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挂在树梢以外很远的地方,像一个静谧的银盘,照得森林斑斑驳驳的。风一吹,树叶便纷纷起舞,哗啦哗啦响成一片。这是缅甸北部3月的一个夜晚,孟拱乌龙河畔茂密的原始森林都是这样,只要没有暴雨,风永远这么温柔。一只还没睡觉的夜莺突然唱起歌来,像一根穿越黑色森林的丝线,快乐地颤动着,娓娓动听。很快,它倦了,然后悄无声息。接着,风也停了。
森林的平静是暂时的,它不是诗人眼里的憩园,而是一张掩盖秘密的大幕。凌晨3点的时候,静谧终于被打破,随着树枝毕毕剥剥断裂的声音,一头足有5吨重的大象从森林深处出现了,它正奋力拖着一块巨石艰难地向前走着,身后影影绰绰跟着一群人。黑色的森林掩去了他们的面目,谁也看不清他们长什么样,他们不需要谁知道,他们只知道向前方挺进。
前方是中缅边境。巨石被泛着油光的藤条临时捆绑在一个结实的木架子上,没有轱辘,森林里也没路,到处都是歪斜的树枝、稠密的灌木,以及突兀的怪岩。大象喘着粗气,在仄狭的树林中行进,速度缓慢。
范晓军,一个身材清瘦、脸色苍白的小伙子,剃着光头,一双单眼皮眼睛傲慢地眯缝着,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屑收到眼里。他的右手大拇指永远固执地向上翘着,好像随时表扬人,那是有一次他跟派出所所长发生肢体冲突后的结果。这种长相很容易引起女人们的好感,她们通常对这种眯缝着眼睛的男人一往情深。此时的范晓军没有心情让女人欣赏,他心急火燎,想尽快把这块用150万人民币购买的巨石拖到边境。他知道离中国越近,危险越远。他不耐烦地挥舞双手,用不太标准的缅语命令着:“阿绵礼!阿绵礼!(快点!快点!)”
缅语听起来既不短促也不威严,像从鼻子后面发出来的,听起来如同耳边飞过一只缅甸带骨头的蚊子。当然,能听懂范晓军命令的不是那头疲惫不堪的大象,而是10个穿着“布梭”(纱笼筒裙)的缅甸男子。他们赤裸着上身,光着脚丫子,头发蓬乱,浑身散发着臭味,眼睛却在黑夜里炯炯有神。听到范晓军的命令后,他们依然拖拖沓沓地跟在大象后面,他们知道原始森林里目前这个速度非常正常。出于尊敬眼前这位中国老板,有几个人上前象征性地拍了拍大象的臀部,然后牵着耳朵,摸着鼻子,低声向大象说着什么,像热恋中的爱人在含情脉脉地倾诉。大象显然听不进去,仍然不紧不慢,四只粗壮的象腿更加沉重。
“阿绵礼!阿绵礼!”范晓军继续喊着。石头又大又重,但大象拖这种重量的石头,就像人手里拿着一根火柴,如果高兴的话它完全可以撒着欢狂奔。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森林里根本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即使有他们也不能利用,他们必须隐蔽自己。
范晓军恼怒地用汉语对身边一个缅甸人说:“哥觉温,我怎么感觉我们不是在缅甸,而是在太空漫步,一切动作都慢好几倍。照这个速度,下辈子也过不了密支那。”
密支那是缅甸克钦邦首府,坐落在伊洛瓦底江边,是缅甸最北的河港和铁路线终点。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民党部队和北战区司令部的麦瑞尔突击队对本多政材中将的日本第三十三军进行了长久的围困和激烈的战斗,史称“密支那大捷”,被誉为“亚洲的诺曼底登陆”。范晓军就想再“诺曼底”一次,然后再到甘拜地,就可以越过边境从黑泥塘密林回到中国。
那里安全,有人接应。懂汉语的哥觉温是个身材粗短的小伙子,皮肤黝黑光洁,鼻孔宽大,像个嗅觉灵敏的缅甸犬。听到范晓军抱怨,他像个诗人一样摇头晃脑地吟唱道:“连绵的甘高山脉永远没有尽头,没尽头。古老的甘高山脉没有速度,没速度。大象等于蜗牛,只能听天由命……”
哥觉温说话的时候露出很白的牙齿。范晓军朝地下啐了一口,气极败坏地说:“哥觉温,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你把话听清楚,我不管什么大象和蜗牛,丑话说在前头,这个月底再过不了密支那,你们的酬金起码减一半。减一半!我不能养一群磨洋工的废物!”
“你说的是真的?”“我说话算话!”
哥觉温转身嘟嘟囔囔对其他人翻译了范晓军的话,他们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右手不由自主向背后摸去,他们每个人的腰后都插着一把令人胆寒的长柄缅刀。缅刀即传说中的血刀,刀身软,可曲藏于外衣之下。如刀身破荤,便吸血无数,能隐隐生出红光。
森林中的空气似乎一下子绷紧了,让人透不过气。突然,头顶上传来几声尖厉的鸟叫,像金丝绒撕裂的声音,特别刺耳。深夜鸟叫可不是什么吉利的事儿,它会让人想到墓地、暗血、枯骨。
其实现场不止这10个缅甸人,前方几十米的地方还有10个。他们正汗流浃背挥舞锄镐挖坑,准备把拖到这里的巨石掩埋起来,然后就地休息,第二天夜晚再前进100米,再挖坑,再埋。三个月以来,他们一直用这种昼伏夜出的“掘进”方式拖着巨石前进,为的是躲避缅甸方面的缉查,以及一些不明武装势力的拦截。
哥觉温朝前方怪声怪气喊了一嗓子,挖坑的10个缅甸人立刻朝这边走了过来,他们一只手拎着锄镐,一只手伸向后腰。范晓军知道,他们当中有几个缅拳高手。在东南亚国家,除了泰国,缅甸算是第二个武风盛行的国家。缅拳,缅语称为“斌道”,是一种实战性极强威力巨大的徒手搏击术。他们的胫骨非常坚硬,完全可以跟铁棍媲美,可以轻易踢断你的脖子。当初范晓军之所以雇用他们,不光是为了挖坑,更多的是让他们兼顾保镖,保护范晓军的人身安全,因为路途漫漫,森林里不可预知的事情太多了。
这是一把双刃剑,可以凶狠地刺向敌人,也可以反戈一击戳进你的喉咙。范晓军的后腰也有缅刀。那是一把蓝光闪闪,刻有锻纹的喂毒缅刀。此外,他一直不离身的背包里藏有一把压满子弹的1980年式7.62mm冲锋手枪。这是一种既可单发又可连发的全自动武器,性能不亚于7.63mm毛瑟,手持射击时有效射程50米,抵肩射击时有效射程达100米。该枪发射51式7.62mm手枪弹,可选配10发、20发两种弹匣,战斗射速每分钟60发。
如果范晓军愿意,他可以在一分钟之内让这20个缅甸人命丧黄泉,像踩死20个全身披有黄色立毛的缅甸细猛蚁那么简单。但他不会这么做,他不会驾驭大象,他知道,把那块巨石弄回中国比这20个缅甸人的性命更重要。范晓军更知道,此时他稍有软弱,就会被那20个缅甸人乱刀砍死,这个世界没有人看得起懦弱的男人,他必须比他们更硬,哪怕内心的恐惧超过表面的坚强。
范晓军梗着脖子说:“怎么着?哥觉温,练练?你们先开始,我动一下是丫孙子。”
范晓军的口音带着浓厚的北京腔。
黑暗中,那20个缅甸人肃立不动,只有头顶的树枝在瑟瑟风中吱嘎作响。他们心里也明白,范晓军身上没带多少现钱,拿佣金是到中国边境以后的事儿,一场火并等于砍断自己的财路。再说,也没那个必要。
但,谁都不想服软。哥觉温鼻子里哼哼两声,说:“范哥,是不是赌我们不敢?告诉你,只要是在这条线上跑的人,胆子都不是苦胆,一挤就破,你一句话就能把我们吓怕了?别说你这块石头,运海洛因也是这个速度,我们还想用飞机运呢,可能吗?说得轻巧,少一半?少一分钱你试试,到时候看看谁的刀更快,谁涂的毒更毒。”
哥觉温知道范晓军后腰上有一把锋利的缅刀,但他不知道范晓军背包里的冲锋手枪。
站在哥觉温身后的叫哥索吞,负责前方挖坑,他晃动羸弱的身子,试图缓和一下气氛。他吸着气,咯咯干笑着,用生涩的怪声怪气的云南话说:“范老板,你的幽默感哪点儿克(去)了?”
在这剑拔弩张时刻,哥索吞的努力显得多余。果然,哥觉温不满地盯了他一眼,呵斥道:“你个眯日眼的!雀神怪鸟(阴阳怪气),滚!”后面又咕噜了一句缅甸语,大概是骂人的脏话。
哥觉温和哥索吞不是亲戚,站在范晓军面前这20个缅甸成年男人名字前都有个“哥”。缅甸人有名无姓,从名字上无法判断一个人的家族或家庭归属,他们只在每个人的名字前面附加一个表示性别、辈分或社会地位的“前缀”。如是男人,比如哥觉温,未成年时叫“貌觉温”,成年后叫“哥觉温”,等他年长时或者获得了一定的社会地位以后,人们便尊称他为“吴觉温”了。当然,他也可以自谦称自己为“貌觉温”,哪怕他上了70岁。
森林中刚刚被哥索吞松弛下来的肌肉,又一下子被哥觉温绷紧了。范晓军问:“比胆子是吧?”“没胆子就不要闯缅甸。”哥觉温毫不示弱。
范晓军冷笑一声,问:“那好!我想问问你哥觉温,想怎么比?我随时随地奉陪!”
哥觉温尖声说道:“谁变(随便)你要咋个比!”范晓军学着哥觉温的语调,说:“谁变我要咋个比?”然后突然把声音提高一倍,“我要的是前进速度,不是比胆子,速度是钱,胆子不值一分钱。懂了没有?”哥觉温冷冷地说:“没速度,大象只能这样。”“没有速度谁也别想拿钱!”范晓军的口气比刚才更硬。哥觉温软下来,揶揄道:“好吧,等我们到了密支那,你就驾驶一辆大卡车,直接从史迪威公路走,全速朝云南开,那个速度快,还光明正大,省得在森林里捉迷藏。”
哥觉温不声不响捏住了范晓军的命门,他知道范晓军办不到,只能选择原始森林,而且必须躲躲藏藏,像狗尿尿,尿了就得赶快埋。范晓军也清楚这个,他只是想用言语刺激一下他们,调动他们的积极性。但显然,这种调动是徒劳的,哥觉温根本不吃这一套。的确也是,谁也不想在森林里耗费时间,哥觉温他们更不愿意。吃不好睡不好不说,还有无数的毒蛇蚂蝗甚至大型野兽在暗地窥伺着他们,弄不好性命都保不住。
银盘一样的月亮为这场毫无意义的争吵躲进了云层,站立在森林中的人仍然僵持着,谁也不想松动一寸。20个缅甸人的手一直握在刀把上,手心隐隐渗出黏糊糊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