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朝晖的震撼既是心理的,也是生理的,前者尚有准备(在美国时做过功课),后者则全无预料。双管齐下,杀伤力可想而知。最后,终于抵达了长城长大酒店,张朝晖已经是精疲力竭,浑身湿透了。好像这四十多公里不是坐出租而是走过来的。
进了酒店客房,他关上房间门,平静了足有五分钟。之后张朝晖打开热水,脱下汗湿的衣服洗澡。张朝晖洗澡的时候,那只旅行箱就放在席梦思床垫上,箱盖打开,里面整齐地叠放着七八件衬衫以及其他一些衣物。
张朝晖出浴,腰部围着酒店提供的浴巾,走过来整理他的箱子。首先是从箱子里取出笔记本电脑,置于房间的书桌上,接上电源打开来。张朝晖本想播放一点音乐,以舒缓紧张的神经,突然想起那盘常乐演讲的光盘。那光盘放在机场书店购物时所赠的一只塑料袋里,塑料袋丑陋肮脏,很不环保,可从里面取出来的光盘包装盒却极为华丽。有两本精装书那么大,一本精装词典那么厚,盒上镂空,没镂空的地方花哨不已。自然是以常乐的形象为中心装饰的。真难以相信,这只猴子位于花团锦簇之中竟然如此怡然自得,甚至于仪态万方。
张朝晖去伪存真,取出光盘,放入电脑里。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小时里,房间里便回荡着常乐高亢尖细的声音,当然还有画面。张朝晖忙着自己的事,也顾不得多看,但听是不成问题的。他调整了半天音效,终于调到了不至于刺耳的程度。于是张朝晖忙活的时候常乐就在旁边演讲助兴。关于常乐演讲的内容以及张朝晖忙活的内容得分开来说,实际上他俩也是各得其所的。
常乐讲的仍然是《论语》,从“三十而立”一直讲到了“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张朝晖去卫生间里放掉洗澡水,剃须修面抹面霜洗袜子内裤再出来,常乐已经讲完了。但他并没有停下来,也没有讲别的内容,仍然是从“三十而立”开始,再讲一遍。只是这次讲的已不再是个人的修为次第,而是涉及国家民族的命理时运。由于主题十分新鲜怪诞,张朝晖禁不住竖起了耳朵。
常乐是这样说的,“孔子的教诲不仅适用于个体生命的发展阶段,还可以运用到国家民族的运势上,甚至更加地准确和灵验。就拿咱们国家来说,1949年建国,到1979年就是30年。1978年中国开始实行改革开放,没有改革开放,这个国家就不能立住,就不能立于世界各民族之林。这就是国家、民族的三十而立。你说巧不巧?如果每件事都那么巧的话那就不是巧了,不是巧合,而是预言,伟大的预言!
“接下来孔子是怎么说的?四十而不惑。到1989年,建国正好40周年,我们对改革开放、发展经济这条道路再也没有疑惑了。在此之前,虽然已经走上了这条道路,但争论不断,思想认识上无法取得统一。可一过1989年,祖国的40岁生日一过,所有的疑惑都没有了,也不可能再有了……“好,1999,也就是上世纪末,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50周年,孔子又是怎么说的?五十而知天命。也就是说,以前中国的发展虽然是人心所向,但说到底还是某种追求富裕的本能在起作用。到了1999年,中国人这才意识到了肩上的责任,仅仅是自己富裕了还不行,对整个人类,对世界和平、可持续发展以及生态环境,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就叫作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你不想发展,不想富强都不行。中华民族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天命……“面对中国的日益强大、国际地位的上升,西方世界不禁疑虑重重,批评的声音不断。先不说人家狗肚鸡肠小心眼儿,咱们自个儿听了也觉得刺耳,不是有一本书叫作《中国可以说不》吗?就是这种心态的反映。可孔子又是怎么说的?六十而耳顺。去年正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60周年,60大寿一过,我们突然就变得平静了,不再计较,或者说计不计较都无所谓了。走自己的路让人家去说吧,被人家说两句又不会掉肉……“各位同学,各位领导,各位老板,再过十年,咱们国家就70岁了,孔子又是怎么说的?他老人家早在两千五百年前就告诉了我们,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呵。不是做不到,是我们不敢想,处在目前的阶段没有那么高的认识。还是那句话,中国的强大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常乐演讲的时候,张朝晖从壁橱里面找出了一块烫衣板,拿到房间中间支开,又去桌子的抽屉里取了电熨斗。他嘴巴里噗噗地喷着水,在烫衣板上熨开了衣服,主要是熨衬衫。七八件衬衫被他逐一从箱子里拿出来,在烫衣板上展开,熨烫以后撑上壁橱里取出的衣服架再连同衣架挂回到壁橱中。张朝晖一件一件地取衬衫,一件一件地熨着,一件一件地挂好,干得有条不紊,乐在其中,就像他天生就是干这活的。其实这些衬衫在来中国之前就已经熨过一遍,平整异常,只是经过折叠有些印痕,根本无须再熨。他这么做完全是出于习惯,或者想找一件事让自己平静下来,也未可知。在酒店客房密闭的空间里,通过熨衣服和聆听常乐的演讲,张朝晖终于重返了内心的宁静。
熨衣毕,张朝晖套上一件余温尚存的新衬衫,收掉烫衣板,这才走到窗边。拉开帷幕般厚重的窗帘,灰黄的天空下,只见无数水泥的高山绝壁扑面而来,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张朝晖虽然感到心惊,但还挺得住,毕竟刚才的一番自我治疗有了效果。
他打开手机,开始拨电话。拨通之后又马上挂断了。想起房间里面有座机,毕竟比手机漫游要来得便宜(这方面他一向很有经验),张朝晖于是便走到床边,开始拨打床头柜上的座机。
“你谁啊?”电话那头响起石川的声音,似乎有点不耐烦。张朝晖热情洋溢地说:“我是张朝晖啊……”“谁?张朝晖?纽约现在是大半夜吧?”他居然把张朝晖来北京的事忘记了,更别说派人去机场接机了。张朝晖庆幸自己在机场时没给石川打电话,打了也是白打。当然了,这家伙可能是故意的,中国人张朝晖还是能明白一二的,特别是做生意的中国人。他并不说破,只是说,“我在北京啊,今天下午刚刚到。”
“哦,那好,那好……”“我们什么时候见个面?我去您府上拜访。”“家父刚刚过世,昨天下午在楼梯上摔了一跤。”
张朝晖顿时张口结舌,倒也不是他和石川的父亲有什么特殊的关系,而是不知道如何应对。来北京之前,张朝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预演了和石川的对话,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对方的父亲会死。“我很遗憾,真是太遗憾了……”
“也没啥好遗憾的,”石川说,“老爷子今年九十三,没摔跤以前身体特棒,牙口也好,吃嘛嘛香,头发比我还黑呢,街坊都说他能活到一百岁,没曾想摔了这么不凑巧的一跤,后脑着地……”说到伤心处,电话那头的石川不禁啜泣起来。
张朝晖抓着电话,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这边,常乐的演讲仍在继续,他的思路不免跟随而去,琢磨道:孔子只说到人生七十,没有说八十、九十,更没有说一百。八十而什么呢?九十而如何呢?……就像是面对一道道的填空题,张朝晖想着该填充什么内容。正绞尽脑汁,那边石川突然发问:“你还在听吗?”
张朝晖吓了一跳,忙说:“我在听。”转念一想,也不对,那石川只顾哭了,什么都没有说呀。
这电话打得他心乱如麻,如坐针毡,预约见面的事只好再议了。“那您先忙,先忙,节哀顺变……见面的事回头再说。”张朝晖说完就挂了电话。
抬起头来再看窗外,顿时就觉得压抑无比了。肮脏的玻璃外面,灰色的大楼一栋挨着一栋,完全密不透风,就是有缝隙也被后面的大楼挡住了。那些单独的高楼并不孤立,而是连成了一个整体,整个一钢筋水泥的世界,扎根于下面坚固深厚的水泥大地。如何才能从此突围呢?——虽然张朝晖并没有这样做的必要,但还是忍不住要这么想。自然是乘汽车、地铁或者坐飞机,道理上是说通了,但在直观上还是觉得没有出路。连一棵小草都钻不出来的地方,一个大活人又怎么能凭借自身的力量逃遁出去?想到这里,张朝晖不禁产生了幽闭症患者的典型反应。趁着还没有晕倒,他赶紧跑过去拉上了窗帘。
因此打第二个电话时张朝晖是面对窗帘的,虽然那窗帘有些俗气(紫红色的平绒上烫印着“长城长”的拼音),视觉上毕竟缓和了许多。电话是打给114查号台的,查询的对象是常乐。
“喂,您好,我想查一下一位叫常乐的先生的电话。”“家庭住址?”
“没有。”“工作单位?”“也没有。”
“那就不好查了。”话务小姐说。“他是常识的常,快乐的乐。”“哦,是常乐的常,常乐的乐呀,那也……”“请别挂断,我要找的就是这个常乐。”“哪个常乐?”“就是您说的常乐,国学教授。”
“哎呀!”话务小姐惊呼道,“你怎么不早说!”随即,电话那头换上了预先录好的电声,“请您稍等……请记录……”张朝晖不由大为感慨,这常乐的名气也太大了。“常乐”两字不仅成了“常”和“乐”的标准提示,人家也不敢相信他找的就是常乐。实际上对能否找到常乐的电话,张朝晖也没抱什么希望,只不过和石川的约会落空,晚上无事可干,那常乐又在房间里面喋喋不休。
记下常乐的电话后,张朝晖并没有马上打过去。这会儿他每打一个电话都要休息一番,否则就会受不了。这样的事以前从没发生过。难道是当年在大王村打电话落下的后遗症?似乎也不像,在美国的时候他并没有这方面的毛病呀,那电话想打多少就打多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怎么一来中国就变得水土不服了?
张朝晖坐在小茶几前吸了一支烟。他并没有烟瘾,但身上总是带着一包烟,以防万一。所谓的万一就像今天这样的情况,需要镇定心神或者集中精力思考。由于窗户没有打开,一支烟的烟雾在房间里弥漫开来,甚是呛人。张朝晖走过去打开房间的门,又走回来对着亮着灯的走廊拨通了常乐的电话。对方接听以前,他不禁有点紧张,心里想不知道又会碰见什么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