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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隐秘的杀人动机(1)

游腾开的确出事了,而且是大事。那天下午,草头滩的风刮得很大,老天似乎把积攒一年的风都吹到这儿来了。

刚才还阳光普照,瞬间整个天空就被乌黑的风遮蔽了。游腾开把工具室门前被刮倒的几个铁桶搬了回来,刚想关门,忽然看见狱警小陶朝这个方向走来。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游腾开有点纳闷。小陶大概被风刮得走累了,他停下来,立在那儿,隔着50多米,朝游腾开喊道:“游腾开!”

“到!”游腾开立即从工具室走出来,下意识地来了一个立正。“跟我回队里!”什么事儿?游腾开心里咚咚跳着,他预感有什么跟往常不一样的事儿要发生。“快锁门!”小陶催促道。

游腾开还愣在那儿没动。小陶说:“马上下雨了,你动作快点,你亲戚探监来了!”探监?游腾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12年来第一次有人来探监。跟小陶回队的路上,游腾开的心像开水一样翻滚起来,他不像一般犯人那样激动,或者感动,他有点受惊。12年,他孤独地待在这个煤矿已经12年了,没人理他,他也不想理别人。他知道他两个儿子12年来一定发疯一样找他,但是他不敢对警察说这些,他从被逮捕的那天起,就一口咬定自己是一个孤寡老人,在缅甸没有任何亲戚。他担心中国警察到缅甸抓捕他两个儿子,尽管这种可能性非常小,但他仍然害怕这种事情发生。其实别说中国警察,就是缅甸军队来了他们也不会有一点惧色。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说自己有两个儿子在缅甸又有什么作用?表明自己风光一世后继有人,还是让他们来中国探监培养一下亲情?日他妈的,探个鸡巴监!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他也没敢交代他是九十三军游师长的儿子。虽然过去那么多年,但他仍然记得他父亲向他讲述国民党屠杀共产党人的情景。那时候他还小,听得他毛骨悚然,浑身打摆子。那是一场令他无法回避的噩梦,侵蚀了他整个少年时期。尤其父亲讲述有一次在上海街头的集体屠杀:一排排共产党人捆绑成粽子一样,背后插着木牌,跪在地下,蓝衣社的人戴着礼帽,举起24响的驳壳枪,对着他们的脑袋哒哒哒地一阵扫射……父亲临死特意把他拉到床上,说:“他们永远不会原谅我们,记住!永远不会!”

这是父亲的遗嘱,也是教诲,游腾开不会忘记的。现在,这一切似乎将要改变。他说他没亲戚,现在亲戚却突然出现了,这让队里的政府干部怎么看他?真是他妈的多事,忍了这么多年,忍到还有两年就出去了,这时候你来探什么监啊?游腾开想,不管是游汉碧还是游汉庥,如果是他们发神经来探监,他一概不认,就当他没这两个傻儿子。操他妈的,精子质量不好,制造出这么两个傻蛋,你以为中国警察是傻子吗?来了你就别想回去!

游腾开越想越气,他把气愤毫无遮拦地写在脸上,好像随时要杀掉他两个儿子。走进探监室,没见到儿子,而是一个个子很高,小眼睛小鼻子的陌生男人冲他大喊了一声:“舅舅!”游腾开一愣。舅舅!喊谁呢?喊我?我是谁的舅舅?我不是任何人的舅舅,从没有人喊过我舅舅。是不是搞错了?游腾开站在门口,眯着眼仔细观察着对方。不行,还是认不出来,一点印象都没有。是不是……游腾开心头一亮,突然明白了,这是个假冒亲戚,肯定是儿子派来的。儿子们还没傻。

他假装踉跄几步,一把抓住对方,深情地叫了一声:“侄子!想死你舅舅了!”游腾开的眼睛潮湿了,不是他会演戏,是真的潮湿了,因为眼前这个假侄子瞬间勾起了他埋葬很久的对亲情的呼唤。12年来,他只能在黑夜睁着一双失眠的眼睛想念自己的亲人,默默念着儿子的名字,他不敢在任何犯人或者警察面前流露出对亲情的思念。

眼泪一出来就止不住,哗啦哗啦地横飞。小陶一看这个情景,就对游腾开说:“你们这么多年才联系上,不容易啊!好好聊聊吧!”说完知趣地走到探监室门外抽烟去了。草头滩就是这样,关押多年的犯人的人身自由还是比较宽松的,一是狱警们信得过他们,二是他们多的牢都坐了马上面临出狱,谁还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轨啊!游腾开平时不住在监内,就一个人住在外面的工具室。草头滩煤矿周围一些村里的人偷工具,不光偷扳手、镐啊什么的,其他的也偷,一双漏水的水靴,一双破旧的手套,他们都不放过。而这些工具又不可能放在监内,害怕被犯人利用出点什么事,所以必须有人守在工具室,住宿吃饭都在外面。严格地说,游腾开属于脱监状态,这种差事一般由政府信任、年龄稍大、余刑不长的犯人担任。政府信任就不说了,经过长年累月的观察,谁有多大的胆子早就胸有成竹。年龄大是因为一旦发生脱逃体力是个很大问题,翻山越岭这种事不是每个犯人都能胜任的。余刑不长呢,是因为他没有逃跑的必要。这三个基本条件游腾开都具备,尤其在他检举揭发获得减刑以后,政府对他更是信任有加。不过,这种脱监现象如果被上级领导知道则是绝对严厉禁止的,但实际情况是,这种现象已经存在好几十年,很少出事故。所以,上级领导即使知道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实总归是现实,现实的情况是国家财产经常不翼而飞,现实永远超过教条。只是草头滩一年一度的“三干”(指导员、队长、管教)会议一直都在强调加大狱外管理力度,谁也不敢大意。

相对其他犯人来说,游腾开是自由的。按照监狱规定,探监必须有干警监视,但小陶知道,这点对游腾开没用。你这里监视了,人家完全可以到外面的工具室偷偷见面,谁能监视那里?小陶也知道,每个中队监外的工具室实际上已是犯人们另一个会面室,尤其妻子来探监的,生理问题都在那里解决,哪怕只有匆匆的两分钟。游腾开对这个现象早已司空见惯,他同情那些青年男女,他无私地给他们提供方便,给他们放哨。每个中队的工具室基本都一样,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别称:炮台。唯一不同的是住在工具室里的人,他们跟你关系的亲疏程度决定你能否享受一下你自己的女人。

小陶一出去,游腾开就问:“谁让你来的?”“侄子”立即凶相毕露,跟刚才喊“舅舅”时判若两人。他瞪着小眼对游腾开说:

“废话少问,说正事!”“什么正事?”

“我问你,最近队里有没有人故意接近你?”游腾开立刻想到了罗舟。他点点头说:“有。”“叫罗舟吧?”

“你怎么知道?”“我再说一遍我亲爱的舅舅,废话少问,说!是不是叫罗舟?”“是。”

“妈的,果然!”“什么果然?”“他是火八两的人。”“谁是火八两?”

“说了你也不认识。总之,我来的目的是提醒你,离罗舟远点,同时也防备他点。”“他想干什么?”游腾开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是火八两安排在你身边的杀手。”“杀手?”游腾开有点冒火,“他杀个鸡巴!我招惹谁了?火八两?我是不是干过他妈?”“小声点!”“侄子”一挥手,身子往前一凑,问,“你他妈是不是关傻了?”“是不是我儿子让你来的?”“你儿子是谁我他妈哪知道?但跟你儿子绝对有关系,不然我找你干什么?我是受人之托特地来提醒你,离那个狗杂种罗舟远点,否则你命怎么丢的你都不知道,你他奶奶的还干他妈呢!你多大岁数了脑袋清醒点行不行?再坐两年就出狱了,出狱前没必要跟他较劲,惹不起就躲,知道吧?外面的人怎么帮你都没用,你自己好自为之吧!我走了。”

亲戚探监哪有不带东西的,尽管刚才小陶一走他嘴巴就没干净过,不过这个“侄子”还挺孝顺,带来不少食品,当然最实惠的是钱。

小陶问:“现金呢?”“侄子”忙堆着笑说:“有,有!”说完从随身携带的黑皮包里拿出一沓钱,大约有2000多元,递给了小陶。监规规定,犯人不准携带现金,必须如数交给政府,由他们换成同等价值的草头滩钱币——监狱代金券,这也是防止脱逃的措施之一。

小陶一边接钱一边登记,说:“老游啊!你这个侄子对你还真好。是你姐姐的还是妹妹的小孩?”

“他姑姑……就是他妈……我姐……是我妹……”小陶放下钢笔,抬起头,问“:至于吗?看见钱就语无伦次了!你也太激动了吧?”听见小陶没察觉什么,游腾开松了一口大气。他差点把自己套进去,什么姐姐妹妹的,他入监的时候说在这个世界他没亲戚,连远亲都没有,就他孤单单一个,今天突然冒出个侄子,稍微聪明点的人一看就是假的,至少也是来历可疑,就算有当地派出所开的探亲证明,他也能审问你个七荤八素的。幸亏小陶疏忽大意,没注意听他们的对话。后来游腾开一想,小陶调进队里才两年,而自己入监是12年前的事儿,他知道个屁啊!他不可能翻阅每个犯人的档案,即使翻阅了谁又能记得那么清楚?一个中队600多号人呢!想到这儿,游腾开彻底放松了,他对“侄子”挥挥手,说:“回去代问你妈好,她身体还行吧?你告诉她,就说我一直想着她呢!我还有两年就出来了,让她一切准备就绪,我没地方住就住你们家去。”

这番带侮辱色彩的话气得那个“侄子”直翻白眼,当着小陶的面又不好捅开这层窗户纸。走之前,他回身瞪着“舅舅”,恶狠狠且脸上带着笑容说:“舅舅我记着呢!等你出狱那一天,到时候我们好好喝台酒!”

游腾开笑了,说:“就盼着那一天呢,你可得把身体养好点,别到时候英年早逝,只剩下我跟你妈喝,多没意思啊!”

看着“侄子”走下山,身影越来越模糊,游腾开这才从中队往回走。此时,他的脸色阴沉得吓人,像得了一场大病。他一边走一边想,操他奶奶的,罗舟还有背后那个火八两算什么玩意儿啊!充其量是一个牢头狱霸,有本事到外面世界称大哥去,跑到监狱逞什么英雄?看电影看多了吧?还安插在我身边,还杀手,什么一有风吹草动就解决我,他们太不把他游腾开当一回事了。12年来他一直没敢展现自己的风采,本想平平淡淡在监狱里度过算了,没想到来这么一个事,游腾开埋藏12年之久的杀性突然惊醒了。

他不知道儿子那边出了什么事,但他敏感地察觉到,一定是有人拿他当某种筹码进行交易了。罗舟,火八两……游腾开一边念着这两个人的名字,一边寻思怎么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第二天下午,队里进了一批新的水靴,准备更换漏水的旧靴子,游腾开前几天登记过,工具室需要38双。平时游腾开去领新的下井设备和材料都是队里派几个犯人帮他搬到工具室,然后再由游腾开把这些犯人送回队里。路本来就不远,加上派出的犯人也基本是队里干部比较信任的,所以这种工作一般狱警都不参与,也从来没出过什么事。这次货少,派一个人就足够了。游腾开点了罗舟的名。

中队指导员是个矮胖矮胖的中年人,挺威武的警服穿在他身上好像随时会被撑破一样。他的皮肤黝黑透亮,具有草头滩煤矿一切地理地貌特征,并留着一撮像板刷一样的小胡子。他听游腾开说要罗舟送货,便问:“一个人够了?”

“够。靴子不多,我和他两个人完全够了。”“要不再多派一个人去?”

“不用不用,鞋盒虽然多,但只是占地方,重倒是不重,我用绳子捆好应该没什么问题。”

指导员拒绝了他,说:“不行,他刚送来不久……”游腾开马上接着说:“他在井下一直没干活。”这句话的意思指导员马上懂了,表面看是游腾开向指导员告状,其实不然,监狱里内含的内容没有这么简单。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罗舟的来历不简单,如果没有关系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关系的含义更多,比如跟矿里的某位领导有什么瓜葛,比如是某个人的亲戚等等,总之他不是一般的犯人,而是一个有深厚背景的人。而明知道他有背景,尽管谁也不清楚谁在罩着他,如果自己不顺水推舟,就有点太不够意思了,严重点说,你得罪了谁都不知道。监狱真是一个复杂的大熔炉,像外面的世界一样,任何领域,任何人群,都是由各种关系网来构成的,谁也不能避开。

指导员盯着游腾开问:“真的?”“真的。”

“一天都没干?”“没干。”“你看见了?”

“他来队里已经有些日子了,来的时候有多白现在还是那么白。”指导员点上一根烟,徐徐吐出,又问:“你听到点什么?”“没有。”

“乱猜?”

“凭我12年来的坐牢经验。”指导员笑了,说:“监狱的本质就是叫你脱胎换骨,很多人以为脱胎换骨是获得新生的意思,哈哈,其实你最清楚,是看见人的骨头里的意思,出去以后全是人精,没一个傻子,除非他本来就是傻子。”

“傻子也能变成二精二精的。”指导员说:“不过我提醒你,送完就早点回来,别耽误太久,尤其,你知道的,别出问题。”

游腾开当然知道指导员的意思,他指的出问题是指在女人方面别出什么大娄子。外工棚,也就是游腾开所在的工具室,在每个犯人的心目中等于“天上人间”。

这里当然比在监内自由,在夏天的时候可以在池塘里游泳,采摘一些水果比如草莓樱桃刺梨,冬天的时候可以围在屋里烤火,尤其重要的是,无论什么季节,都能跟当地的农村女孩或者少妇搭讪。这个世界,无论什么角落,只要有男女,都不缺爱情故事的发生,监狱也一样。这些女人来自附近的山村,在她们眼里犯人跟一个正常公民没有任何界限,他们首先是人,其次才是犯了罪的犯人,是人就要吃东西,尤其在犯人伙食不好的情况下,这些女人的出现弥补了犯人胃里的油水。她们隔三差五,背着煮熟的家禽来监狱附近叫卖,消费对象主要是各个小组经济状况比较好的组长。渐渐地,他们之间就产生了所谓感情。当然,这种感情是不平等的。犯人们要的仅仅是借她们纯朴而丰满的身体泄欲,而她们则抱着对外面世界的渴望与新奇,不由自主地陷入情感的圈套而不能自拔,尤其有些对感情“忠诚”的犯人刑满释放后在当地安居乐业,或者把相好的女人带出那个贫瘠的山沟到外面的世界闯荡,更使这些女人对监狱中的男犯趋之若鹜。当然,这些情况几十年来一直存在着,不是什么大秘密,中队干部也都知道,只是你别把人家肚子搞大闹得沸沸扬扬就行。

组长在监狱中所扮演的角色很特殊,除了带领同组的犯人下井干活,他们还肩负着看管犯人的责任,用犯人管理犯人,这是任何国家、任何朝代都屡试不爽的办法。关键的关键是,他们还有权力分配活路,谁今天打炮,谁点炮,谁清理爆破后的现场,都是他们说了算。根据危险程度,他们可以整治跟自己作对的犯人,或者照顾给自己“上过供”的犯人,他们的权力就是他们的身份,因此他们比一般犯人“富有”,因为他们都有一整套敛财方法。这个世界金钱始终起决定性作用,尤其在监狱这个小圈子特别明显。毫无疑问,那些女人对这种“富有”的组长情有独钟。

跟这些吃得开的组长相比,除了年龄稍大,游腾开更具有别人无法比拟的优势。一是他自由,一个人住在工具室,随时可以跟那些女人眉来眼去;二是他不靠谁来“上供”,是政府给他“上供”,他可以把用旧的设备比如安全帽矿灯水靴等偷偷拿给那些女人,然后报案说又被小偷光临了。工具室丢东西,有一半的责任在于这些像游腾开的犯人监守自盗,而不是什么狗胆包天的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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