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洞算是打好了,罗宝驹却迟迟不敢下手,因为井道樱子和她哥哥井道山一直在地下室琢磨铜鼎。井道山自打得到铜鼎,兴奋得就像娶了新媳妇,日夜不离不弃。除了大小便,他几乎就没出去过,睡觉也是在楼上临时腾出一间房子里,搭了一张行军床。研究铜鼎就研究吧,井道山却是不分白天黑夜地琢磨,有时实在困了才上楼睡觉,刚睡下就梦到纹饰之间交叉纹理有玄机,便一个骨碌爬起来,又钻进地下室。地下室作为宪兵司令部军火库后,进行了改装,在地下室入口处加了一道水泥门,厚重异常。井道山想进地下室,必须找带钥匙的值日官,值日官还得叫醒三四个宪兵来帮忙,一起打开水泥门。龟田次郎对此还下了命令,不管井道山何时进入地下室,必须由两名宪兵充当助手,帮助他打手电、做笔录,还兼做些端茶倒水之类的服务工作。即便如此,井道山也不厌其烦,什么时候想起一点蛛丝马迹,也会一头扎进地下室。他的三餐饮食,每天都由樱子在家做好,再送来宪兵司令部。对于考古研究,井道樱子也有兴趣,但不会像哥哥那般痴迷。她按部就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天晚上按时回家睡觉。关于井道山的工作习惯,罗宝驹用不了几句话,就从樱子嘴里套出来。樱子的怪物哥哥不眠不休没时没点的习性,也是罗宝驹迟迟不能动手的原因。而且,地下室里面只要有井道山在,就有两名日本宪兵不离左右。
龟田次郎对罗宝驹不是没有戒备,若不是碍于井道樱子的面子,或许早就把罗宝驹抓进宪兵队,严刑拷打关起来了。可自从真的铜鼎进了宪兵司令部地下室后,他觉得铜鼎就算锁进了保险柜。几百万中国军队都被日本人打得节节败退,罗宝驹仅仅是安阳城里一个倒卖文物的小混混,借他熊心虎胆也不敢打宪兵司令部的主意。龟田次郎一放松,邱连坤也就放松,邱连坤一放松,孙发贵更放松,孙发贵一放松,每天负责盯梢的侦缉队便衣,就被安顺子等人请去展春园喝花酒了。所以,罗家老宅子的严密监控形同虚设。
二月初一,井道樱子早早来找罗宝驹,一道去天宁寺进香。
头天晚上,樱子就跟龟田次郎交代了,第二天不能给哥哥送饭了,让宪兵司令部的伙房代劳,为井道山准备早中晚三餐。按照唐瞎子的说法,“以金冲金”的七天法事已经做完了,樱子也不用每天绕道元宝胡同了。樱子突然不再来元宝胡同了,龟田次郎颇为失落。所以,樱子托付龟田次郎为哥哥准备明天吃食时,他特意问樱子第二天何事。樱子照实答复,说是让罗宝驹陪同自己去天宁寺烧香拜佛。龟田次郎以长兄父辈的口吻,劝诫樱子不要与罗宝驹走得太近,说他是一个危险人物。樱子咯咯咯地笑道,说罗宝驹一点都不危险,说话也比日本男人好玩儿,而且还救过自己的命,我很喜欢这个中国人。望着樱子的背影,龟田次郎咬了咬后槽牙,决意要让罗宝驹死无葬身之地。
七天一过,罗宝驹心里倒是踏实了许多。任谁都看得出来,樱子上杆子巴结罗宝驹。上杆子就上杆子吧,樱子偏偏不会半点含蓄,似乎还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喜欢罗宝驹似的,不加一星星掩饰。罗宝驹对樱子的巴结,却是一副年三十撞门口一只兔子——有它没它都过年的样子。除了日本鬼子的飞机扔下炸弹,炸死父母和未入洞房的媳妇外,罗宝驹还担心手下的兄弟以及外人骂他,骂他汉奸卖国。因此上,就算他心里渐渐有了樱子,表面上仍旧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可当他在祥福隆商号听到赵均铎言语侮辱樱子时,立马便拔拳相向,不计后果。罗宝驹对樱子的冷漠,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经此一事,林枫和赵均铎心中雪亮,那个日本女人在这个安阳地痞的心里有了分量。
前往天宁寺的路上,樱子问罗宝驹什么时候娶她?罗宝驹说中国人成亲很麻烦,得先找个媒人,说通两方家长,交换生辰八字,再办订婚事宜,最后才能办婚事。樱子问道,咱们两个人都没有家长,是不是就不用找媒人了?罗宝驹说长兄如父,你书呆子哥哥就是你的家长。樱子说,我哥哥不会赞成咱俩结婚,他一直有意撮合我和龟田君。罗宝驹觍着一脸坏笑,问樱子,那你为什么不嫁给龟田?樱子说自己不喜欢龟田,因为龟田是一个很苛刻的男人,对任何事情都要求完美。樱子还讲了龟田次郎自断手指的故事,说与这样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会觉得很累。罗宝驹听到此处,禁不住心中一动,觉得铜鼎的事情,倒是可以利用一下龟田次郎的性格。樱子自顾自地说着,忽然发现罗宝驹若有所思想着心事,便举起一双粉锤敲打他的肩膀。罗宝驹回过神来,一把抱住了樱子的双臂,在她的腮帮子上使劲亲了一口,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时逢乱世,临时抱佛脚的人多,天宁寺里,各色香客络绎不绝,大殿前烟霭弥漫,跪倒一片善男信女。罗宝驹嫌人多,让樱子去烧香磕头,自己一人溜溜达达,进了方丈圆一法师的禅房。圆一法师正在禅房习字,背对门口,听见脚步声,方丈顿笔空中,长叹一口气。罗宝驹口诵佛号,问方丈叹气作甚?圆一法师仍未回头,叹道:“昨夜有一乌面佛陀托梦,说今晨第一个入贫僧禅房者,便是无常。”
罗宝驹笑道:“那些盗墓的贼子,倒是背地里管俺叫无常鬼。”
圆一搁下笔,转过身来说:“彼无常非此无常,此五常为生无常,死无常,有道是,无常迅速,念念迁移,石火风灯,逝波残照,露华电影,不足为喻。”
罗宝驹说:“法师,你别跟俺绕佛经,绕了也是白绕,俺听不懂。”
“罗施主慧根佛骨兼具,只是缘分未到,若能暂时寄身小寺,参禅三五载,便可破此无常。”
“让俺出家当和尚?法师,像俺这种人,进庙门烧香都生怕污了佛门净地,你还让俺当和尚,就不怕俺把展春园的窑姐带进来?”
圆一法师摇了摇头,说:“佛门广开,普度众生,不拒一草一木、一沙一尘。”
“你们寺院怎么跟政府抓壮丁似的,什么人都要呢?”罗宝驹大剌剌地坐上禅床,接着数落方丈,“俺一吃喝嫖赌的主儿,怎做得了和尚?这一点,你们就不如人家道士,俺前年去三清观,看见一秃子哭着喊着要做道士,人家就是不收,俺琢磨来着,肯定是那帮牛鼻子嫌秃子头上挽不起发髻来,碍了三清观体面。”
圆一法师不再辩解,拾起刚刚写就的一幅隶书,说:“贫僧已经尽力,送一幅字与罗施主,望施主好生参悟。”
罗宝驹忙起身,接过字来,只见上面写着:积聚终销散,崇高必堕落,合会要当离,有生无不死。罗宝驹把字幅三五下折起来揣进怀里,说这个俺看得懂,都是大实话哩,不用参悟。圆一法师说,此乃《阿含经》经文,其中包含大智慧,还是请罗施主品味再三。罗宝驹称谢,说回去就让弟弟装裱起来,吃扁粉菜的时候就着一起品味。樱子走进禅房,给圆一法师鞠躬施礼,方丈忙诵佛号还礼。罗宝驹借机告辞,圆一法师照旧送出庙门。望着罗宝驹的背影,圆一法师尚不死心,说:“天道无常,世道无常,人道亦无常,罗施主早日回头,方能得以善终。”
罗宝驹回过头,问道:“总说天道无常,方丈看看这大晴天,啥时候变天哩?”
圆一法师举目望天,回道:“三日之后,必降大雪。”
罗宝驹回到家中,让宋小六跑一趟文官村找吴庆德,顺便去一趟向水屯找李守文,再去大院街的祥福隆商号找林枫,最后跑了一趟林虑山找褚大奎,告知四处人马,说三天后,二月初四晚上动手。宋小六问,万一从地洞进了地下室,遇到井道山和宪兵怎么办?罗宝驹说他自有办法。
二月初三,仍是个晴天,罗宝驹心里开始打鼓。宋小六问,那和尚会不会诳咱们?罗宝驹说,诳倒是不会诳,他正想拉俺入伙哩,俺担心的是他算得不准。要不要迟些时候再动手?宋小六问。罗宝驹说来不及了,洹河眼看要开河了。宋小六说,开了河也没事,可以用船。罗宝驹说,龟田次郎正等消息呢,没准哪一天就把铜鼎拉到日本了。两个人正说着,樱子进门了,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罗宝驹问她篮子里装着什么?樱子说是印油,为了哥哥身体着想,她想今天把铜鼎上的图案拓印下来,让哥哥在家里研究铜鼎上的纹饰。罗宝驹岔开话题,说正要去找你,你就送上门来了。樱子问找她什么事儿?罗宝驹说,明天晚上在家里设了订婚宴,让樱子把她哥哥一并请来,喝喜酒。井道樱子闻听此言,满心欢喜得乱七八糟,差点把手里的的篮子掉地上。送走樱子,罗宝驹跟宋小六说,你把狗尿苔找来。傍晚时分,苟耀才来了。罗宝驹说,明天晚上突袭元宝胡同,把铜鼎夺回来。苟耀才说:“好,我把元宝胡同外围的警察哨全部撤掉,大概几点动手?”
“十点吧。”
苟耀才说:“大哥一定要小心啊!”
二月初四一大早,罗宝驹尚未起床,便听到院子里传来“吭哧吭哧”扫地声音,他冲着院子喊了一嗓子:“下雪啦?”
老梁头回道:“大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