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晓军睡了很久,最终被强烈的阳光晒醒,不然他还可以睡下去。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被紫外线射得生疼。他想睁开眼睛,但是不行,眼皮很重,仿佛被太阳烤软了,搭在他的眼球上。
又躺了几分钟,这次好点,眼皮可以睁开一条小缝。有几个人头出现在范晓军的视线里,背景仍是太阳,所以那几个人头像一幅黑色的剪影图片。范晓军喜欢这个画面,他卧室的墙壁上就挂有几幅这样的图片。其中有一幅是范晓军最欣赏的,那是一个女人的裸体轮廓,就像其他图片中的人物、建筑、山峦、树木等只呈现其深暗的轮廓形状一样,它没有细部影纹层次,只有一束夸张的长发像黑色的瀑布一样倾泻而下,极力压迫着人的视觉投向图片中心。此时,背景是什么已无所谓了,蓝天、水面、云海、霞光都可以消失,女人的背后什么也没有,就是一块白布。
看到范晓军眼皮动了几下,几个“剪影”哇啦哇啦叫着散去,太阳又重新直射在脸上,他只能把眼皮再一次耷拉下去。
突然,像一道闪电击中他一样,他猛地惊醒了,整个大脑开始复苏:我这是在哪里?那块石头呢?哥觉温他们呢?大象呢?我是死了还是活着?如果死了,刚才见到的画面会不会就是天堂里的影子?那应该是有颜色的啊!可见我还活着,还活着。对了!想起来了,我是跟着大象一起掉下去的。那是一个大坑,一个陷阱,有大量的沙土灌进我的脖子鼻子和嘴巴,我无法呼吸。沙土还在吗?我试试,大力呼吸一下,嗯,沙土不在,鼻子嘴巴都很通畅,像感冒痊愈一样通畅。刚才那几个黑色的剪影一定就是救我出来的人,他们把我从陷阱里拉出来,然后放在这里晒太阳。
范晓军不想再躺下去,他想站起来,可是一阵钻心般的疼痛袭击了他,他不禁低声呻吟起来。腿,对,想起来了,是腿。好像被机枪子弹击中了,但他知道,他还活着,就像他昏迷之前想的那样,他命大,要死早死了。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周围一下子阴了下来,太阳又一次被遮挡住了。他睁开眼,看见一群缅甸人拥着一个戴着白色礼帽的男子站在他面前。范晓军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大声说:“民……国喇……叭!”心想,我主动示好,够有礼貌的,如果对方不领情,要杀要砍随便。
那人笑了,声音柔软地回答:“你好!我懂汉语。”他的眼睛很大很深,鼻梁笔直,个子不高,但肢体粗壮,皮肤粗糙。年龄比范晓军大,差不多40多岁,穿戴方面除了白色的礼帽,其他地方也都是白色,白衬衣白裤子白皮鞋,跟周围几个穿着“布梭”的缅甸人格格不入。
范晓军全身的肌肉松弛下来,那人给了他一点安全感。他眯缝眼睛,问:“中国人?”
“不,是缅甸华人。”“华人?”范晓军多少有点怀疑。
在缅甸,太多人说自己是纯种的华人后裔,只要你说你来自中国,他马上能跟你攀上亲戚,尽管从长相上看,他更接近于柬埔寨或者泰国人。更让人惊异的是,他们的中国地理知识非常丰富,北到黑龙江,南到海南岛,东到连云港,西到吐鲁番,大江南北都是他们的家。你说你来自辽宁,他就说他老家是药王庙的;你说你是西安人,他就说他是三桥的;你说你是北京的,他就说他老婆是压磨峪的。总之,他总在你周围一个不太起眼的小地方,地名竟然如此准确。这个令人惊奇的本事很多年前就被中国广大旅游地点购物店铺的负责人发扬光大并熟练使用,以“家乡人”名义,骗取你口袋里的人民币。
“是的,我是华人,我祖祖辈辈都是华人,”从长相上看,似乎是,“我姓游,叫游汉庥。”
“游?游泳的游?”“不不,是游行的游。简体是一样的,但繁体不一样,游行的游没有三点水,而是一个走之,毕竟要用脚嘛!正确的写法应该是‘遊’。”范晓军感觉对方没有什么敌意。“汉是汉族的汉,庥是一个广字,里面一个休息的休。嘿嘿,这个字还念成休。
庥,荫也。庥庇,就是庇护的意思。”游汉庥一脸诚意,继续唠唠叨叨解释着。“我姓范,范晓军。”范晓军刚说完,腿部又是一阵抽筋,疼痛又一次袭来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大腿,上面裹着厚厚的绷带。游汉庥说:“放心!子弹已经取了出来,你太幸运了,只是一点皮外伤,那么密集的子弹,硬是没伤到骨头,简直是奇迹。我想,是不是我游汉庥在庥庇你啊?哈哈哈……安心在这儿养一段就好了!”
游汉庥这句话显得有点过分亲热,让范晓军感觉其中掺有很多虚假的成分,因为缅甸森林里没有解救,只有解放——让你的生命彻底解放。不要奢望森林里有什么亲人给你熬鸡汤,如果这里还有救死扶伤,那绝对有它特殊的意义。
范晓军警觉起来,收住笑容,问:“是你们的坦克?”“是。我以为你们是埋伏在森林里的军人,所以……”“哥觉温他们呢?”
“你是问跟你在一起的那些人?”“对!”
“埋了。”
“埋了?”“是的,而且是深埋。”“深埋?什么意思?”
“为防止其他什么动物把他们拱出来,只能深埋。这是厚葬,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的。”
妈的!打死那么多人他还自诩很仗义,看来这个游汉庥不是什么好鸟,绝对不是,好人能大半夜开坦克在森林里逛荡吗?
范晓军问:“那我的……”“你的什么?”“我随身带着的……”“是那头大象和那块大石头吧?”“对!”
“都在,完好无缺。”范晓军忽然想起什么,一摸自己的衣兜,空的。游汉庥问:“手机吧?在。”
“还有……”
“武器?”
“是。”
“也在。”范晓军歪着脑袋问:“你为什么不杀我?”
游汉庥的脸色阴沉下来,刚才的和蔼可亲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问范晓军:“你很希望自己被杀吗?”
“我懂森林规则。”他凑近范晓军,说:“朋友,我没必要隐瞒你,可以坦白地说,我可以随时杀你,但不是现在。再说,杀人不是我的乐趣。看你的态度,我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看我态度?我给你写个检讨信吧!”范晓军有点不耐烦。游汉庥没接他的话茬儿,说:“来吧,准备吃饭,有很多很有特色的菜,既然来了,就千万别错过。”说完跟旁边几个缅甸人低声嘀咕了几句,转身走了。我还成贵宾了!范晓军不解。
范晓军躺在担架上,由那几个缅甸人抬着,进入一片更加稠密的森林后,太阳被繁茂的树叶彻底遮挡住,空气显得凉飕飕的。吃饭的地点看来不近,趁还没到,范晓军可以飞快思考一下:这个游汉庥是什么人?他到底要对自己怎样?可以肯定,这儿是这小子的老窝,以前就听说过,只要进入一些武装势力的据点,基本没有生存的可能。那么游汉庥为什么不马上做了他,还取子弹,还看他态度,还要请他吃饭?他完全可以抢去石头,加上一头不错的大象,根本不给他重新睁眼的机会。这个缅甸华人是否看在他是中国人的分上显得要仁慈一些?是否这里有一种不成文的规矩,杀人之前必须让你吃一顿“断头饭”,就像监狱处斩死刑犯前夜一样……想到这里,范晓军被渐渐升起的恐惧包围了。他无法不恐惧,面对死亡没有谁不恐惧,再硬的汉子也不行。恐惧是人的本能,临危不惧是英雄才能做到的,那要多高的境界啊!
他知道,他不是英雄。
吃饭的地方是个有森林风味的小木屋,大约20多个平米,全部由褐色圆木垒成。桌上有几瓶产自云南的“澜沧江”牌啤酒,各式菜肴稀奇古怪,摆了一桌子。有一种菜范晓军在云南傣族村落吃过,是一种叫树毛衣的凉菜,实际上它是生长在冬瓜树干上的苔衣,深褐色,织网似的,要几年才能形成。范晓军很爱吃这种菜,尤其和鱼腥草拌在一起,特别爽口。但现在范晓军没这个胃口,别说树毛衣,对其他几种看上去很诱人的菜肴也没有兴趣。
游汉庥坐在范晓军对面,身边还坐着一位年纪轻轻的女子,穿着一袭鲜艳的“特敏”(长到踝骨的长裙),上身是紧身短衫,显得身材优美苗条,坐在那儿不动都能透出几分婀娜。她的脸上涂抹着一圈圈缅甸特有的黄色防晒霜——缅甸人称之为“特纳卡”的黄香楝粉。缅甸到处都有这种野生黄香楝树,市场上锯成一截截像柴火的木头就是这个。缅甸人家里都备有小石磨,专门用来磨这种树皮,磨成粉状再沾水擦在脸上,和檀香树、樟木树一样,气味芬芳,色泽鲜亮。用黄香楝树干研磨的黄香楝粉有清凉、化瘀、消炎、止疼、止痒、医治疔疮、防止蚊虫叮咬等作用。缅甸女孩把黄香楝粉抹在脸上,既可防止紫外线,又起到清凉、美容的作用。
游汉庥介绍说:“这是我老婆玛珊达,是她给你取的子弹。”缅甸女子名前都有“玛”或者“杜”。范晓军立即向玛珊达感激地点点头。在和玛珊达的眼睛接触的一刹那,他心里一凛,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自己的脑海里,似乎找不到一个缅甸女人的影子。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三个月没见过女人了,看到散发着女性气息的玛珊达,体内隐隐躁动在所难免。也许此时的女人在他眼里只是一个统一符号,这个符号足以强大到让一切性饥渴的男人迷失方向。躁动很快被他压制下去,他的自我控制能力一向优秀。再说,他不能在游汉庥面前失态,还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号,哪儿有时间顾及海绵体充血问题。
游汉庥对玛珊达说:“给客人倒酒,我要和他好好喝一杯。”
玛珊达起身给范晓军斟上一杯啤酒,然后退着坐回自己的座位。范晓军的眼睛从玛珊达身上游离出来,脑子里却一直不停飞速搜索着有关这个女人的信息。可惜,还是没有。玛珊达确实挺漂亮,虽然皮肤不是特别白皙,但眼睛深澈乌黑,看不到底,像蕴藏着许多内容一样,让人看不透。
游汉庥端起酒杯,说:“来!为我们的相识干杯!”范晓军举起酒杯,却迟迟不喝。游汉庥则一饮而尽,满嘴白沫子看着范晓军,示意他干了。
范晓军把酒杯放在桌上,说:“我不想兜圈子,有什么事儿你就直说,我这个人干脆,要杀要放你给我一个交代,我也好安心吃顿饭。”
游汉庥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有那么严重吗?”“我知道规矩,没有一个人能从密林活着出去。”玛珊达给游汉庥斟满酒,他又一仰脖喝了下去,然后夹起一筷子大薄片(凉拌猪头皮)放在嘴里大声嚼着,两眼直盯着范晓军。半晌,等嘴里的肉嚼烂吞下去,这才大声说:“哈哈,有缘,我喜欢你这个朋友,爽快,有胆。”
“希望你也是这样的人,我最讨厌吞吞吐吐半天放不出一个屁的男人,那不是缅甸森林人的风格。”范晓军尽量往高处抬游汉庥。
游汉庥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往空中一挥手,说:“没有你想的那么残忍,也没有那么复杂,更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因为我是华人,中国人的种子,我不能对同胞毫无理由下手,除非你得罪了我。”
范晓军说:“别拐弯抹角,直说!”游汉庥的眼睛射出一道冷冷的光,“你奶奶的,本来想喝顿好酒,然后再谈正事,你败了老子的胃口。”说这话的时候游汉庥一脸沮丧,实际上他又迅速往嘴里塞进去一块肥肉。
游汉庥突然爆出粗口,是范晓军想要的效果,这是缅甸森林里的真性情,而不是温文尔雅,藏着无法猜透的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