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崇山峻岭中,那辆云M牌照的绿色大卡车向克钦邦方向飞驰着。范晓军坐在学学旁边,默默地抽着烟,一根接一根。他实在没想通,在去解救玛珊达的途中会遇到这么档子事,这让他心里特别不舒服,尤其想起那个肥胖的副书记倒在地下时的情景,更让他彻底没了胃口。中午,杨书记热情洋溢地设宴招待了他,他一口菜也没吃,只灌了一肚子啤酒。本来他想让酒精压住胃里翻上来的阵阵恶心,后来喝着喝着,他突然发现啤酒泡沫跟副书记嘴里吐出来的白沫相差无几,他实在忍不住,跑到外面吐得一塌糊涂。
他和学学一路沉默着,车里的气氛有些压抑。远处传来几声闷雷,一团一团的乌云从天空压了下来,好像就在他们的头顶似的。气压一下子变得很低,范晓军感觉呼吸不是很通畅,肺部费力地张开紧缩,非常难受。他最讨厌这种天气,不如骄阳似火,热是热,但呼吸不困难。要不就来一场瓢泼大雨,畅快淋漓。但在缅甸,像这种乌云笼罩的情况很多,太阳没太阳,暴雨又没暴雨的,天空低得像一个锅盖,生生把你压在了锅底。
学学的车技的确很好,车速也很快,车子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闪躲腾挪,却让你丝毫感觉不到危险。两个小时以后,他们已经把那片乌云甩开,整个大地一下显得空旷起来,仿佛来到一个新的世界。学学终于打破沉默,他盯着前方的路面,对范晓军说:“范哥,别怪我!”“把它忘了吧!”
“我身不由己。”“知道。”“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只要你把我安全送到史迪威公路,然后找到那块黑色石头。”学学嘴角咧了一下,好像想笑,但没笑出,“老头子不会再赌石了。”“杨书记?”
“嗯,他上过无数次的当,这次彻底死心了。”“无数次?”“是的。他早就怀疑副书记勾结外人一起欺骗他。”“副书记跟那几个广西人是一伙的?”
“可能。”“石头在没切开之前谁知道里面什么样?这谈不上欺骗吧?”“但是你是行家,你的话起了关键作用,老头子很信你。”“我哪句话起了关键作用?”
“你说打木砍的石头,如果表面出现大片大片的绿,绝对是膏药皮。而那几个广西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个,而且他们每次拿来的也正是这种膏药皮。加上副书记在旁边极力撺掇,老头子下狠心买过几块,前后差不多花了1000万,次次让他上当。这次这几个广西人又来了,开价开得更高,而副书记也表现得异乎寻常的热切。老头子心存侥幸,他想万一这次出绿,出手就可以几倍几倍往上翻,过去所有的失败都可以不计。于是他想到了你,想请你来鉴别鉴别。”
“所以,派你来找我?”“对,我们之前已经得知你入境,我们不想错过这个大好时机,谁知道有人比我们还快……”“如果副书记跟几个广西人是一伙的,他完全可以阻止我,甚至杀掉我。”范晓军此时想起来都有点不寒而栗。“你以为他不想吗?但是他不敢,他只是想贪老头子的钱而已,他还要在当地生活下去。他从骨子里不相信你这个鉴玉行家能100%正确,他的错误判断最终把他害了。”“那也不至于用枪……”
“不单是赌石,其他还有原因,我不想多说,反正老头子早想除掉他,这次是个机会。”
“而这个机会是我提供的?”“是。”“老头子的腿是怎么回事?”“早年被地雷炸的。”
沉默了一会儿,范晓军又问:“那几个广西人怎么处理?”“我不知道老头子怎么处理,但我想,他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也许活埋……”“活埋?”“活埋是最仁慈的方式,估计老头子不会这样,他还想让他的老虎高兴高兴呢!”“什么意思?”
“老头子养了5头缅甸虎,很漂亮,老头子一贯不亏待它们,什么好吃的都给它们留着。”
范晓军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秘诀害了副书记,也害了那几个广西人。他摸索着烟盒,又点燃一根,贪婪地吸了一大口,烟雾从他嘴里吐出来,瞬间就被车外的风吹散了,仿佛吹散了范晓军心头的不快。不去想这些了,再也不想,这简直是一场噩梦。他不想知道杨书记他们内部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性质的武装,跟他没关系。他尽量回味那天晚上在“革命旅馆”里的情景,那个上了岁数的盲女淳朴虔诚的歌声,歌声缥缈而遥远,它可以洗涤范晓军看到的血腥……车里又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学学突然问:“你很爱这个女人吗?”范晓军侧过脑袋,似乎感觉很突兀,“你真的确定我去找一个女人?”“是。”
“你说得对!我爱她,所以我必须找到他。”“我还没有尝过爱情,等我能为一个女人舍生忘死的时候,就可以理解你了。”范晓军没搭腔,他想,要你理解干什么,爱情这东西应该不让人理解才是。再说,我的爱情观没那么高尚,我所理解的爱情没有别的,只有责任。一个人活在世上,必须为责任负责。责任不是爱情强加给谁的,而是天生必须具备的。为了责任,我应该准备随时付出。爱情之所以伟大就在于爱与被爱的人不要求回报,如果你斤斤计较,脑子里一味计算着付出多少就该得到多少,那不是爱情,是商品,你已经把自己当商品卖了,这种人没资格谈论爱情。在他们身上,爱情变成了一个可以随时遮羞的面具,而他们自己,则是一堆放在秤上的死肉。死肉有爱吗?它只有价钱!是的,现实社会中的爱情都已经被玷污得面目全非,更多的是死肉横行,这些死肉不配谈论爱情,他们只能变成庸俗的俘虏。而在我眼里,责任是本能,失去这个本能就不要奢谈其他,因为你已经失去了资格。玛珊达的魅力可以让我深入森林不畏艰险去寻找她,她是美丽的,是无法用任何衡器来衡量的,而她的美丽只在我心中,而不是外表的华丽。唉!这些道理根本没必要跟眼前这个司机讲,他还小,他现在只是别人的一个工具,等他把自己变成自己的工具时,就像他范晓军现在主宰自己的思维与行动一样,他才能明白一份真挚的感情的真正分量。
学学说:“范哥,有一点我不太明白,你要寻找的这个女人到底在什么地方?你光知道一块黑色的大石头,然后呢?茫茫林海,你到哪里找她?”
“她目前被一个男人囚禁在森林里,我想先找那条上山的路。”“你去救她?”
“是。”“囚禁她的男人是谁?”“游汉庥。”
汽车“吱”的一声刹住了,学学吃惊地看着范晓军,“是他?”“你认识?”
“岂止认识。”“怎么?”“他是老头子的女婿!”
“啊?”范晓军吃惊不小。学学说:“哎呀!幸亏你吃饭的时候没说给老头子听,他不是一直在问你找谁去吗?现在看来,范哥的嘴巴真严,一点风都没漏,不然……”“怎么?”“老头子要是知道你去找他女婿要一个女人,他怎么可能让你走?”“难道我要找的女人是……”
“她多大岁数?”“20多。”
“那不是。老头子的女儿三十几了,是游汉庥的大老婆,一身病,从不抛头露面。范哥,按我的意思,我又想开着车绕圈子了,我不想拉你找游汉庥。这个人你可能不了解,阴险毒辣,诡计多端,你一个人单枪匹马怎么可能对付得了他?你这不是救人,是白白送死。”
范晓军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他正把自己变成一块肥肉乖乖地送到游汉庥嘴边。但是,范晓军不想退缩,他性格里的倔强促使他永远向前,没有后退。为了救出玛珊达,他豁出去了。
他坚定地对学学说:“如果你把我当成朋友,继续开!相反,你也可以把我交还给杨书记。”
学学为难地说:“范哥,我真的不想让你白白送命!”“开!”范晓军命令道。学学踩下油门,不情愿地把车子往前挪去,速度非常慢。“学学,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是你不知道,能一个人来缅甸,我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必须找到这个女人,并把她带回中国,我死而无憾,我不能让她在那儿待着,她受的苦够多的了,她应该像一个正常女人那样享受她应该得到的一切。”
车速快了起来,大概范晓军这番话也感染了学学,他为范晓军的决心而感动,也许在他短短的人生道路上第一次遇到像范晓军这样倔强偏执的男人,他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他应该帮这个男人,帮他完成这次用生命书写的旅程。
两个男人没再说话,驾驶室里又变得沉默起来,只有汽车马达的声音伴随着他们……第二天早上,那块黑色的石头终于出现在路边。范晓军跳下车,奔跑着来到石头旁,他的眼睛顿时湿润了,他仿佛看到玛珊达站在石头旁边,满眼绝望地望着他。他想,玛珊达,别绝望,我来了!真的来了!这里就是我们的起点。
看到黑石上面的缅文,他问学学:“你认识吗?”学学点点头。
“什么意思?”“望夫石。”
“望夫石?”“大概是当年修路人的妻子立的。”“修路人妻子?”
“史迪威公路这段历史你知道吗?”“知道一些,但不全面。”
“那是肯定的,因为我是腾冲人,所以对这段历史比中国其他地方的青年人知道得更详细。”
“讲来听听!”“当年美国为了给中国输送抗日物资,准备修筑一条从印度利多经缅北重镇密支那、八莫到中国云南的公路,公路全长大约773公里。公路途经地势险恶的喜玛拉雅山脉南麓的高山峻岭和激流险滩,这里热带原始森林遮天闭日,瘴气疟疾无处不在,一到雨季洪水泛滥一片泽国。而日军则派出第十八师团3万多精兵强将,在各个交通要道和地势险峻地区构造了坚固工事,囤积大量的粮草弹药,等待着试图修路的盟军。而美国的特种部队长途奔袭突击团‘劫掠者’3000多人和英军乘坐滑翔机在敌后活动的渗透部队‘亲迪’则赶来护路助战。在另一方面,除招募了3万多中国、印度和缅甸的筑路劳工和组建了中国驻印军工程部队外,美国还从本土调集了5万多装备精良的工程兵组成筑路大军。可想而知,当时的战斗有多么惨烈。
当然,整个修路过程以我方歼灭2万多名日军而胜利告终。为了表彰史迪威将军在策划指挥开辟利多公路的杰出贡献,蒋介石在中印南线通车之日发表广播演说宣布:‘我们打破了敌人对中国的封锁。请允许我以约瑟夫·史迪威将军的名字为这条公路命名,纪念他的杰出贡献,纪念他指挥下的盟军部队和中国军队在缅甸战役以及修筑公路的过程中做出的卓越贡献。’”
“所以,很多修路人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对,再也没有。于是他们的妻子就在路边立了很多这样的石头,上面刻着对丈夫的思念,她们盼着丈夫能早日回到身边。但是,这样的愿望全都落空了,她们全都成了寡妇。”
范晓军听了这段历史后心情很沉重,当年那些盼着丈夫早日归来的女人们,她们绝望过吗?一定是。那么玛珊达呢?她当时站在这块石头旁的时候是绝望吗?她有没有想过我会回来?
该跟学学分手了。学学从车上搬下来一个沉甸甸的大背包,帮范晓军背在了背上。“什么东西?”范晓军问。学学说:“虽然后来才知道你是找游汉庥,但先前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这趟不易,拿着吧,都有用。吃的、水、药品、指南针、火柴、军铲、望远镜等等。看你空着手,我就在想,这个人一点森林经验都没有,你以为你可以喝山泉吃野果吗?不行的,山泉和野果说不定都有毒,不能乱吃。另外,我也不想让你再次晕头转向,连方向都摸不清。”
范晓军鼻子酸酸的。的确,他没有想到这些,他以为找到这块黑色石头就离游汉庥的老窝不远了。想想那晚他带着玛珊达逃跑,仓皇中不知道跑了多少公里,30公里?50公里?不知道。但回想起来,一定不近。
范晓军握了握学学的手,什么感激的话都没说,他知道他要活着回来,才是对学学最大的感激,否则现在的沉默就是他们的永诀。
学学最后嘱咐道“:小心陷阱,他跟越南人学的,处处都是。我等着你的好消息!”范晓军向学学挥了挥手,然后毅然决然顺着一条小路下了公路。他没再回头,他的眼睛只有前方,前方是淡蓝色的山峦,以及连绵不断的翠绿森林,玛珊达在那里等着他呢!
他默默地在心里说:谢谢学学!再见!一个小时以后,范晓军走出那片森林,面前出现一个空旷的河滩。河面宽阔,水流湍急,偶尔有几只彩色的水鸟飞过。河滩是白色的,很长,大约有500多米,接下去又是茂密的森林。范晓军想去河边洗洗脸,突然发现前方沿着河边走过来一群当地土著,男女老少都有,大约三十几个,头上扎着树枝,并且载歌载舞。有4个小伙子抬着一口黑色的棺材,另几个人则用担架抬着一个一丝不挂的独腿男人。
范晓军迅速躲进树丛,从背包里取出了望远镜。
不一会儿,4个小伙子把棺材抬到河边,然后咿咿呀呀叫着,几个人一起抬着那个独腿男人往棺材里塞。独腿男人大声惨叫着,并像渔网中的鱼一样奋力挣扎着,肚子一会儿挺起,一会儿凹下去。
他们要干什么?范晓军把望远镜镜头移到黑色棺材上,发现棺材上有无数个小洞,他立即明白了,是喂尸水葬。这种水葬的形式是这样的:将棺材凿出许多小洞,然后沉入水中,目的是让小鱼入棺啃食尸身,以尸体养鱼,小鱼在棺材里迅速长大,再也无法从小洞钻出。等过了大约3个月,再捞起棺木打开,里面全是又肥又大的河鱼,据说煮出来的汤味道甜美。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水葬实在考验人的胃,范晓军忍不住一阵恶心。他记得这种水葬形式是掸邦茵莱湖一个水上民族的古老习俗,现早已绝迹,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看见。现在关键的关键是,那个独腿男人并没有死,这帮土著是想活生生把那个男人喂鱼啊!太残忍了!
范晓军看不下去了,他必须救这个人。他走出树丛,举着枪,慢慢移了过去。此时,那个独腿男人已经被塞进了棺材,棺木里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以及更加凄惨的呼叫声。独腿男人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与求饶,他想用变了调的嗓子软化这些土著的心。土著们开始热情似火狂舞,几个袒露乳房的女人前后扭动臀部,这招管用,他们的荷尔蒙被猛烈刺激出来,亢奋得面孔开始发潮,他们争先恐后跳上棺材,在上面跺着跳着,嘴里发出“噢噢”的叫声。有两个身材粗壮的小伙子用身体压住棺木,而另几个人则拿出钉子锤子,开始“咚咚咚”地钉棺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