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英琦
与生俱矮,真是与生俱不幸。
“男到十八猛一蹿,女到十八尽了头。”十八岁那年,当我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增高无望时,便恨恨地在心中归纳出三条致矮的罪因。元凶祸首当首推我那从未谋面的爹娘的遗传基因太差劲。他们两个矮老还嫌得不够,又加矮于我,使我也终生受害于矮,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
次要因素得怪万恶的三年自然灾害。闹灾那几年,我正像小苗苗那样急需输进营养,偏那时我家最穷,一下子就从老根底上给饿蔫了,饿得不发育了。
第三嘛,我曾屈居了近二十年的那个小斗室也罪责难逃。此斗室其长,与我的身高等长,我卧倒时,正好双脚不至于破壁而出;其宽,放进一张特制的小床后,只能再放一把小椅,与人对话,肉脸贴肉脸,数得清对方汗毛;(因此,门上不得不永悬着告示:男同胞请自爱——免进)其面积,打一个喷嚏,四壁都能溅到唾沫星子。
就是这么个鸽子笼似的不到三平米的斗室蜗居,我却活活地从十岁住到三十岁。我的最佳年华,最佳增高“峰值期”全都葬送于此,叫我怎不揽天地而长叹:我的个子哟,全叫这该死的小破屋给耽误了!
人生个矮多遗憾。就是这矮,消灭了天赋予我的三条有望成材之路。
我从小艺术细胞就较发达。唱过李铁梅,跳过白毛女。据一位行家评定,我的音乐感觉,绝对到位,我的舞蹈天分,完全是独舞演员的坯子。就在我全副身心地做着“明星”梦时,怎奈个子眼瞅着绝了长。既然增高无术,我也只能死了心眼。因为,我太清楚,干演员、当明星,讲究的就是一个身材。个子矮,任你身怀绝艺,技压群芳,也派不上大用场。你至多只能演小孩,上点扫边角色,尤其在大舞台,你更可悲得像“沧海一粟”,观众看得见麦克风,未必看得见你。
有那么几年,古老的神州大地中了邪似地掀起一场“乒乓热”。至今,我尚闹不明白,何以那小小的一跳一跃的小白球,竟有那么大的魔力,竟搅乱了三分之一中国人超稳定的心。听广播,看报纸(可惜那时还没电视),密切注意世界乒乓风云的最新动向。在弹丸大的乒乓球上,国人倾注出病态的热情、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和自信心。我正是在这场奇妙而伟大的乒乓热中脱颖而出,成了全市女子少年单打的第三名。无论就其灵敏性,应变能力,还是基本功,教练都说我大大超过了前二名。我的之所以败北,盖输在个头上。好在当时教练对我的个子尚满怀信心,他认为我只要能冲刺到1.55,前途便未可限量——大有夺冠希望。然而我的不争气的个子,又一次无情地粉碎了教练包括我自己在内的乒坛盟主的奢梦。可惜那时邓亚萍这个小丫头还在她“姥姥家”,要知道数年后,她这个1.5米的小个子能登上世界冠军的宝座,我当年一定当矮不让——没准世界乒乓史就要改写了哩。
既然如上两条成材之路都绝了门,我后来也曾动过当教师的念头。是的,我不乏口才,且富有爱孩子的心,况且教师这职业既不用担心上舞台,也不怕人家发来短吊球,个子矮我有什么怕呢?但很快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当教师个子矮更前途堪虞!你总得上讲台吧,你往讲台上一站,个子与讲台打了个平手,学生要看你都困难,叫他们如何对你尊敬得起来,他们又怎能不从个子上把你看扁?
之后的年月里,我屡吃矮亏,尝尽了矮给一个人所带来的种种烦恼和辛酸。最刻骨的记忆是那年单位搞晚会,挑了一批傻里呱叽大洋马似的傻大妞,却把我们几个身手不凡、色艺俱佳的矮姑娘撇在一旁。气得我们一攒劲,锣鼓家伙另开场,另排了一台节目,硬是把那些大洋马“高大全”姑娘比得无地自容,气得单位头头脑脑抽筋带吐血。
个子矮的人难免有时被人看成是侏儒。不仅要忍受他人的居高临下,且自己的心态也往往失调。自卑情结,几乎是矮子的通病。高个儿尽可以在人前耍威风示傲气占尽风头,矮个子却不行。倘矮个子也摆谱,搭架子,来个骄恃狂傲,自顾风流,就其蠢不可及也。人家不仅不买帐,且认为你不自量。矮个子即便有十二分理,也要克制,断不能乱发脾气。谁怕你,你又敢跟谁动真格儿拼老拳?
说矮子常生窝囊气,大约不会十分地错。正因为这样,在许多矮子的潜意识里,都有一种逆反心理逆向思维。一旦矮子们占了上风,居了要津,混出个人五人六,其气势可就不得了。那口郁结已久的恶气不喷吐出来,简直就跟自己过不去。矮子萨特,著名的存在主义大师,就曾爆过一个大冷门,大义凛然地拒领诺贝尔文学奖,令世人对矮子不得不另眼相看。
与天下所有的矮子一样,我也曾羞于同高个儿为伍,曾明穿暗垫地在鞋跟上下功夫,曾为了达到消弭人们的身材意识,从视觉上把他们搅混,苦心孤诣地在衣着上给自己定了些铁规:如只穿竖条,不穿横条,宁往瘦长穿十寸,不叫宽多一分。
随着当代人群体“趋高心理”的不可逆性,矮子们的择偶之途,日深一日地显得坎坷艰险。征婚广告,从来只征高个。而对矮子只施豁免权。可以不问你学富几车,德高几许,也可以对你的年龄学历打马虎眼儿,独独身高却标得一丝不苟,分毫不差。这就大大难了很多矮子。即使身怀绝才,十分卓越,也不敢轻易问津征婚广告,生怕自己个子关难渡,成为情场上的败北者。
我常常对自己不是男人的这一点幸灾乐祸。女人矮点,形势似乎还不那么恶劣,好歹嫁出去不成问题。而男人若矮,讨不到老婆的,则成批成打。究其实,真找个矮个子男人做丈夫,未尝不是女人的福气。矮丈夫往往比高丈夫更温柔,更会看眼色,更善于把家务活一揽子承包下来。谁说的,高个子用身材去爱,矮个子用头脑去爱。高个子以他的身高的优势,往往不费劲就得意于女人,在声色场上胜券稳操。矮个子却不行,他得开动脑子,运用全部智慧和才干,并且多少要利用点对方的薄弱环节,方才有可能打动伊人情怀。矮个子男人比一般人更深地体察到婚姻的不顺和人生的况味,所以一俟有了老婆,便格外地珍爱,视之若星星月亮。而且较之高个子,他们似乎用情更专,更绝少移情别恋,在他人的婚姻中插一杠子。
人矮虽不是病,但从某种角度来说,人矮却是“人癌”。人其他各个部位的缺陷,如疤拉眼、塌鼻歪嘴、乃至肥胖症,尚可以利用美容术及外科整形得以矫正弥补,唯个子矮,上帝老人家也没得法子,它是人体相貌上的绝症——癌症。据说近年冒出来一批“增高器”、“增高生长激素”,我却一直怀疑这些玩艺的可靠性。别增高不成,反误了矮子们的卿卿性命。
揭了半晌矮子的短,该说点长处和优势了。
最显见的好处是矮子省布省粮,消耗的卡路里和各种能源较之高个子要少得多,这对居家过日子来说,最经济实惠。
矮子多半也都是经老的典型。由于内脏器官小,损耗面积小,加之体育、斗殴之类担风险、卖大力的事又绝少与矮子沾边,因此矮子就愈发地显得经老经活。
对了,矮子经活。虽说天塌砸大家,但先砸死的,肯定非高个子莫属。同样,警察追捕逃犯,一枪先撂倒的,也必高人无疑。矮子的小块头,常是矮子侥幸临阵逃脱的重要因素。
矮子往往能赢得广大的同情心。人们对于矮子,似乎更宽仁,更可以理解。矮子倘有点能耐,人们会更赞叹更钦佩。
如果说人生的意义在于奋斗,那么矮子会更明白,天赋予自己相貌上的缺憾,只有用不懈的追求和事业的成就来补上。人矮或者还未必可怕,倘精神上、才智上也自甘其矮,自认其输,才真是可悲可哀了。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说到底,我这半生虽说受害于矮深重,却也得益于矮非浅。我很庆幸自己,虽然很矮,但却还算不蠢。在一连失去了好几条可望成功的路后,我终于谋到了作家这个不需要“以貌取人”、以人子论英雄的饭碗。批阅文学史,我惊愕地发现,许多文学巨擘,竟也都是资深的矮子:如身高仅1.52米的英国诗人济慈,身高仅1.58米的我国文豪鲁迅,还有尚健在的当代文坛老寿星冰心,据说也只有1.5米的身材……
我得承认,由于天生一个矮子,我这辈子对身高问题一直十分敏感。虽说人近四十,可以不惑,但要我完全地超脱,怕也难能。倘仍有哪位缺肝少肺的家伙对我说,你的衣服可以去童装店买,或你的儿子怕也长不高,估计仍会遭到我无情的斥骂和永生的诅咒。
临末,我愿不揣隐私地向读者诸君透露,我究竟矮到什么份上——这么说吧,与那位英国大诗人济慈和我国文坛老寿星相比,也就正负一厘半分之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