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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重生之鼎(XII)

米拉贝尔现在觉得丢人得都快不行了。安古斯往草地那边走的时候,她都没法让自己看他。他要去跳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简直都没法想象那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只要一牵涉到他的事,好像都会让她这么尴尬。

布伦杜艾德推了推她,“精彩不容错过哦,米拉贝尔,快看,就要开始啦。”

可是米拉贝尔使劲偏着脸,就是不往他的方向扭头。

他应该已经在位置上站好了吧?四周除了音乐的声音,一时再没有人说话。然后随着轻松的舞步开始,喝彩的声音也纷纷传来。

大家都赞美得这么真诚、这么热烈,也许,情形还不是那么糟的?米拉贝尔偷偷地转过脸去,打算看一下。当然,就看一下。

安古斯正在很专心、很灵活地转换着步法,旁边有的观众也在情不自禁地跟着节奏、身子一晃一晃的。

米拉贝尔不得不承认:安古斯确实是有一种美。但是,美就美去吧,那是他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把脸转开,看到苹果树那边,格文已经走过去了、拉过一把椅子在简廷珍身边坐下。他开始和她说话,可她总是精力不太集中的样子,眼睛还不时望向仙子乐队那边的舞者。现在,她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阵失望。她旁边的伊兰萨也放下了一直捧在心口的、攥紧的双手。周围传来的也都是人们怅惘的、不尽兴的抱怨。

原来是安古斯在那边悠然地原地转完了一圈,停住了舞步。人们还想要求他继续。但他只是微笑了一下,然后离开了。他向着不远处一张圆桌走去,那里围坐着几位很年长的客人,有些正在慢条斯理地品茶或是什么,有些则垂着头、似乎在打瞌睡。

米拉贝尔不禁怀疑他要去干什么。去打扰老年人休息吗?瞧他走近他们时候那个样子,完全就像一个存心要捣乱的坏小孩。他热情地在一个正端着杯子啜饮的白发老爷爷肩上拍了一下(拍得老人家差点没呛着),又说了些什么,“功夫茶──”她只听出这么几个字。

就他,还懂茶?算了,她才不要管他在干什么呢。她赶快又把视线移开、去看别处。

这回她看到一个真正冷僻的角落──在树篱拐弯的地方,和她们这边可以连成一条斜线的。那里没有餐桌、没有欢声笑语的人群,只有一把孤零零的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面带倦容的金发少年。

嗯,还是说,其实已经是青年了,只是因为他体态文弱的缘故,所以看着给人一种年纪尚小的感觉?

“那个人是谁呀?”她问。

“你说哪个?”布伦杜艾德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哦,那个呀,那就是格鲁的首领埃丹,伊兰萨就是他的妻子。他还是安古斯的表弟呢。他父亲和安古斯的妈妈是兄妹。”

啊?一点也看不出来有什么相像的地方呀。米拉贝尔想。她又观察了他一下,好奇地问:“他脸上戴的那个是什么?”

那是她从来没见过的一种东西,架在他的眼睛前面。

“那个,”布伦杜艾德告诉她,“是眼镜。”

“眼镜……我们旧氏族从来没有这种东西。”米拉贝尔说。

“我们这边从前也没有,那是埃丹他自己发明的。”布伦杜艾德说。

“发明?”米拉贝尔琢磨着这个词。

“对呀,埃丹会搞各种发明。他管那叫‘科学’──和魔法不太一样,但是也很神奇的。”

“哦……是这样呀。我真不知道新氏族还有这样的男孩,”米拉贝尔很感叹,“我以为你们这边的男人都是特别厉害、特别张扬的那种呢。可是他看着好含蓄啊。”

“是啊,他从小就和别的男孩不太一样。别人都想成为雄踞天下的霸主啊、所向披靡的勇士啊,最少也是竞技场上的冠军、箭无虚发的猎人什么的,只有他想当科学家。”

埃丹好像注意到了她们在看他。他扶了扶眼镜,也看了看她们这边。

“对了,”米拉贝尔突然想起来,“他怎么一个人躲在那边呢,他不去跳舞吗?”

“当然不去了,”布伦杜艾德说,“他一直都挺内向的,不爱热闹,身体又不太好,每次让他来出席宴会,都算是难为他了。他绝对是出于礼貌才不得不来的。我听说他在家里才夸张呢:他把格鲁的城堡分成东、西两半,让伊兰萨住在最西边、离他最远的地方;他自己呢,一天到晚待在东边做实验,吃住都在实验室,从来都很少去她那里看她的。搞得两个人结婚两三年了,连个孩子都还没有。”

“没有孩子,也许是还不急着要吧。”米拉贝尔分析说。然后她又想了一下,禁不住对埃丹的家庭生活感到一阵羡慕:“这么好啊,这么清心寡欲。”假如这样过日子的是她和安古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常年都难得一见,那么人生也不至于如此不堪忍受啊。

“你试试去跟伊兰萨说这话,看她有什么反应吧。”布伦杜艾德直率地讲,“她现在都快成怨妇了。她对事情的理解是:一定都怪自己家主公身体差,才害得她正当这么好的年龄、却不得不独守空房。”

“可是她不知道,”米拉贝尔低头叹了一口气,很认真地说,“主公的身体太好了也不见得是好事啊。”

她好像听到布伦杜艾德在偷笑。等她抬脸去看的时候,对方却已经换上了一副很正经的表情,“好啦,米拉贝尔,你先在这边歇着啊,我去张罗一下,该上饭后甜品了。是你做的点心哟,可以让大家尝到你的手艺了。好期待哦。”她说着,对她挤了挤眼睛,就起身走开了。

米拉贝尔一个人坐在那儿,一时有点无所适从。她站起来,把桌上吃空的一些盘子摞起来。然后就立在那里,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离开吧,不知该去哪里;继续留在这个宴会上呢,又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必要。周围的客人虽然那么多,她真正认识的却没有几个;到处都是欢乐的海洋,她却像海中的一座孤岛。

背后忽然传来了渐近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去,看到走来的是伊兰萨。

伊兰萨来做什么呢?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米拉贝尔冲着桌上扫视了一下,选了一只干净杯子拿起来,转过身期待地问:“要喝茶吗?”

伊兰萨没有回答,只是在一两米开外停住了。她对着米拉贝尔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才说:“要不是看你手上戴着芬亚纳家族的戒指,我还以为你是厨房跑出来的粗使丫头呢。我刚才都还在想,你的管家朋友都干活去了,你怎么也不去帮忙呢?”

要是让她一直管我叫“厨房里的粗使丫头”,岂不是太麻烦了。米拉贝尔决定帮她省点事,就说:“我是米拉贝尔,你叫我的名字就行啦。”

“我当然知道你是米拉贝尔。”伊兰萨的声线已经绷得非常紧了,“让他那么喜欢的,不就是你吗?只是我不知道,你用来迷住他的,到底是哪一点?是棕色的头发?还是绿色的眼睛?”她仔细地看着米拉贝尔,好像想把她看透。“可是,你心里其实根本就一点都没有他,对吗?”她接着说,话音里充满了道义的、控诉的感觉,“你真残忍。米拉贝尔。”

我?残忍?米拉贝尔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也可以这样被指控。她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是还没有开口、就又觉得很茫然。

伊兰萨轻轻捋了一下自己淡紫色的头发,继续说:“就是这样的。我送给你的评价一点都没错。一个人可以那样爱着你,你却不给他丝毫的回应,这不是残忍是什么?你不要以为安古斯和我们聊得很开心。那全都是他装的。不论是对我、还是对简廷珍,他原先从来都没有注意过、也没和我们说过一次话的。今天却为什么要这样开恩、允许我们陪他聊那么长时间?你以为我猜不到吗?他只不过是因为不被你在意而生气,反过来也想气气你罢了。他故意让你看到他和别人那么亲密,为的是让你也感受到一点被忽视的痛苦,他甚至想让你着急和吃醋、担心自己会失去他。可是我怕他的一片苦心又都白费了吧?你是不是干脆都没意识到他在忙些什么呢?只有我们这些不可救药的“别人”,明知他的用心,却还是心甘情愿地陪着他、做他棋局上的棋子。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都很可怜,我们的存在只不过是为了烘托你的成就感?如果我再告诉你:自从你进了花园以后,每次趁你不注意的时候,他其实都会悄悄向你望了又望。你会不会更加心旷神怡呢?”

米拉贝尔看着她,比所有的时候都安静。现在她什么感想都可能有,唯独就是没有办法心旷神怡。她估算不出自己刚刚听到的那番关于安古斯心理活动的绝妙阐释到底有多少是出自伊兰萨的想象。

反正现在的伊兰萨看上去,思想状态应该是相当活跃的,仿佛她郁积了这么多年的种种心事,终于在这个非常时刻全被激活了、抬头了,要求她必须把它们源源不断地对米拉贝尔倾吐出来:“我不怕告诉你这么多,你也可以尽情去品味自己的成功和得意。只是你永远不会懂得一个像我这样的‘别人’的痛苦。你没法想象一个女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每天在头上顶着二十本最大最厚的书、穿着最高的高跟鞋练习走路仪态,不管崴了多少次脚、摔了多少次跟头,都还是咬着牙坚持站起来继续练,只是为了她心里惦念的那一个名字,‘安古斯’,只是因为她想让自己成为最好的,才能配得上那最好的一个他。可是最后命运给她安排的却是什么呢?一个和安古斯完全没有可比性的埃丹──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就不得不一生臣服在那样一个“主公”面前,他是那么孱弱那么无能,甚至连赛马场上跑一圈都坚持不下来……而你呢,”她傲然地看了看米拉贝尔,“更是粉碎了我人生的最后一点憧憬。我本来无数次幻想过和安古斯新娘的相遇,我想她一定是一个比我们所有人都优秀的女孩,可以让我在她手下输得心服口服。可是你──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可真是别具一格哦:在路边的土墙上,和村儿里的孩子一起坐着,还在那儿晃腿。”

米拉贝尔更加安静地望着她,心里却涌起一阵强烈的、止不住的难过。她很同情伊兰萨。她很希望世界上每一个女孩都能幸福。可是伊兰萨显然不幸福。而且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帮助伊兰萨变得更幸福一点。她想了又想,勉强想出一条可能有用的提议,就小心地说:“我,我看你的主公身体好像不太好,他也许很有可能英年早逝的?而我呢,你刚才也说过了,安古斯认为我表现得对他很残忍,那样的话,也许他终究会对我失去耐心的,然后我们就会分道扬镳。再然后呢,你和他,也许终于就可以走到一起了……”

对于伊兰萨那颗受伤的心来说,这样的希望未免太虚渺了,甚至好像是一种讽刺。她只是更加不以为然地看了米拉贝尔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难道她不知道我想帮她吗?米拉贝尔在心里说。难道她真的宁愿恨我,也不愿意相信我比安古斯更称得上是关心她的人吗?在所有的女性之间,难道不是从很古很古的时候就开始、因女神之名而定立了相互扶持的盟约吗?可是我已经见到了那么多女性,她们好像一点都不知道、也不记得有这样一个盟约了。她们只知道为了“他”的缘故而互相为敌。这到底是这个世界日新月异的变化,还是人类感情的倒退?

就在她这样心情很复杂地思考着的时候,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急促地飘进了她的耳朵。

她一转头,哦,又是那个粉色的小仙子。它什么时候飞过来的?它正在对着伊兰萨的背影,很不高兴地挥动着小手,嘴里叽哩哇啦地说着什么。

“哦,我明白了,”米拉贝尔伸出手来,让它停到她的指尖上,“你是不是对伊兰萨有点意见?你是不是听到我们说话了?你觉得她对我不够友好?嫌她讽刺我?”

小仙子点了点头,拍了拍自己身上。

“哦,关于仪态和衣服的事?”米拉贝尔接着猜测,“不要紧的。她说得也没错,我的仪态确实不够讲究,这个我也知道……”她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其实,我并不太害怕被人认作女仆什么的。从前我在家的时候,有一次冬天走路栽到积雪特别深的沟里,爬出来以后别人还以为我是雪人呢。”

小仙子摇了摇头,用力拉起她的手,硬是牵着她绕到一棵树后。

它从腰带上拔下一根小小的魔杖,像一根火柴棒那么大,对着她一挥、一挥、又一挥。

米拉贝尔只看到一团团粉色的、闪光的雾弥漫开来,包围了她。

然后光雾散去了,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衣服变了样。不是棕色的了,而是成了一身浅浅的粉白色长裙,比小仙子那身衣服的颜色还要柔和。

“你不用吧?”她看看它,又看看自己,“你不是在用这种方式给我报恩吧?真的不需要因为我救了你一下、你就赶来帮我变出好看的衣服什么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注意到自己的鞋也变成了一双透明的──水晶鞋?

小仙子非常满意地拍拍手,好像在给它自己鼓掌。

米拉贝尔绝望地看着自己露着的肩膀,“不可以因为你们仙子都穿无袖的连衣裙、就把我也弄成这样子啊。至少把袖子给我变出来,拜托你了!现在还是早春,受凉了肯定会感冒的。”

小仙子歪着脑袋想了想,又对着她挥了一下魔杖。她一下觉得暖和了──多了两只袖子,只是它们完全是透明的。它还额外帮她变出了一根斜挎在左肩的吊带,就像衣服没穿好一样。

这回小仙子更满意了,直接把米拉贝尔从树后推了出去。她手足无措地还没有站好,就意识到事情更糟糕了,因为对面正在朝她走来的,是安古斯。

现在仙子们换了一首非常典雅的曲子,轻柔地演奏着。

米拉贝尔尽量让自己的视线先避开安古斯。她侧过脸去,看到不远处已经面对面地站好了一对人,那是格文和简廷珍。就连埃丹也离开了他的座位,向着伊兰萨走去。伊兰萨应该是在等着他吧──她正和简廷珍并排站着,稍稍隔开有一段距离──只是她的眼帘垂着,始终不看他。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看样子像是在各就各位。

“宴会接近尾声的时候,按照惯例,首领们和夫人们要一起跳小步舞的。”粉色小仙子叽叽喳喳的声音响了起来,在米拉贝尔的耳朵里竟然串成了这样一句话。

咦?我什么时候能听懂它的话了?米拉贝尔惊奇地看了它一眼。难道它对我施了魔法以后,我就通晓仙子的语言了吗?

小仙子笑眯眯地对她点了点头。

但米拉贝尔却忽然一激灵,她想起了一个问题,她急速地看了一眼越走越近的安古斯。不要啊,他不是来叫她去和他跳舞的吧?她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什么小步舞呀。不会跳怎么办?而且根据她的经验,她最容易在跳舞的时候把舞伴带着一起摔倒了……

“不担心!”小仙子凑到她耳边说,“有我送你的魔法舞鞋呢,你待会儿只要听着音乐、跟上别人就行了。”它的小手帮她把一缕松动的头发别进发卡里──天哪,她在自己的头上摸了一下,头发什么时候也被它变成蓬松的发髻了,是刚才变衣服的时候顺带着变的吗?她都没感觉到。真的,她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成了什么样了。

但是安古斯知道吧。她看到他凝望着她走来,眼神好像对她反复说着同一句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然后她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伊兰萨的声音:“米拉贝尔,你真残忍。”

她的脸有点红了。

难道是我错了吗?她想。难道我对他有什么做法不合适了吗?没有啊。她使劲让自己回想他们之间一切的隔膜和仇怨,可是她特别震惊地发现,自己想起来的全都是别的东西──她想起来的是他没心没肺的笑,是他划破的手上系着的手绢,甚至还想起来那些特别小、特别绿,又特别酸的果子。

然后她就对自己非常生气。

很好,她告诉自己,那是一个男人。请问,什么是一个男人?别人所说的“他的爱”又是什么?你心里对这些问题有答案吗?

她想了一下,又想了一下,觉得事情还是像没想之前一样难以捉摸。她不知道一个男人和他的爱到底是什么。她只知道太阳是温暖的,因为你能感受到它的温暖;花儿是香的,因为你能闻到它的芬芳;树林里斑鸠的叫声是温柔的,因为你能听到它们的“咕咕,咕咕”。但是对于一个内心那样复杂的“他”,还有他的心里能生出来的、看不见也触摸不到的情感,除了她七拼八凑得来的那些印象,她可能实在没有办法理解更多了。

所以当她看着他的时候,竟完全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一个约略感到熟悉的陌生人。

而当他来到她面前站住、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感觉也像是初次相见:“这位苹果花一般的女孩子,我是安古斯,来自东方的狄韦德。可否有幸知道你的名字、再和你共舞?”

他对她做出了邀请的手势。

他在干什么?她想。成心开玩笑吗?还是真的看我换了一身衣服就不认识我了呢?我可还没像笑话里说的那只蛇那样、穿上马甲就变成一种别的动物呢。

嗯,只是,现在周围的人全都在往他们两个这边看。另外的两对舞伴也都在等着。人们平常是怎么说的?大概就是:不管你和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嫌隙,当着许多人的面,还是要给他留点面子。所以,就算安古斯真的在开玩笑,她也可以帮他把玩笑继续开下去吧。想到这里,她拿出最友好的声音,伴着忽然间变得很甜美的音乐说:“温文有礼的安古斯,我是米拉贝尔,来自绿色的安文山谷。在这个如梦似幻的傍晚,很高兴得到邀请、认识年轻的你。”

她把手递到了他手里。

他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极其自然地托起她的手,低头对着手背送上了轻轻的一吻。

米拉贝尔立刻觉得自己又被算计了。好啊,她想,这么快就原形毕露了──不放过一切机会占便宜,这才像你啊,对吗?

流动的音乐结束在了一个颤音上。片刻的沉寂之后,当他们两个也加入了舞蹈的队列、面对面站好之时,新的乐章奏响了。

六个人的翩翩起舞也随之开始。真的是翩翩起舞。米拉贝尔想。这是一种很舒缓的舞蹈,每一个人都优雅地移动着,有时和你的舞伴轻轻一击掌,有时又在一转身之后面对一个新的舞伴,随即又和他(她)擦肩而过。

米拉贝尔想起了舒娜。现在她穿的舞鞋一定就是舒娜梦想过的那种,带动她迈出正确而妙曼的舞步。但愿这种状态能继续下去、让她坚持到跳完这支舞才好吧。轻灵而雅致的旋律萦绕耳畔,不知有多久;滑步、转身,列队、转圈,动作繁多,也不知变换了多少次。终于,她感觉音乐有点渐弱的意思,似乎是要结束了。

她心里稍稍放松了一点。脚下却一绊,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地面就眼看着越来越近、向她迎面扑来──或者应该说,是她正在摔倒、栽向地面。

在她感受到真正的重重一跌之前,旁边却有人敏捷地俯下身来、把她接住了。她抬起头,看到那位救星的面容离她的脸好近好近──那不是埃丹和他的黑框眼镜,也不是仍显陌生的格文,而是她曾经这样近距离看过很多次、又曾经热切期盼再也不要看到的安古斯。他们两个人对望了一下,音乐也在这时随着最后一个袅娜音符的飘散而结束了。

观者对他们所见的这一幕显然是满意的,人人都郑重而赞许地鼓起了掌。他们是不是觉得这是狄韦德的领主和他的夫人心有灵犀、即兴编出来的一个新的结束造型呢?米拉贝尔不得而知。安古斯把她扶了起来。刚才那种关切的神情退去之后,他的脸色并不是特别开朗。

“不好意思,不小心绊倒了,”米拉贝尔决定让姿态主动一些,承认错误、以退为进。她可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他责备笨手笨脚什么的。伊兰萨可以批评她仪态不好,因为伊兰萨是女生。而她对女生总是宽容的。但他不行。因为他是一个“他”。而且不要忘了,他无论如何、自始至终都应该是她最不买账的那一个“他”。

但是他的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他们两个的思路很明显是没有重合在一起的──他的手还扶着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四个人,怀疑地说:“你确信不是有谁绊你的吗?”

米拉贝尔立刻觉得气氛有点不对了。格文刚刚在独舞的时候那么大胆地跟安古斯挑战的,现在却一句话也不说,嘴唇有些发白、绷得紧紧的,伸手护着他身边的简廷珍──她的脸色也变得很不好,只剩下苍白。旁边的伊兰萨却相反,脸涨得红红的,独自站着,和所有人都隔开一点距离。埃丹离她最远──他站在安古斯最近旁,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向她走过去、安抚她的意思。

这是要搞什么,名侦探断案吗?从四个嫌疑人当中查出是谁绊了我?米拉贝尔想。然后呢?要责罚谁吗?可是我又没怎么样,不是一切都还好好的吗?再说这应该是一场节日的欢宴,怎么可以转眼间就变得好像一场审判呢?

“我主要还是自己摔倒的,”她赶快说,“就算有人绊了我,也应该是不小心碰到的,不要紧。”她望了一下四周,也许,有一个人真的成心想把她绊倒?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偶尔摔一跤也并没有什么。她看了看安古斯,脑子里忽然又蹦出一个让她好尴尬的想法:他千万不要是还在想着那个他假设中会在今年初秋来到人间的小小阿狄拉,然后很担心万一她摔一跤就会摔得那个小家伙来不了吧。拜托,她下午玩捉迷藏跑了好多路都没事的,好吗?而且退一万步来讲,他自己可以背地里随心所欲、一晚上勒令她陪着他那么大幅度剧烈运动都不怕出事,现在怎么到了人前就这么在意这区区的一摔呢?他这算不算是“宽以待己、严于律人”?这可不是什么优点哦。当然了,她早就很清楚,他本来在人品上也没什么优点。

只是,这可能是想得又有点远了。一切建立在假设基础上的联想都是渺远不着边际的。她最好还是把心思收回到身边的事情上来。她看到几十米开外的地方,布伦杜艾德正在一辆手推车旁边,端下各种精致小碟子盛装的甜点,把它们逐一摆到手边的一张桌子上。

她找到一个理由可以赶快跑开了。“看,点心来了,大家快去吃呀。”说完,她稍微一用力,从安古斯手里挣出来。也许,还应该跟他说点什么?她想不出别的,只好说了一声:“我去……给你也端一份来,你等一下啊。”然后就跑掉了。

这个“等一下”一定是够漫长的。她总是这样,一旦找到机会离开他身边、就再也不想回去。她帮着布伦杜艾德,差不多把所有的甜品都分送出去以后,才勉强想起:对于他,她还有一个尚未兑现的诺言。

推车上现在只剩下一盘蛋卷了。是她专门给他准备的那一盘。

她自己没有尝过它到底什么味道,但是想一想也能猜出个大概:那么一点点面粉,倒了那么大一罐子盐进去……肯定是够咸的。

很好,这就把它端给他吧。反正现在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捧起盘子,四处打量了一下,找到他所在的地方,向着那里走去。

他已经离开了刚才跳舞的草地,到了相对清静的一区,那里又有那种石头圆桌和圆凳。他背对着她、靠在桌边站着,埃丹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两个人正在谈着什么。

米拉贝尔向着他们走近,耳朵里飘进他们的一些话音。

“玛塔路克这一次是真的下定决心了。”那是安古斯的声音。

“表哥是什么时候知道他的消息的?”这个略显青涩、以前没听过的声音显然属于埃丹。

“我昨天刚一回来就听说了。”

“他有没有给狄韦德送信,要求我们东南各部一起响应他呢?”埃丹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热忱。

“还没有,”安古斯的声音并不像他那么积极,“我想以他的力量,对付西边那些旧氏族应该绰绰有余,暂时不会需要我们。”

“是啊……他那个人,”埃丹有些叹息,“不会希望自己的功劳里有别人一份的。如果他现在要求狄韦德相助,将来一定会造成那种局面,就是你在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肯定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他突然不说话了,因为他看到了已经走到很近处的米拉贝尔──她是从安古斯侧后方接近他们这边的,先前一直有点被挡住。虽然听到了不少的谈话内容,可她仍然不是很能判断清楚他们在说什么。“玛塔路克”是个陌生的名字,她不记得在别处听人提起过。“对付西边的旧氏族”却很可疑,让人听了心里不怎么舒坦。

安古斯也不说话了,回过身来看到了她。

“打扰了,”她命令自己镇定下来,对着安古斯说,“我专门送来了这个,想请……”她本来想说“请你品尝”,但是忽然觉得脸好热,仿佛蛋卷高浓度的咸涩透过空气都能抵达她的感觉神经、令人难忍地浸渍在那里。她只有把托盘一举,头微微一低,不让他看到她的表情,接着说:“想请主公您品尝。”

安古斯非常不信任地看着她,挑了挑眉毛。这个小坏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谦恭了,不对呀。

埃丹却又用他标志性的动作扶了扶眼镜,情不自禁地说:“表哥真是好福气,娶了这么贤惠的嫂嫂,一看就是贞静幽娴之人,来送点心都能举案齐眉……”

有他这么一说,安古斯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尝那个蛋卷了。他伸手拿起它,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然后他停住了。

米拉贝尔的头已经抬了起来,眼睛却还是看着地,盘子也不自觉地被抱在了怀里,好像这样可以给自己一些支持。

她觉得是过了很长时间才听到安古斯把嘴里的蛋卷咽下去,然后听他说了一句:“此卷只应天上有。”

她错愕地抬起眼帘,看到他竟然把手里剩下的蛋卷一口一口全都吃完了。

然后他对埃丹笑了一下,“一定是刚才跳舞跳得口渴了,我去那边喝点水。”

“等等我,我也去。”埃丹匆匆站起来,紧跟在安古斯身后离开了。大概对他来说,就算是这样一个贞静幽娴的嫂嫂,让他单独留在她身旁也是太过高难的要求吧。

可是米拉贝尔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只是看到安古斯走出几步以后,回头给了她一瞥,眼里分明是威胁(隐隐地可能还有一丝委屈),似乎在说:“晚上回去了再好好收拾你。”

她的心里变得不是很好受。他这一下可是差不多把两三个月的盐都吃下去了。会不会把肾吃坏呀。他这个人本来就火那么大……她是不是真的做得有点过分了?可是他为什么非要都吃掉呢?明明可以剩下不吃的啊。

她现在很留心地观察着他的动态,看他会不会突发什么不适、走着走着一头倒下什么的。还好,他的步履还是很稳当、很正常的。他去一张餐桌边喝了水,然后把埃丹留在那里,自己走回了那棵苹果树下、水仙花畔,依傍着那只木雕的小鹿,席地而坐。

看到他待在它旁边,给她一种怪怪的感觉。

仙子的音乐早就停住了。现在却从它们那边又响起了一串柔美的、竖琴的琶音,好像是为什么乐曲作前奏。然后她看到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凑到嘴边,几个颤抖的音符飘了出来。是他吹的?那应该是一支小银笛。

断续的笛音渐渐连成了旋律。那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一支曲子。是他早就知道的呢?还是此刻一边想一边吹的呢?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样的乐声让人想起很多东西,比如:就算不曾诉说、也没有被人听到、却仍然矢志不渝的诺言;还有某些过往的幸福、不想忘记、却再也回不去;以及未来的、将要面临的离别;然后就是与这一切相伴而生的忧伤、眷恋、及至那样的不舍……

会不会是她听错了呢?也许这一段如此简单的乐曲,完全没有那么丰富的含义。但她听着,听着,还是忍不住哭了。当然不是痛哭流涕的那种,她很少那样哭。其实她都很少哭的。现在也只是悄悄地、一滴一滴地落着泪。

小银笛已经没有人在吹了,它被留在小鹿脚下的草地上,自己奏响着那一串串萦回轻颤的音符。刚刚赋予这些音符生命的人,起身向米拉贝尔走来。随着他越走越近,她觉得自己的眼泪有越加汹涌的趋势。她不想让他走到她面前,像游吟诗人们最爱吟唱的那些特别煽情的故事里讲的那样,牵起她的手、为她擦去脸上的眼泪,然后再和她在经久不息的乐声中翩然起舞、全然忘记了周围的整个世界;再然后,甚至要深情相拥、尽释前嫌什么的……不要,千万不要那样。

于是,她能做的只有转身就跑,一手捂着嘴、防止哭出声来,一手还在怀里还抱着那个装过蛋卷的盘子──不要把盘子打掉了,这才是当务之急、比较实际的。

但是这一幕好像比执手相依什么的还要有戏剧性,她好像还是忘掉了周围的整个世界。她回了一下头,感觉看到的是他在一片空旷之中站了下来。是的,周围的一切仿佛全都虚掉了,她只看到他站在那里怅望。当她转过头继续跑开时,追逐着她的,只有那一段脉脉轻诉的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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