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一日（7月7日）。裕禄上了一奏，甚是可笑，称在天津抓住了四头骆驼，并杀死了许多洋人。荣禄曾经劝他停止攻击外国租界区。说起荣禄，我听说董福祥最近竟然派了一个满兵去刺杀他，但是这位满兵非但没有杀他，反而将此暗杀之谋告诉了荣禄。原来，之前杀死德国公使（克林德）的恩海是这位满兵的兄长，董福祥以为既然他如此痛恨洋人，也必定很愿意刺杀荣禄，帮助灭洋的大业。然而，此人是荣禄旗下的人，就如同孟子所讲卫国最好的弓箭手庾公之斯那样，他不愿意以其师所授之道反还其师。荣禄上奏太后，引用《春秋左传》中的名言？，即：两国交战，不杀来使。他称这是文明国家普遍遵循的原则。此次大清攻击外国使馆，悖于公理，愚蠢至极，各国将永不会忘记。太后谓：特兰斯一个小小的非洲国家既然能够战胜强大的英国，中国也必定能够战胜众列强。荣禄称，这两件事不能相提并论，如果现在立即与洋人议和，国家依然还有希望，不会灭亡，但是如若使馆被毁灭，那么大清社稷不保。荣禄严肃谏言，而慈禧也逐渐觉得他言之有理。义和团总是夸夸其谈，却很少取得成果。
天津战败的坏消息传到了皇宫，尽管深信外国蛮夷不可能进入北京城，但是太后得知后依然忧心忡忡。
六月十五日（7月11日）。我的邻居、内务府大臣文连告诉我，说：近日老佛爷火气极大，昨天她严厉斥责大阿哥无礼，之前大阿哥曾经恳请太后，准许他护送太后到热河，留皇帝在京城与他的外国朋友议和。宫中一个小太监极力讨好慈禧太后，每听到一声枪响，便称：又一个洋鬼子被杀掉了。但是老佛爷却说道：“前几日枪炮声很多，足够杀死中国洋人多次，但
注释：①主要记述了周朝历史，为孔子所作，乃是五经之一。眼下看，事实并非如此。”
六月十七日（7月13日）。荣禄昨日入宫面见太后，问太后，若义和团战败，洋人攻破京城，太后将如何是好。对此，太后引用了汉朝著名政论家贾谊陈献防御匈奴之言：
“若帝王愿联合诸国，必须向他国之君证明其有三表五饵。”
五饵分别为：（1）赐之盛服、车乘，以坏其目；（2）赐之盛食、珍味，以坏其口；（3）赐之音乐、妇人，以坏其耳；（4）赐之高堂、邃宇、府库、奴婢，以坏其腹；（5）于来降者，以上召幸之，相娱乐，亲酌而手食之，以坏其心。
三表分别为：（1）信为大操；（2）好人之技；（3）爱人之状。
太后说：两年前，曾经邀请外国公使夫人来宫中游玩，注意到她们对自己的招待很是满意，尽管当时知道她们皆同情光绪皇帝而反对自己，但是慈禧相信自己能够用丰盛的礼物和甜言蜜语让他们改变心意站在自己这边？。
六月二十日（7月16日）。荣禄传来坏消息，称天津已经为洋军所破，现洋人如蝗虫般涌进天津。军机处无人敢将此消息报告给慈禧太后，所以端王仗胆奏明太后，称因为天津义和团没有虔诚遵守戒律，洋鬼子已经攻下了天津，然而，北京极其坚固，绝对安全，洋人攻不进来的。今晨荣禄上奏，称他已经查明，并确定无疑，前些日那封要求太后归政的所谓出自外国公使的照会实属伪造，乃是端王命令军机章京连文冲所造。老佛爷知道后大发雷霆，咬牙切齿地警告端王，如果洋人入京，必取他的项上人头。老佛爷知道端王心里想着什么，不过是想要稳固自己摄政王的地位罢了。太后斥责他说，只要她还活着，就没有他监国的份， 让他放小心点，否则就将他的儿子赶出宫去，并将他的家产充公。太后还斥责他说，他的所作所为，真配他注释：①在《与中国太后在一起的日子》一书中，作者凯瑟琳·卡尔小姐称慈禧太后确实通过手段成功拉拢了那些公使夫人。慈禧太后参加圣路易斯画展中展出的画作证明了慈禧的政治手腕，明显征服了美国公使康格夫人。的狗名？。端王狼狈地离开了皇宫，告诉他人说，这次事情发生太突然，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
除了董福祥和他的手下，荣禄已经赢得了所有统军首领的支持，他们一致认为是时候停止攻打外国使馆了。荣禄解释说，不愿意把火炮借给董福祥，是因为担心使用时会殃及到皇城的神祠和宗庙。
老佛爷今日派人给使馆洋人送去了许多礼物，有西瓜、酒、蔬菜还有冰块等。她还称希望庆亲王能够亲自前去看望外国使臣。
据说许景澄与各外国使臣秘密通信往来。
今日，捉住了一个外国使馆的信差，将他带至庄亲王府上，从他身上搜出了十二封密电。其中三封是用密码所写，总理衙门无法破译。但是，从其余的电文中，了解到洋人死伤达一百余人，且其粮食供给逐渐短缺。
齐秀成前往太原府看望其岳父毓贤。毓贤最近上奏朝廷，称通过巧计，将洋人尽数捕获，用链子将他们全部锁住，均在衙门内处决。只有一个洋女人在被割去乳房后逃走，藏于城墙之下。后来找到她时，已经死了。
今日大雨如注。刘大桥从御膳房送来八斤猪肉，我送给了已婚的妹妹一大碗。傍晚，一对马兵从我家门前经过，带有几尊大炮。他们是李秉衡的军队，正准备将这些炮架到紫禁城的城墙上，以防备洋人突袭。夜晚，枪炮声大作，据说，在海岱门外有洋人出现。
六月二十一日（7月17日）。今天天气晴朗。我步行到礼亲王和澜公家拜访。最近传言，裕禄的军队已经溃逃，四处抢掠。他们因为几月欠饷未发，已经将通州和张家湾一带洗劫一空。东边城门全部关闭，只有北门（安定门）偶尔才开。
我家的看门人杨顺从保定老家回来了，称家中很安静。
据说李秉衡的军队打了一个胜仗，将蛮夷赶到了海边。然而，今天下午注释：① 端王载漪，他的名字的第二个字中含有“犬”，意为狗。此名是咸丰皇帝赐予他的，因为他在为其皇父即道光帝守孝期间，行为不端。东南方向又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
听闻有教民藏匿在日坛，澜公率领义和团拳民前去搜捕。
六月二十七日（7月23日）。袁昶、许景澄第三次上奏反对义和团，并请求太后处决那几个支持义和团的军机大臣。但是，他们胆识值得称赞，却缺乏判断力。昨日李秉衡刚刚觐见太后，成功说服太后再次支持信任义和团。今日，他们便和太后唱反调。李秉衡从汉口赶到京城，已经被任命为北洋军督师大臣，辅佐荣禄。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必能迅速攻下外国使馆，一再称绝不会再让大清社稷受到耻辱，绝不会让太后屈辱地离京西逃。
今日，我到澜公家，发现端王和李秉衡也在那里，正忙于筹划再次攻击使馆区的行动，李秉衡强烈支持在翰林院埋地雷将使馆区炸掉。他此前请奏过太后，请求仿效炸掉法国大教堂之法，用地雷轰炸使馆区，坚信混乱之中，洋人必乱，不知所措。
看完许景澄和袁昶的奏折后，老佛爷说道：“此皆有胆识之人。许景澄且不说，袁昶在戊戌年曾经向我禀奏康有为的阴谋。但今不当执其固执之见，扰乱予怀，朝廷自有权衡，岂彼等所能越俎代庖耶？？但予亦不罪之，乃命传旨申饬，勿得再行渎奏，以扰圣听。”
七月初三（7月28日）。老佛爷对李秉衡甚是信任、器重。昨日，他和刚毅发现之前擅自将太后下令灭除洋人的谕旨中“击杀”改为“保护”的肇事者乃是袁昶和许景澄。我刚刚见过刚毅，他说，太后闻知此事，满脸愠怒之色。太后说道：“他们胆敢擅改谕旨，此与赵高？行为无异，应该处以车裂之刑，斩立决。”诏令即刻下达，但是并没有提到他们擅改谕旨一事，因为这样的事关系到朝廷的威信。诏令仅称两人在宫中当庭抗争，支持袒护洋人。今晨两人被处决。我儿恩铭亲眼目睹了行刑过程。袁昶为人优秀，想到他竟然遭此下场，我悲从中来。至于许景澄，我在内阁曾与他共事，向来不
注释：①此为常用典故，为超越自身权限办事之意。
② 此人在《春秋》一书中有记载。看重此人，且他贪赃腐败，臭名昭著。行刑之时，袁昶说道：“予惟望不久重见天日，消灭僭妄。”他此言是指端王专横凶僭，令太后蒙蔽了平日的圣明。澜公监刑，怒斥他为奸臣，不许多言。但是袁昶毫不惧怕，接着说道：“予死而无罪，实乃被冤。汝等祸国殃民，罪乃当死，而我将流芳百世，受到后人尊敬。”接着，他转向许景澄，说道：“我们二人即将相见于黄泉？。人死就如归家一样罢了。”澜公走上先去，要去打他，但是刽子手落刀，砍下两人首级。
七月初八（8月3日）。我和长子今天大闹了一场。他今日偷了我不少银两，我知道后责备他，他竟然说，我受国恩深重，现在国势危急，应该自尽以报国。
李秉衡已经前往前线集结军队，阻止蛮夷前进。他曾经上奏弹劾荣禄，但是老佛爷却留中不发。皇帝感谢荣禄的尽职尽责，为国效力，荣禄回答，两年前之事？，自己和大臣们都已经违背了为臣之道，本没有奢望还能够得到皇帝恩典。
七月十一日（8月5日）。老佛爷命令荣禄，筹划护送洋人离京前往天津之事，以此阻止联军继续前进。数日前，我听说某人劝启秀致函至各外国公使，邀请他们到总理衙门商议，无需军队护送，此人是想要待他们在路上时将他们一举消灭。启秀认为此建议非常妙，但是发出了好多邀请函，外国使臣都拒绝离开使馆区。过去几日，朝廷一面发出邀请函，一面还对使馆区发动了多次进攻。
一个洋鬼子，半裸着身体，在海岱门大街逢人叩首，不管来人是何阶级之人，即便是见到挑脚夫也恳求饶命，讨些小钱。“我们不久就会被屠杀。”他说道：“但我从来没有做过坏事。”荣禄手下将他带到荣禄府上。荣禄不仅没有杀他，反而将他送归。由此可以看出，洋人在中国的情况确实注释：① 指阴间的常用委婉语。
② 指的是1898年戊戌政变。很窘迫。
七月十五日（8月9日）。南方传来坏消息，荣禄的军队大败，洋人正节节逼近。老佛爷打算西逃热河，但是荣禄力谏其即使洋兵进城，也必须留下。澜公不相信洋人能够进城，每听到此说，甚是鄙夷。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即便他们入了城，也不会烧杀抢掠。我犹记得，四十年前，都城虽破，我仍然能够安居在家中，没有一个洋人来此骚扰。虽然我们的粮食供应有些困难，但是，洋人很少入城，我们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七月十六日（8月10日）。我的老同僚立山居住在法国大教堂附近，被指控挖地道，接济洋人食物等。他被端亲王交到了刑部，太后并不知此事，同时被抓的还有徐用仪和联元二人。端王一直以来对徐用仪心存嫉恨，因为他曾经反对立大阿哥为同治皇帝嗣子。而联元被捕，是因为某人告发他，称他与袁昶平日交往甚密。三人都在今天早晨被处决。徐用仪年龄较我稍大，今年七十九岁，他被杀甚是可怜可悲。但是，得知慈禧太后并不知此事，一切皆端王所为时，他视死如归，毫无怨言。他说道：“彼乃僭妄之徒，怎可能长久。而死于联军入城前，正如吾所愿。”老佛爷若是听说两满人被杀，一定会大发雷霆。立山和荣禄是老相识了。
来自山西的一位刘姓将官，今晨向太后保证，不出三日，就能够将使馆区攻克，届时，联军便会惊惧而不会再前行。今天就开始了攻击，炮火再起。
义和团已经被证实为完全无用之辈。我一直说他们成不了气候。
七月十八日（8月12日）。洋人愈逼愈近。裕禄的军队在北仓、杨村和蔡村，大败三次，后藏匿到了一家棺材铺子，真是不吉祥的地方啊。裕禄于十二日在蔡村用左轮手枪自尽。李秉衡十四日到达河西务，尽管他极力联合我军，但是两军首领张春发、陈泽霖均拒绝开战。李秉衡后服药自尽。荣禄今早进宫，将此消息禀报太后，君主诸臣相对而泣，感叹都是由于这些亲王以及叛乱逆贼才给我们荣耀的帝国带来了如此灾难。荣禄是一个极其明智的人，对此说并没有发表任何言论。老佛爷说她不会出逃，要以身殉国，也会让皇帝一起殉国。荣禄恳请太后听从他的建议，即留在北京下诏，将端王及其亲信斩首，以向世界证明自己在此事中的清白。但是太后似乎还寄希望依靠义和团的法术拯救北京，所以并没有下令停止攻击使馆区，战火依旧。
今天太后共召见荣禄八次，端王五次。其余军机大臣皆默然不语。
二十日（8月14日）下午五点。通州陷落，洋军已经开始炮轰京城。今天太后在宁寿宫五次召见军机大臣。据说，老佛爷将要逃到张家口避难。申时（下午四点），澜公没有接到通报便匆匆闯入宫中，大喊道：“老佛爷，洋鬼子来了！”刚毅紧随他的脚步而至，称有一大队缠头的士兵驻扎在天坛附近。太后说道：“恐怕是我们的回勇，从甘肃而来，来摧毁外国使馆的吗？”刚毅回答说：“不，老佛爷，是洋鬼子。请老佛爷即刻离开，不然他们就要来杀你啦。”
当天半夜，太后再次在宫中召见军机大臣，但是只有刚毅、赵舒翘和王文韶三人在场。老佛爷问道：“其余人等都跑到哪里去啦？我想是跑回家里了吧。丢下我孤儿寡母不管。现在不管发生何事，你们三人都要跟随我走。” 接着，他转向王文韶，说道：“你年纪太大，我不忍你受此苦，按照你的速度走，尽量赶上来吧。”接着，她对另两个人说：“你们两人都会骑马，应随我走，一路上照顾，一刻都不得离开。”王文韶回答道：“臣当尽力赶上。”皇帝此时看起来异常得警觉、焦急，说道：“是，你无论如何，尽力赶上就是。”这次召见至此结束，两宫究竟何时出发离京的我不清楚。荣禄此时正在收整军队，也不可能赶得上拜见。
二十一日（8月15日）。文连告诉我，老佛爷寅时（早晨三点）便起床了，整夜只休息了一个钟头，匆匆装饰，只穿了一件蓝布衫，就像乡间农妇，这是太后提前命令准备的。这是她第一次将头发梳成汉人的模样。太后叹道：“谁会料到事情会到如此地步？”三辆寻常的骡车被送进宫中，车夫没有戴官帽。
所有嫔妃被要求于早晨三点半集齐在太后跟前；她刚刚发布了一道谕旨，不准她们随行。珍妃一向不服从于老佛爷，此时也和众人齐聚在此，胆敢谏言太后，称皇帝应该留守北京。太后不想与她多费口舌，毫不犹豫大声命令手下当值太监：“将这个贱奴扔进井里去。”闻听此言，皇帝悲痛万分，急忙下跪求情，但是太后愤怒地命令他不准求情，称这不是讲情的时候，她说道：“让她去死吧，以惩戒那些不孝的孩子，并叫那些枭鸟？看看，等他们羽翼丰满的时候，就啄他们母亲的眼睛。”所以，太监李莲英等就将珍妃推进了宁寿宫外的一口大井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