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楼酒店监控镜头显示,一共有三个男人进入劳申江的房间,另有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没有进去。从上电梯开始,他们脸上就蒙上了丝袜,警方根本无法辨认这几个人的身份。知道这个情况后,范晓军就消失了,连个招呼也没跟李在打。李在感到很奇怪,他甚至一度怀疑范晓军跟这个凶杀案有瓜葛,但是他很快自我否定了,并为自己无端怀疑朋友而感到羞愧。他知道范晓军,他从不把金钱放在眼里,共事几年来,该袒露的性格早袒露了,他要是对金钱有填不满的欲望沟壑也不会等到今天。
昝小盈是第二天早上知道的这个消息。酒醉后的她赖在床上,一直没起,显得慵懒而性感,但这副娇容只维持了几分钟,接到李在的电话她就惊惶失措起来。她心里没有劳申江,也没有范晓军,她只有那块石头。
她紧张地问李在:“完了完了,我们那块石头怎么办?赌石大会肯定被勒令停止,买家也会一哄而散。”
这番话问得李在心烦意乱,现在买家还未出手,大规模的下注还在后面呢。对这些走南闯北的赌石人来说,一件凶杀案对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反而提醒他们更加注意个人安全。再说没有赌石大会不等于不能进行玉石交易,只是地点规模不集中而已。一个真正的赌石人是不会轻易离开石头的,除了大获全胜或者一败涂地,他要的是结果,而不是走马观花。
接下来几天,从腾冲人民医院传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劳申江没死,他的命太大了,尖刀从距离他心包一厘米的地方擦了过去,没有伤及主动脉;坏消息是劳申江等于死了,他的头部被钝器砸掉三分之一,变成一个只有半边脑袋的植物人。李在到医院去看望劳申江,一分钟过后他就退出来了,在他眼里,劳申江已经是个废物,一个为赌石而付出代价的废物。
汪老二很快就放了出来,警方认定有人诬陷他,凶手应该另有其人。据说汪老二磨刀霍霍,聚集了腾冲县几个所谓亡命徒,到处找李在,扬言要彻底收拾他。李在一点也不担心,他压根儿没把汪老二夹在眼里。6年的监狱生活什么样的人他没见过?能到处扬言要干什么的人永远不会干什么,如果他整天闷在家里不说话,那李在可要提高警惕了。
更坏的消息还在后面,上海的李昆妹、无锡的卢白雄、苏州的刘富伟在对李在说了无数客套话之后相继离开腾冲,他们破天荒第一次没要结果,只潦潦草草体验了一下过程。显然,这个过程不够刺激,过于繁乱,而且他们也对三月生辰石没有把握,谁也不敢轻易下手。来参加赌石大会的其他散客更是群龙无首,在懒心无肠度过几天磨皮擦痒的日子后,回家的回家,旅游的旅游,他们就像一团随意的沙子,被风聚在一起,又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何允豪的告别词既老套又透出万分的虚假,他在电话里大声对李在嚷道:“一有石头就第一时间通知我,通知我就等于通知钱。”
生意人永远无真话,这是真理。唯有北京的张语老人留了下来,整天泡在腾冲热海温泉按兵不动。这次赌石大会显然失败了。李在心情糟透了。范晓军不辞而别,昝小盈也暂时回瑞丽上班去了,剩下他跟唐教父在腾冲孤军作战,备感势单力薄。他不是不能孤独,而是不明白那块三月生辰石为什么无人问津。晚上,他来到仓库,叫保安打开门,然后搬来一个椅子坐在石头前发呆。他相信范晓军的眼力,也相信他的为人,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从他多年参与赌石的经验看,这块石头蕴藏着无穷尽的升值空间,只是暂时还没出现识石的行家。张语老人应该是,但这次他显得有点谨小慎微,是什么绊住他的脚了呢?不明白。
石头悄无声息,静静地卧在那里。李在紧紧盯着它,努力用自己的内心跟这块石头交流。石头是天下万物之一,它们跟其他物种一样,享受着太阳与地球的恩泽,他们也会成长,也会有悲伤与快乐。李在垂下头,把脸深深埋藏在两只手掌中,四周顿时黑了下来,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石头的眼睛,不是一只,是两只,三只,是无数只……它们全都慢慢睁开了。眼眸是绿色的,深邃而温柔,像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让他浑身酥软,四肢无力。他还看到石头背后的山谷,看到河流与森林,以及嶙峋的山崖,湍急的清流,天上的月亮,树梢上停留的倦鸟……他想,如果这块石头就这么静静待下去,就留给自己用,不卖了。150万就当自己给自己买了一个纪念物,纪念自己这几年在赌石界所经历的风风雨雨,伤痛与快乐。对,把它雕刻成两头动物,狮子与老虎,狮子伏在老虎的后背,四爪紧扣,昂着脖子,张着血盆大口耀武扬威地呐喊着,它正用它的性器官征服老虎……李在正在仓库里胡思乱想,张语老人把电话打来了,说有时间到宾馆去一下,他想跟李在谈谈。
他向来尊重张语,这个气宇非凡的老人从一开始就把李在吸引住了。现代人总讲究什么代沟问题,一遇到双方没有理解的语言就庸俗地归咎于代沟。人和石都可以对话,何况人,李在从不相信这个。年龄根本不是问题,人与人交流的是心,不是年龄,再说,谁也不能把心当成松紧带随意拉长。
房间没开空调,窗户全部敞开了,一股一股的热风从外面吹进去,房间里显得潮湿而闷热。张语大概刚洗了澡,银色的头发还有点湿漉漉的。他给李在泡了一杯菊花茶,在对面的沙发坐了下来。
李在说:“直说吧,我们之间没有客气。”张语直视着李在,说:“他们全看着我呢!”“谁?”
“李昆妹,卢白雄,刘富伟,还有台湾的那个何允豪,全盯着我。”“为什么?”“他们想看我出价,然后趁火打劫。可拖了这么久,我就是不出。”李在点上烟,说:“说句心里话,我不希望你买这块石头。”“哦?”张语扬起眉毛,“为什么?”“作为朋友,我喜欢你赌涨,这种机会给别人就太可惜了。但朋友情谊往往有个屏障,捅破了会伤人的。赌跌了怎么办?人的心会负债的。”“哈哈,你这个在赌石界摸爬滚打的人这时倒儿女情长起来。我不觉得是个问题,赌跌赌涨是自己的事,跟朋友情谊无关,赌桌无父母,何况朋友,结果只能听天由命,朋友永远还是朋友。”
“话是这么说,但人的心都是肉长的,在大是大非面前,情感往往战胜理性。我心里为你捏着把汗呢,但又暗暗希望你涨风涨水。矛盾,真的矛盾!”
“实话告诉你,我真看上了那块石头,只不过我也在等对方出手,才迟迟按兵不动。李昆妹看出了我的心思,还有那个何允豪也知道,他们藏在战壕里,缩着脑袋,观察我的动静。赌石就是这样,谁先出手谁的底气就薄。但他们没有我定力好,一个一个全走了,毕竟是一个投资超过880万元的生意,谁也不会轻举妄动,他们宁愿放弃。”
“您叫我来的意思是?”“不是给你开价,是想跟你聊聊,我想告诉你,看上它并不一定我有一口吃下的决心,不瞒你说,我此时此刻还在犹豫。”李在说:“我理解,非常理解。赌石界向来有两种人,一个是一眼看上就想拥为己有,他依依不舍站在那儿,劝告自己必须下手,否则便寝食难安,辗转反侧。这种人称为恋石人。还有一种,小心谨慎,不断揣摩,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他暗藏杀机。这种人叫审石人。”
“哈哈,不愧为一个吃透了赌石的生意人啊!这也是我最欣赏你的一面,不但赌,还善于总结与思考。”
“恋石人容易暴发,但倾家荡产的更多。审石人不会暴发,只能缓慢地进行资本积累,用成功冲淡挫折,但一发就不可收拾,谁也拦不住。我们俩属于后者。”
“对对,其实,李昆妹、卢白雄、刘富伟、何允豪跟我们都属于一个类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不然我邀请他们干什么?”张语向李在要了一根烟,点上后,缓缓吐出了一个烟圈。烟圈在空中袅袅上升,然后变形,扭曲,最后散开,变成一股细长的带子,瞬间被窗外吹来的风驱散了。张语说:“看见没有?人就像这个烟圈,终归要散去。”“怎么突然这么伤感?”“人老了,想得就多,不像年轻时那么干脆。我想那块石头,正如你说的,寝食难安,辗转反侧,但是我……”
李在笑了,说:“我记得以前有个人帮你辨别玉石,好像还赌涨了几次,不妨把他请来看看。”
张语说:“我也想到他了,但越想越气,他是帮过我,但是这小子身上恶习太多。”“道上的?”
“不是,人家还是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哦。”
“只不过他身上聚集了现代大学生所有的缺点:自私、狭隘、偏执、幼稚、狂妄、愚蠢……”
“哈哈,你把现代大学生都看扁了。”“我不是耸人听闻,真的是这样。畸形的教育,封闭的视野,别有用心的误导,只能培养出不可理喻的怪胎,而他们却是这个国家未来的栋梁。毛主席说,你们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就寄托在你们身上。寄托得了吗?寄托个屁啊!”
老人第一次在李在面前说这么粗俗的字眼。李在说:“哈哈,看不出来你老还是个老愤青。不过,怪胎归怪胎,未来也未必指望他们,自然规律表明,该淘汰的淘汰,该接班的接班,历史会安排他们的。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谁来安排这块石头?也许他真能帮你什么忙呢?就像范晓军的感觉那样,犀利而准确。”
老人越说越激动,“不,不,我不想请他,不想给他打电话。”李在理解老人对现代年轻人的敌意,其实他也年轻,但他对老人这番激进的话却十分认同。不过,混浊的社会本来就泥沙俱下,而不是精英荟萃,没有必要强求每个人都是栋梁,是小树就行。李在在这个问题上比老人坦然,没有那么多愤怒,即使自己像虫豸一样从监狱滚出来,然后又被主流社会遗弃在路边,他也没有怨天尤人。他在监狱里学会了适者生存这个道理,森林法则如此,哪儿都一样,主流也好,不入流也好,都是在各个领域挣扎,而不是坐享其成。老人对现代大学生的看法有点偏颇,他们总比贪官污吏坦荡吧!
李在最后说:“你把电话号码告诉我,我来打!我也正想见识见识他的本事,也想知道这块石头的真实价值。不然,我也一直忐忑不安呢!”
李在说出了自己真实的心理感受。
李在的电话是第二天下午打来的。
3月的北京不像瑞丽,南国已经被热浪包围了,而这儿却依旧寒冷,八达岭更是如此,一些没有融化的积雪堆积在城墙下面,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特别刺眼。阳光直射着这排古老的墙,却不暖和,它斜着从锁钥城楼冷冷地洒下来,透过“玉林斋”的窗户,最后停在一个青年男子的身上。
他岁数不大,微微有些秃顶,脑门儿锃亮,被啤酒催胀的肚子藏在一件浅灰色的毛衣下面,被一根细细的皮带兜着。此时他正仰靠在一张古旧的太师椅上打盹儿。3月份不是旅游旺季,没几个人爬长城,店子里生意不好。
手机响了,单弦音,特别刺耳。“谁的手机?接电话!”他不耐烦地冲店子后面嚷了一句。店子请了两个小丫头,小婷和小静,20岁不到,整天叽叽喳喳的,像两只刚会飞的小麻雀。其中小婷前天从隔壁卖假镯子的葵子手里刚接过来一个二手摩托罗拉,没事就在那儿摆弄。
手机铃声没停,一直响着。他睁开眼,刚想发火,突然想起铃声好像是他的。那个老款诺基亚手机不常用,一直放在抽屉里,每个星期他都按时给它充电,为的是等一个人的电话。也就是说,那个手机只等待一个人,也只有一个人知道那个号码。
他走到柜台后面,从抽屉里拿出那个一直尖叫的手机,按下了接听键。一个遥远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吴翰冬吧?”
“是。”“我是李在,云南腾冲。”“久仰大名。”吴翰冬不卑不亢。“有时间能否来一趟云南?”“什么时候?”
“尽快!”
“条件?”
“老规矩。”“是张语叫我来吗?”“不,是我!”
说完就挂了,再没一句多余的废话。吴翰冬没有立即放下手机,雕塑一样僵在那里,听筒仍旧紧贴着耳朵,好像没听够想再听一遍一样。渐渐地,他的嘴角溢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随即鼻翼也兴奋地张开了。他嘘出一口气,收起手机,端起柜台上的茶狠狠喝了一口,然后对后面的小婷和小静说:“看着店子,我出去一趟。”
外面有点冷,刺骨的寒风吹得积雪四起,吴翰冬不禁捂着嘴,缩着脖子,向锁钥城门走去。游客不多,寥寥无几,有七八个欧洲人被一个中国小姑娘带着,稀稀拉拉从锁钥城门走了出来。欧洲人不怕冷,很少有人像吴翰冬这样裹着臃肿的羽绒服,吴翰冬看见其中竟然还有穿短袖的。“毛多挡寒,皮厚挡风。”吴翰冬暗暗嘟囔了一句,双手捧在一起,哈了一口热气,穿过城楼,从右边入口处登上了长城。天空很蓝,几朵白云挂在上面,像随意涂抹的白色颜料。八达岭长城蜿蜒于崇山峻岭之间,依山而建,高低起伏,曲折绵延,如巨龙盘绕。它位于北京延庆县南部,在北京城区的西北方向,距市中心75公里,是北京地区的长城制高点,山顶海拔1015米。因“出居庸关,北往延庆州,西往宣镇,路从此分”而得名。从城合台起依山而筑的城墙高低不一,平均高约7.5米,顶宽约6米,可容五马并驰,十人并行。此时,放眼望去,长城上的确没几个人,再说吴翰冬也没心思引发怀古幽思,那种“出塞抱琵琶,骑驼还故乡”的千古情怀跟他没任何关系。按他自己的话说,逢年过节,基本都是外地人爬长城,人山人海,北京人谁没事跑这儿来啊?整天住在这儿,早腻歪了,他不想在城墙上溜达,他只是想到第十个烽火台办点事儿。
烽火台也称烟墩、烽燧、烽堠、墩台、亭、狼烟墩等。烽火台最重要的功能就是传递军情,如果发现敌人来犯,夜间放火叫“烽”,白天燃烟叫“燧”,所以烽火台也称之为烽燧。所谓“昼日燃烽,以望火烟;夜举燧以望火光也。烽,土橹也;燧,炬火也。皆山上安之,有寇则举之”便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