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完香,罗宝驹和樱子照例到圆一法师禅房小坐。方丈圆一为两位沏一壶新茶,罗宝驹说喝杯剩茶就可,歇歇脚就走。圆一法师说喝不得,那壶剩茶一大早为一位施主沏的,现在早就凉了。罗宝驹问,一大早就有香客来?圆一法师说,这位施主最近频频光临小寺,似乎不是为进香而来,只是四下转转就走人。罗宝驹笑道,莫不是盯上寺中什么宝贝了?圆一法师说,天宁寺里有什么宝贝,罗施主自然比谁都清楚。罗宝驹心中一紧:原来自己的伎俩早已被方丈识破。罗宝驹面上不动声色,追问方丈一句:“不知那位施主是何来历,竟敢窥视天宁寺中的宝物?”
圆一法师道:“此人面无佛像,内无慧根,心无菩提,言谈中且官气十足,老衲心中不喜,故未作长谈。”
罗宝驹心里毛躁起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樱子用手中的香帕给他擦拭了一下,问他是不是不舒服,罗宝驹竟浑然不觉。圆一法师端起一杯新沏的清茶,递到罗宝驹眼前,说道:“超然物外非是心中无物,乃是心中容得下,容得下方能摆得平。”
罗宝驹来不及品味圆一法师话中禅机,起身告辞。圆一法师口诵佛号,对罗宝驹说:“与人对弈,险棋不可常用,险棋形为险,实为变招,若无变招,险棋则变凶局。”
罗宝驹对着方丈深施一礼:“多谢方丈指点!”
午夜时分,罗宝驹刚要入睡,手下一位叫四宝的兄弟突然溜进来,说安顺子刚刚被宪兵抓走。罗宝驹大为震惊,问他为什么被抓?四宝说,安顺子在黑市上卖王八盒子,被宪兵队的便衣特务人赃俱获。罗宝驹问,他哪里弄来的王八盒子?四宝说不知道。突然,院子里传来几声闷响,似乎有人从墙头跳进院子。四宝从怀里拔出枪来,罗宝驹一把按住,对他轻声说:“赶紧从后窗走人,去向水屯砖窑厂找二爷,告诉他事不宜迟!”
“那大哥怎么弄哩?”
罗宝驹说:“你快走吧,还没有人想让俺死。”
四宝刚从后窗户钻出去,房门便被踹开了,十几个人一拥而上,把罗宝驹按倒在地,塞上嘴巴,捆住手脚,装进麻袋。罗宝驹感觉被人生拉硬拽上了墙头,又从墙头落到地面上,随后又七拐八拐走了很久。罗宝驹明白,这伙人不是警察,也不是宪兵,因为宪兵和警察抓人用不着这么费劲。如果不是警察和宪兵,又会是谁呢?不管是谁,肯定都是为了铜鼎,只要铜鼎还在自己手上,性命便可保无忧。罗宝驹心里正宽慰着自己,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紧接着便听到流水的声音。罗宝驹顿悟,这是走了臭水沟子,要把自己弄到城外。到了城外后,罗宝驹感觉没走多远便被扔到马车上。随着晃晃悠悠的马车,罗宝驹觉得多想也没用,干脆睡觉。马车晃悠了一天,罗宝驹昏睡了一路。中间有一段,他感觉又被抬起来爬高摸低,随后不久,又被扔到马车上。罗宝驹索性继续打鼾装睡,从这群人的只言片语中听出来,这伙人竟是林虑山的土匪。罗宝驹想,刚才中间被抬起来那一段,肯定是躲避公路上宪兵哨卡,从野地里迂回躲避。褚大奎抓自己是何居心?上次雇佣他们偷袭元宝胡同,一万块钱的费用早就清账了,难道他们又开始打铜鼎的主意了?
天将擦黑时,罗宝驹被从麻袋里放出来,待他刚要看清周遭光景时,脑袋上又被套上一只口袋。随后,他被人搀扶着,上了一架滑竿,紧接着被人抬起来,上了山。人若是看不见光景,耳朵便机灵起来。一路上山,罗宝驹听到一路溪水流淌相伴,高高低低,一直没有间断。爬山爬了一个时辰后,一行人进了土匪窝子——褚家寨。褚大奎从一个草棚子里钻出来,冲着罗宝驹哈哈大笑,气势不亚于从金銮殿里钻出来。看到罗宝驹头上套着口袋,双手被反绑着,褚大奎大声斥责手下:“我让你们这帮信球去请罗爷,你们这是去绑罗爷哩。”
褚大奎身边一个土匪倒是很配合,高抬腿,小迈步,上前给罗宝驹松绑。
“褚兄,别演戏了,把俺绑来是想唱哪出戏?”
褚大奎说:“哥哥就是一介俗人,请你来当然是唱《罗汉钱》哩。”
“果然沾了钱字,上一单生意的钱不是结清了吗?”
褚大奎哈哈大笑:“罗爷,咱们聚义厅里一边喝酒一边细聊。”
罗宝驹苦笑着摇摇头,跟着褚大奎钻进“聚义厅”。狭小的聚义厅里生生挤了两排土匪,褚、罗二人只能侧身横着往里走,每个土匪身上的汗臭味、狐臭味,闻得一清二楚。钻过两排土匪,草棚旮旯里摆了一张小木桌,桌上放着一只卤鸭、一坛酒和两个黑瓷碗。罗宝驹也不客气,坐下来一把抓过卤鸭,双手捧着整只鸭子啃起来。两排土匪齐刷刷把脑袋伸过来,看得直咽唾沫。褚大奎抓起坛子倒酒,说罗爷吃独食吃惯了。罗宝驹说,俺入乡随俗,做土匪不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嘛。整一天没有吃东西,罗宝驹把一只卤鸭收拾得干干净净,最后,桌子上只剩一堆细骨头。肚子里有了底。他才举起黑瓷碗,跟褚大奎一饮而尽。罗宝驹随后把黑瓷碗往桌子上一拍,说:“褚寨主有什么事儿,尽管直话直说。”
褚大奎说:“我刚才就说了,请罗爷老前来唱一出《罗汉钱》。”
罗宝驹:“罗汉钱?罗汉钱?罗还钱?俺欠你的钱吗?”
褚大奎:“不欠钱怎么还?”
罗宝驹:“咱俩只做过一出交易,二月初四,你出兵骚扰元宝胡同,俺掏一万块钱给你,不是已经清账了吗?”
褚大奎:“咱们当时的话可不是这么讲的,我问你骚扰元宝胡同是不是为了铜鼎,你说是,我说那就给俺和弟兄们入个股,你说事成之后给我一成股,对不对?”
罗宝驹:“没错,给了你一万块。”
褚大奎:“对头哩,那个时候铜鼎能卖十万块,俺一成股拿一万块,可现在日本人悬赏到三十万块,俺一成股就是三万块,你是不是该还俺钱,罗爷,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褚大奎的话在理儿,当场噎住了罗宝驹。因为铜鼎如今还在罗宝驹手里,股东关系没有改变。罗宝驹干笑两声,说:“原来是股钱,我还当褚寨主是要纸钱哩,铜鼎十成股,到目前止,分到红利只有你褚大奎,按说铜鼎没有出手,谁都拿不到股钱。”
褚大奎说:“俺褚某人是个急性子,知道铜鼎价码涨了,就得见利。”
罗宝驹说:“给俺三天时间,回去给你筹集三万块钱,如何?”
褚大奎说:“不行!擒虎容易纵虎难,罗爷写封信,让你手下人操办这事儿,钱一到,俺立马放人!”
罗宝驹说:“就这么一桩小事,褚寨主就兴师动众把俺罗某人绑上山来?”
褚大奎嘿嘿一笑,说:“小事说完了,咱们再来说一桩大事儿。”
“什么大事儿?”
“罗爷跟日本人拼了老命抢夺一个铜炉子,真的只是为了一个破炉子?”褚大奎脸色一变,“铜炉上面的藏宝图,才是罗大爷跟日本人拼命的原因。既然俺是铜炉的股东,帝王宝藏俺也要占一股,铜炉子一股是三万块钱,帝王宝藏一股呢……俺也不问你漫天喊价,罗爷把这几年抢来的宝贝分给俺一半,再给俺一百万现大洋,咱们就算结了。”
罗宝驹说:“褚寨主还信这种谣言?铜鼎上若是真有帝王宝藏,日本人早就动手挖了,哪里还会等到现在。”
褚大奎探手入怀,抽出一张宣纸,摊在破木桌子上。罗宝驹瞄了一眼,发现宣纸竟然是后母戊鼎鼎耳的拓片。褚大奎指着拓片,说:“你真的拿俺当傻子了,若是铜炉子上明明白白写着帝王宝藏在哪儿,那还叫藏宝图吗?定是那日本鬼子死脑筋,猜不出藏宝图上的蹊跷,这才迟迟动不了手。”
“就算是藏宝图,日本人都鼓捣不出来,俺又如何猜得出来?”
“日本人终究是蛮夷杂种,这是咱们老祖宗留下来的物件,当然也只有咱们中国人了解其中的机关奥妙,”褚大奎似乎有些不耐烦了,“这样吧,帝王宝藏的事儿,留着慢慢议,你先写封信,让你的兄弟把我铜炉子的股钱,先送上山来。”
罗宝驹说,俺手下能办事的人都不在安阳。褚大奎说,那就等能办事的人回安阳再说吧。褚大奎一挥手,两排土匪一齐挤上来,把罗宝驹捆绑起来,拖出草棚子聚义厅,关进一个山洞。说是山洞,其实是一块巨石下面的石窟窿。这块巨石远远看过去像是一头端坐的巨兽,于半山险要处拔地而起,直插雾端。整块巨石就是一座山峰,整座山峰就是一块巨石。巨石倒是高大雄浑,巨石下端的石窟窿却又小又矮,罗宝驹站在里面都直不起腰来,他只好贴着洞壁坐下来。突然,洞里传来一声喝骂:“日你娘的,坐着俺的脚了。”
罗宝驹觉得这声音耳熟,忙问道:“阁下是哪位?”
洞中人辨出了罗宝驹的声音,急忙坐起身来,说:“怎么是罗爷?俺是吴宝才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