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冲笑嘻嘻地招手:“看来你确实会数数,来,来,进来,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
齐家福整了整浴袍,走进来:“似乎都是老朋友了……当家的,好久不见。”
“喔,喔,是蛮久了。”少一事一拍脑袋:“哎呀,差点认不出来呢,这个阿福兄弟啊,你这几年不见,是分外的英气勃勃啦。你看我这天天不出门的,也不知道外头的事儿,齐相爷还好吗?”
齐家福盯着他的眼睛:“齐相爷很好。陆相爷也很好。”
少一事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凌子冲的眼角却抽了抽。
“都好就好,都好就好。”少一事张罗着:“和气第一和气第一,大家坐下来谈?”
根本就没有坐下来的地方。
齐家福有些疑惑地望了望凌子冲,凌子冲避开他的眼睛:“齐统领,我先给你介绍——这位是李蒙,半袖盟的首领。你应该听说过木兰州的李家三兄弟?”
齐家福笑了,相国有很多人不知道地丁会的存在,可没有人不知道半袖盟。
半袖盟是整个西相国所有奴隶起义军的松散盟会,而义军中最强大的一支势力,就是木兰州李家三兄弟。
李家三兄弟里最出名的是老大李劼,也是真正的义军首领,在木兰州亮出旗号已经有十五年。老二李奥在楚河谷一带活动,据说那也是李氏三兄弟的老家。老三李蒙则潜入各地,带人在各个庄园之间穿梭,发动与接应各地心怀不满的奴隶们,也是半袖盟和地丁会的接头人。
半袖盟和地丁会的合作一直很顺畅,少一事和李蒙也歃血为盟过好几次了,信誓旦旦地互相约为兄弟帮会。地丁会可以卖给半袖盟的东西太多了,武器、讯息、图纸、药品、必要时的刺杀、合法的据点……一旦和半袖盟翻脸,他们将会失去最大的主顾,得到一个最可怕的敌人。
少一事不做亏本买卖,既然动手了,就一定有合适的理由。
齐家福脊梁发冷,他明白凌子冲所说的“不能保证你活着出去”是什么意思了——只要听了他们的秘密,要么入伙,要么死。
他还在犹豫,还在想着究竟是不是应该选择如此冒进,凌子冲已经一口道破天机:“说起来,当家的这么干我们也都理解——嘿嘿,李劼脑子是有点问题,这莫名其妙的就要举兵打长相城。妈的,一点胜算都没有就鼓捣我们里应外合。李蒙,你也别生气,我们这日子吧,过得不好,也不算坏,实在不想打仗,而且咱们也不是会打仗的人。”
齐家福的冷汗流下来了。这些年来,长相城里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四家打牌,半袖盟和地丁会打对家;齐相和十六家打对家,刚刚切磋了几个来回。这一局牌还不过刚刚洗好,李劼就迫不及待地早早翻开牌面,告诉少一事,要么翻牌,走上地面和他们一起来,要么,出局,其他三家继续玩下去。这******毫无疑问,李劼疯了,全天底下的起义军加在一起,再加上地丁会,也不够正规军一顿打的。
少一事的决定没有人情味,但确实有道理。
凌子冲又指了指齐家福:“李蒙,这个人你应该也听说过,齐家福,风影骑的头儿,齐丞相的心腹,号称长相城第一把快刀,我们试过了,是真的。”
李蒙相当直接,一点不绕弯子:“如果里应外合的是风影骑,那当然更好。”
更好你小舅子!齐家福咬了咬牙。。
凌子冲冲着少一事笑笑:“当家的,你看,如果家福兄弟入伙,咱们就好办了,咱们一样不用上台,他能捎出来的消息,比咱们全部能弄出来的都多。当然了,你得掏钱,给人,帮忙。”
少一事笑眯眯地点头:“那是当然,家福兄弟本来就是我们奇刀八流的人,自己人不支持自己人,还支持外人不成?”
自己人你老丈人!齐家福牙都咬酸了。
凌子冲看着他笑笑:“家福兄弟,你别这么愁眉苦脸的。说起来我们找你也是设身处地想过的,影刀流当年就是奇刀八流的老大,你这么年轻,将来那是前途不可限量,齐家能给你什么?往死里头卖命给你一顿好打。再说了,就算能给你什么,也已经给到头了,出来轰轰烈烈做一把,将来就算你想要齐家那个小妞,咱们也帮你搞到手嘛。”
“我的前程就不用各位费心了。”齐家福沉吟一声:“我有三件事情不明白,如果你们让我明白,我就没问题。”
“嗯哼。”
“第一,我不同意,会怎么样?”
少一事袖着手笑起来:“这不该是你问出来的问题,我们有一千种办法让你死在这儿。”
齐家福摇头:“我是问,杀了我之后呢,你们准备怎么办?杀了李蒙,继续火并?”
京城四少面面相觑,这小子是个狠手,一开口就亮明了你们不怕死我也不怕死的态度,翻开了牌面跟他们明打。
三个人看少一事,少一事嘿嘿笑着滑过去:“这问题最后一个回答。”
“好。”齐家福也很干脆,转向李蒙:“李劼有什么毛病?挑这个时侯起兵?还要打长相城?”
李蒙的脸色顿时变了:“你知道什么?木兰州的兄弟们已经活不下去了!像你这样的,锦衣玉食,当然可以拖;但是那些人拖不了,拖一天,就是几百条人命,我们即使死了,也不想这么苟且活着。”
“有志气,有骨气。”齐家福摇摇头:“可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李劼有什么毛病?挑这个时侯起兵?还要打长相城?”
李蒙寒着脸:“你什么意思?”
齐家福解释给他听:“李劼在木兰州十多年了,不是愣头青,应该知道,就凭他手底下那些人,根本打不下来长相城。即使退一万步,凑巧打下来了,十六家贵族元气都在封地,一起回撤,很快能把你们灭了。就算再退一万步,十六家拿不下你们,你们吃什么?呆在长相城里干什么?我给你透个底,长相城的粮食省着点够吃三个月,这还是在没有消耗的情况下,吃完了你们准备去哪儿?”
李蒙沉着脸:“你的意思是,我们就这么忍着?”
“你们这么多年不是一直在忍着?”齐家福咬了咬牙,他觉得自己象一片膏药,正在慢慢从原来的那个躯体上剥离下来:“李劼之前的想法没错,他一直避开北边,一直在找从楚河谷去南边的路。李奥的动作我一直在看,欣赏过很多次了——趁着罗家和贺家争地盘,从楚河谷下盐州,打通了盐州的路,就有机会拿下来九熊雪山,楚河、木兰江,大雪山,这三条线一旦联上,你们的大事就成了一半。如果时机成熟……呵呵,瀚海宁家,漠河凌家都有灭族的仇恨,有穷山又是天下最富饶的所在,你们有的是大把机会。李蒙,你想要我的真话,就得给我句真话——李劼那边出什么事了?他在送死,这是为什么?”
李蒙慢慢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不知道。”
齐家福哈的一声笑:“那你们可以动手了,我也不同意。”
李蒙摇头:“我真不知道。”
齐家福冷笑一声:“三个问题两个不知道,你们就要我入伙?”
凌子冲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不要冲动,或许第三个问题我们知道呢?说来听听。”
齐家福点头:“好。第三个问题是,你们要我做什么?”
凌子冲不解:“废话。你说要你能做什么?里应外合,一起动手。”
齐家福问:“打谁?”
这一回每个人都懂了,大家的眼睛都盯在他手腕上那个“齐”字上,凌子冲脸色很凝重:“你是想说……齐相动不得,是不是?”
齐家福点头:“我是想说,最好的选择是和齐相合作。”
李蒙第一个一口拒绝:“不可能,我不信贵族,什么贵族都不信。”
少奶奶也扬头附议:“我和李蒙想的一样。”
凌子冲也点头:“家福兄弟,我们已经被玩过一次了,死都不会再来一次。既然你根本没想过离开齐家,那我们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齐家福轻轻叹口气:“也好,你们动手吧。”
少奶奶第一个失望至极地跺跺脚:“放着人不当,当狗。”
齐家福瞟着地面:“你随意。”
“诶,诶,”少一事低着头挥挥手:“好啦好啦,大家不要吵,不要吵!”
根本就没人吵他,屋子里头静得像坟墓。
少一事圆圆的脸上有了汗珠,在皮肤的褶皱里头亮晶晶的一线,他需要做个决定:“家福兄弟,你出老千了,你问了三个没法回答的问题……这样吧,我也问你三句话,没那么麻烦,几个字就好。”
凌子冲一惊:“你?”
少一事摇摇手指止住他的问话,“现在我还是当家的。”
轮到齐家福的汗水往外冒。
少一事晃晃第一根手指:“如果木兰州的人打过来了,你跟齐河鋈,还是跟李劼?”
齐家福沉默了很久。
少一事手指勾啊勾:“死都不怕,怕说句话?”
齐家福开口,嗓音发哑:“相爷。”
少奶奶和凌子冲一起摸刀。
少一事对他们摇摇头,对齐家福点点头,竖起第二根手指:“如果李劼退了,往南边走,你们相爷不成大器,你跟谁?”
齐家福这回开口比较快:“李劼。”
“你还真是墙头草啊”,少一事竖起第三根手指,看看李蒙又看看其他三少:“如果咱们合作了,齐河鋈动我们,你跟谁?”
齐家福摇头:“我会尽力阻止。”
“你挡不住呢?”
齐家福的汗水终于流下来了,他一字一顿:“挡不住的话……风影骑归齐家,那本来就是齐家的,我带不走,我跟你们。”
少一事点头:“够了,我们可以合作。”
凌子冲眉头拧得越来越紧:“宁胡天。”
少一事笑得有点沧桑:“阿冲啊,你忘了……他只有二十岁,他骨子里头是我们的人,迟早几年的事情而已。去——拿地丁纸来,拿酒来,拿刀来!”
李蒙幡然醒悟,闹了半天,人家搭上头了,根本就没有半袖盟什么事儿。少一事一眼看过去,慢悠悠叹着气:“我跟家福兄弟想的一样,李老三,行,我不动你,你也别见怪。你得回去,告诉你们家老大,打长相城这么没头脑的事,我们地丁会不掺和,也不背后捅你刀子,我给你这个数,算是够朋友了。哥哥我掏心窝子劝你一句,你但凡能在李劼面前说得上话,就叫他千万别动手,有什么想法都别动手,你要是说不上话,叫你们老二劝他,老二的脑子或许比他好使点。这是找死,咱们这么多年了,想图个痛快早就死了,这年头能活下来不容易啊,真的。”
李蒙怔了很久,整个人都软下来:“我试着劝他。”
“这就对咯……”少一事摊开地丁纸:“一年一张盟约,啧啧,真麻烦。”
地丁纸是选了五月蒲公英为原料,草浆中混了骨胶,明矾,松明,玉屑,和防腐的香料,背面用蒲公英的针状绒毛绘了一幅纹画,画的是风起时无数蒲公英种子漫天飞舞,直上云霄,栩栩如生,真好像要脱纸飞出。
少一事提笔写:……影刀流传人齐家福重归奇刀八流,斡旋会、盟之事……
齐家福惊叹:“好字!”
少一事这一手字实在令人惊叹,铁划银钩,行云流水,瘦削处如疾风之过劲草,狂放处有如横戈之入千军。
凌子冲笑道:“你有所不知,瀚海宁家当年可是以书法名世的,这一手‘烈马横戈体’,唉,少一事大概算是唯一传人了。”
少一事没好气:“你和他说这个做什么?你又比我好到哪儿去?堂堂漠河凌家,也只能画画蒲公英解馋了。”
齐家福自幼长在相府,耳濡目染知道些文人雅士间的传说,瀚海宁漠河凌双绝于世,宁书凌画是收藏中的至宝,就算皇宫大内,也不过只有三个小幅而已。
……地丁会半袖盟必以精诚互致,合同为兄弟,若有背盟,天绝地灭,神鬼共诛之……少一事抬头:“今天什么日子?”
“太平五年,九月四日。”齐家福随口答。
少一事看着凌子冲:“不是,旧历。”
凌子冲掐指算了算:“大相国历一千二百五十四年……我先来吧,只盼不要再立新约……少一事,再签几次我就贫血了。”
文书传到齐家福面前,五个血红的手印。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腕上那个“齐”字飘逸而狰狞,他低头,苦笑,默默念了声对不起——即便是恩深如海,终究敌不过一字之仇。
沥血入酒,六人齐齐端碗一饮而尽,这酒的味道不怎么样,又涩又苦,但是细细品来还有些芳香。
“地丁酒,能看见地丁的地方,就能看见我们的兄弟!”凌子冲举碗:“想当年创立地丁会的时候,我和你一样大,妈的,第一次会盟的时候那血烧得都快把人烤干了,现如今好啊,都被这死胖子给糟践完了,阿福啊,你来得好,这胖子老啦,我也老啦,就想着躲在被窝里头数数钱抱抱姑娘……哎,谁还记得我们那几句词儿来着?”
“天生野草地丁。”少奶奶念出第一句,女人的记忆力总是好一点。
“直上九霄青冥。”
“一朝风平浪静。”
“还我天下太平。”
三个人轮流念了出来,年轻时候的狂妄,总是又想忘,又不想忘。说来奇怪,第一次会盟时候,几个人明明都是掏心掏肝的,却总是有些说不清的虚张声势和小小恐惧;但是这一次六个人各自心怀鬼胎,却莫名其妙得踏实起来,似乎看到了一点摸得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