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两人并排倚靠在床头。他们的身体已经分开,各自由热变凉,冷却着。
张朝晖在床头柜前面的控制板上一阵乱按,熄灭了房间里的所有的灯。他们做爱的时候房间里的灯都是亮着的,被子也没有盖,但并不觉得不好意思。这会儿的感觉有所不同,羞耻之心油然而生。
都是将近四十岁的人了,身上没有皱纹也有赘肉,就算是盖上了被子彼此的面孔也尽显岁月沧桑。他们是在二十多岁人生最好的时候相遇的,不比别人,因此熄灯是完全必要的。这也反映出了张朝晖一贯的细心周到。
熄灯以后,房间里顿时漆黑一团,这也不对。于是张朝晖掀开被子下了床,去窗边拉开了窗帘。下面马路上的灯光映照进来,使昏暗的房间里显示出两个人形轮廓。他们也可以透过窗户眺望半空,不至于有窒息之感。
张朝晖回到床上他的位置上。瞿红觉察到对方偏离刚才屁股压出的印痕至少有两寸多,离自己更远了。但她什么都没有说。瞿红将被子一直拉到下巴下面,用下巴颏压着,屈起双腿等待对方开口。
“你来就是送这只盘子?”张朝晖说。的确,瞿红曾声称有事要找张朝晖,可他们二话没说就先干了一把。
总不能认为她来找他就是为了干一把的吧?即使瞿红真的是为此而来,那也不能那么问,因此只有问问盘子的事了。
瞿红的回答模棱两可:“是,也不是。”于是张朝晖就不再问了,等着瞿红从头道来。“你知道吗?现在国内的艺术品市场很火,尤其是当代艺术这一块,行情看涨。”“我知道。”张朝晖说。他正是为此回中国的,但回答的口气却是淡淡的。
“你知道吗?”瞿红继续说,“我也收了不少艺术品,在这方面做出了成绩。”
“哦,你是收藏家。”张朝晖的口吻中流露出某种嘲讽,但如果不仔细听是听不出来的。
由于对形势判断不明,张朝晖不敢妄下结论,瞿红的话是值得嘲讽还是大可不必呢?瞿红连用了两个“你知道吗”,显然是因为不够自信,但她的不自信也许是另有原因呢?
果然,对方加重了说话的分量,“不错,我是收藏家,而且是比较大的收藏家。”
虽然瞿红使用了“比较”一词,但张朝晖还是听出来了,那绝对不是不自信,而是谦虚,瞿红是怕吓着了对方。
此刻,张朝晖的心思特别地细密,言词也变得谨慎起来。张朝晖谨慎的方式就是不再说话。昏黑的天花板上就像是垂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他将身体的一侧悄悄地转向瞿红。“所以呀,我要谢谢你!”她说。悬挂的问号于是直落而下,“为什么?”张朝晖不禁问道。
“我收的第一件艺术品就是这只画盘。”瞿红指着床头柜上的盘子说,“如果没有它,我的事业也不会起步,如果没有你我也不可能赚这么多!”
到底有多少,张朝晖没敢问。他感到手心里出了很多汗,有些坐不住了。想脱衣服,又一想所有的衣服都已经脱光了,已经脱无可脱。但总得做点什么吧,或者对瞿红说的话有所反应。既然口不能言,那就抽支烟吧。于是张朝晖再次下了床,去椅子上的衣服口袋里寻找香烟。
张朝晖并不是激动得不能说话,而是怕自己一旦说话就会出错。赚多少是一个关键,由此才能判断瞿红买卖的大小。既然不便直接问瞿红,也许可以拿石川做一个参照。这个念头是张朝晖去小圆桌上取烟灰缸的时候冒出来的。他一面取烟灰缸,一面背对瞿红说,“石川你知道吗?好像他也是搞收藏的。”
问完张朝晖才转过身,将香烟、火柴、烟缸一套家伙带向床边。“小混混一个,在收藏界完全挂不上号。”听闻此言,张朝晖打了个哆嗦。幸亏房间里光线昏昧,瞿红看得不是很清楚,并且张朝晖是光着身子的。他索性随着那一哆嗦又使劲地抖了两抖,做出怕冷状。只听瞿红说:“快上来,别着凉。”
张朝晖爬上床去,这一次离瞿红不是更远而是更近了,近到了比第一次下床之前更近。他自己自然意识不到,可瞿红意识到了。瞿红意识到了,但也没有多想。就算她多想了,那也是她谈论收藏的目的所在呀。张朝晖取烟、点烟,将烟灰缸放在被子到床边空出来的地方。直到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这才彻底地平静了。他想起来问瞿红:“你要吗?”说的自然是香烟,但听上去却如此暧昧。在这异地他乡,深更半夜,宾馆大床,当年情侣,又都是全裸,虽然他们刚刚交合过,但还是让人想入非非。瞿红的回答也是一个调调,“要。”干脆异常,绝不拖泥带水。于是张朝晖就将那支自己抽的烟递过去,瞿红也不用手接,凑过嘴巴叼住过滤嘴,吸了一口。吸完之后就放开了,张朝晖接着抽第二口。他拿过烟灰缸,放在两人之间的被子上。这之后他们就一人一口地吸着那支烟,不再说话,直到把整支香烟都抽完了。
瞿红陶醉于两个人的默契,不禁心醉神迷,闭上了眼睛。张朝晖也不再动弹,可心思完全不在这里。
说石川是“小混混一个”,那是个什么概念啊,不是石川是什么概念,而是瞿红的生意是个什么概念。
在张朝晖的概念中,石川已经做得很大了,都将触角伸向了欧美西方,瞄准了华人艺术圈。他是在石川建立的英文网站上认识这家伙的,并通过网络查阅了对方几乎所有的资料。石川的公司这些年当真业绩不凡,由他们代理的几位艺术家都已经成了千万富翁。其中一个人的名字张朝晖觉得尤其熟悉,但就是一时想不起来。打开网页后一看照片,不由得大吃一惊:那不是大王艺术村的光头吗?
张朝晖费尽心机才搭上了石川这条线,花的功夫虽不及当年结交Eric,但也差不多了。总算可以告别不能进入西方主流艺术圈的窘境,换一个地方大展宏图,签约在即,却听见有人说石川“在收藏界完全挂不上号”。难道说,还有比石川更牛逼的收藏家吗?有比他提供的机会更好的机会吗?如果一旦和那姓石的签了,那机会也就丧失了,无异于可耻的浪费。所以呀,得慎之又慎。
瞿红看上去不像是在说假话,没有这个必要呀,他张朝晖又不是什么名家大腕,逮着就是摇钱树,就可以挣大钱。更何况即使是想争取他,也没有必要和他睡觉。即使要睡觉,也应该派一个年轻风骚的美女来,比如说大猫。瞿红何苦以徐娘之身亲自上呢?当然了,故旧老情也是有分量的,中国人是很看重这一点的。可张朝晖并不完全是一个中国人,早就已经入了美国籍。
张朝晖非常希望瞿红再谈谈石川,或者是她自己的生意,以指点迷津。但后者再也不提收藏之类的事了。瞿红什么都不说,身体渐渐下滑。她将烟灰缸拿起,放在自己那侧的床头柜上,和那只画盘在一起,以使下滑的动作顺畅些,最后终于躺平了。之后,她又逐渐地、如梦似幻般地拉扯起了被子,直到将堆积在两人之间的被子拉平拉开,整个人就像一尾鱼似的滑了过来。然后瞿红就不动了。一只手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触碰着张朝晖的下身,轻柔如飘荡的水草。
张朝晖不禁幻觉大起,觉得他们躺在一条黑暗幽深又幽远的河流中,自己的手臂也不由自主地动弹起来,浮木似的漂向瞿红的脑后,让对方枕着。另一只手则自然弯曲,仿佛抓了一把淤泥,在瞿红滑溜的胸脯上涂抹着。
“你知道吗?”瞿红喃喃地说,“这么多年了,我觉得我还爱着你。”张朝晖吃了一惊,但这不足以打破瞿红制造的幻境,他甚至沉溺得更深了。“你知道吗?小红,这么多年了,我也一直惦记着你。”对方不禁叹息一声。张朝晖通过游弋的手掌感觉到,那叹息不是从喉咙而是自瞿红的小腹一直升腾上来的。他继续说:“小红,你是我这次回中国唯一的收获。”
“是吗?”“是的,你是唯一保留了一分纯真的人。”“我不纯真了,是你纯真。”“不,纯真的人是你。”
“不,我不纯真了,我什么事情都干过。”“那代表不了什么,一个人的纯真是心灵上的。”这时候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是瞿红的手机。房间里的幻影眼见着就要烟消云散,张朝晖甚至觉得窗外已经依稀发白了。瞿红下床取手机的时候显露出一条淡白的身影。她一面找手机一面背对张朝晖说,“你说我是你回国的唯一收获,不是因为我是收藏家吧?”
显然,她有点清醒了。
瞿红在挎包里找到了手机,但她没有接听,连看都没看就掐断了。手机铃声立止,房间里似乎又黑暗下来,幻影再次聚拢过来。瞿红不仅掐了电话,而且关闭了手机。“你也把手机关上吧,我不想任何人打搅我们。”她对张朝晖说。
于是瞿红上床以后张朝晖又下了床,找他的手机,找到之后也关上了。张朝晖走到窗边,顺便拉上了窗帘,房间里顿时又黑成一团。长夜毕竟漫漫,离天亮还早,想到这一点就令人欣慰。
两个人忙上忙下,终于又躺到了一起,赤身相拥。瞿红不无温柔地说,“以前,你拼命想出去,我还不理解,现在看来你是对的。”
“国内不是很好吗?发展这么快,大家都成了有钱人。”“没意思。”瞿红说,然后换了一个话题,“这些年你在外面到底过得怎么样呀?”“还不是一样的,做艺术,就是比较孤单。”张朝晖说,“长期脱离环境还是有点问题的,我的艺术土壤在中国……”张朝晖力图将话题往艺术上引,而瞿红抓住了孤单这一条。“你孤单不是因为在国外,是因为一个人,如果你有一个家,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是不可能感到孤单的。”
瞿红又说:“如果不能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就是再有钱也没有意思。”
这哪里是在说张朝晖,分明是在说她自己。女人都是这样的,喜欢强加于人,强势的女人就更是如此,有钱的强势女人就更不用说了。张朝晖稍稍感到不快,但他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心想:强势也有强势的好处,否则怎么可能做大呢?
“话是没错,”他说,“可我上哪儿去找相爱的女人呢?茫茫人海,又在国外。”
听闻此言,瞿红坐了起来,从斜上方俯瞰着张朝晖。“张朝晖,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啊?”说完,直勾勾地看着对方。
张朝晖虽然看不见瞿红的眼神,但那股微量的灼热还是感觉到了,犹如射线一般地打在脸上。他咧嘴一笑,“我是装糊涂。”
“这还差不多!”瞿红说着掐了对方一把。
幻境虽然在逐渐消失,但某种联盟已经形成。稠厚的黑暗就像黏合剂一样,将张朝晖和瞿红已经牢牢地黏合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