈的印象都被时间冲淡,她越发容易这样怀疑了。

她看着对面的他。他的话已经说完了,现在也在静静地看着她。

她有一种非常糟糕的感觉:如果让他抱着他现在这种期待,那她就不可能指望他放她走了。

也许她本来就不应该坐等着别人来放她走的。她应该直接提出自己的打算。她应该让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让他明白她的态度:她只能按照自己打算的去生活。她不可能像他期望的那样过一辈子。

这些想法都已经在心里拥堵了那么久。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说出口呢?难道她还有什么心理障碍吗?就是现在,不能再犹豫了。米拉贝尔,说呀,说呀!说出你的意见!

因为这些意见,他肯定又会跟她争论。争论还算是最好的前景,最坏能把他激怒成什么样……她就先别想了。否则她会失去勇气的。

只是现在她不能失去勇气。真的不能、不能失去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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