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独自一人坐在御书房的桌案之后，两侧的侍卫被他遣出在门外，阮宛珂推门而入时，因那刺目的阳光瞬间涌进，他微微闭上眼，待到那光亮又消失在殿内，他才静静的睁开双目。
“你来了，朕一直在等你。”
白玉没有抬头，凭着那敏锐的感觉，他想一定是阮宛珂。
也唯有她，会在所有人认为该是最喜庆的日子时，悄无声息的穿着那一身白色来此，昏暗的殿内烛火摇曳，对那一抹白色的清明之光，看得最是清晰。
“皇上面色疲惫，并无初登大宝的喜悦，是否天圣国今日一胜，帝位来的如此容易，皇上心中觉得没有经历数月的殊死搏斗和血肉相拼，对这手到擒来的江山有些不屑一顾。”
白玉仍旧看着桌案，那上面的画像，女子轻颦浅笑，灼了阮宛珂的眼。
“朕果真拥有了天下，却的确没有那设想的喜悦，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可又说不出来。”
“皇上的四个手足，还剩下几个？”
“唯有宣王兄长一个。”
”皇上最爱的女人，还剩下几个？“
白玉的脸上忽而一抹惆怅狠狠的划过，他自嘲般的笑了笑。
”属于朕的，不在人世，不属于朕的，朕也无法得到。“
”那么皇上的父王母妃，可愿看到江山是在皇上付出如此多的代价后才换来的么？“白玉的身子凛然一抖，双拳却紧紧的握在一起。
”可是朕没有选择。“
”皇上你有！你本可以带着纯星放逐天际，世间那么大， 不会没有你们两人的容身之处，璞贤并非在最初便有意赶尽杀绝，昭王因为手握重兵且尽得民心，宣王心机深重百般隐藏避其锋芒，璞贤是如何多疑多思的人，你们为手足岂会不知？他怎能留下这两人？可你不是，你若心甘情愿做一山野匹夫，与所爱女子依山傍水隐居相守，璞贤绝不会心动杀念，非要将齐国皇室三位皇子赶尽杀绝，若他真是如此卑劣之人，齐国天下子民不会在他死时在自家披麻戴孝为他送行！可见天纵英明并非子虚乌有。“
”可是朕为何要甘心做一山野匹夫？亲王荣华本该是朕享有的，朕的母妃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可是璞贤，不过一个贱婢所生，若是没有朕的母妃收养教导，他能做上天子之位，为何朕要差之千里？“
阮宛珂忽然觉得不认识他了，昔年碧秀山，他是何其与世无争，淡谧自然，原来皆是他一力隐藏，那令人痴迷的风雅和温柔，背后竟是如此不堪的争夺名利的肮脏灵魂。
”皇上觉得，唯有做天下的帝王，才是世间最优秀的男儿么？“
”至少，纯星该成为皇后，成为这母仪天下的女子，朕曾经为了这个意念，才忍辱负重，不想她早逝，可是朕却不能忘记最初的誓言。“
白玉的声音格外阴沉暗哑，在这空旷的大殿之内听来，却是那样令人心碎的悲伤。
”在皇上心中，认为纯星就是贪慕虚荣的女子么？“
”朕没有！“
提及纯星，便是触碰了白玉心底最隐晦的伤疤，他额上微微暴起的青筋，让他瞬间看上去可怕了许多。
”可是皇上以为，今时今日所兴起的一切杀戮，一切惨无人道的弑杀和荼毒，都是为了让纯星成为名正言顺母仪天下之人，可见在你心中，纯星也不过如此，最庸俗的一个女子。“
”玉姬！“
白玉的眼中通红，阮宛珂一而再再而三的触碰他的底线，让他的耐心渐渐消磨的所剩无几。
”皇上若是恼怒，便是因为自己以纯星为借口的杀戮被自己亵渎拆穿了故而恼羞成怒，皇上扪心自问，璞贤死了，你心中当真没有丝毫的悲恸么？你可记得，在御书房外，就是你现在的大殿门口，你和冷仇刺杀璞贤，他只派了士兵，在你们已经失去力气厮杀之时，他要取你的性命轻而易举，可他没有做，你以为他将你们关入天牢是要斩草除根么？若真有此意，他何必不就地正法更来的痛快？“
“那是因为他要堵住天下万民的悠悠之口！”
白玉愤怒得一甩，桌案之上的奏折和笔墨纸砚皆是一地琳琅，阮宛珂冷冷的注视着狂躁盛怒的白玉，忽然一抹冷笑缓缓浮上。
“原来，在你的心里，早已痛悔，只是不停的掩饰，试图让自己释然，璞贤死于城外三十米的石坡，身上的伤并非你所为，而是他不愿做你的俘虏，自己挥剑自残之果，白玉，你亦是为此追悔莫及，你本不想让他死，对不对？”
白玉低下头，那桌案之下的夹层，本是他写好的密旨，将璞贤贬为庶人，除去宗籍，永不得入城。
他紧紧攥住拳，心内翻涌的悔恨之意几乎将他的整颗心湮没。
璞贤，我不想你死，不想。
我并非不知那一****是有心放了我，若是你想我死，正如玉姬所言，本可以就地斩首，何必兜兜转转把我打进天牢，你知道我私下勾连了璞仁，璞仁必会来此救我，你是有意放了我，可是你知晓我离开齐国建立天圣国，你又后悔了，后悔自己一时心软酿成千古悔恨，璞贤，可笑你我皆为齐国皇室之子，却是一样的存有妇人之仁，你我谁也不该笑谁。
“皇上，若是心中悔恨，不妨将璞贤风光安葬，既能彰显皇帝明君仁心，也能弥补心底的难安。”
“你希望朕厚葬璞贤么？”
白玉的目光若有所思的望着阮宛珂，她只是微微一笑，淡淡无声。
“我是璞贤的皇后，是大齐的先后，自然希望我的夫君，能死后有善。若是皇上垂怜，碍于身份之别，我今生无以为报，我愿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你葬夫之恩。”
“朕不要你来生做牛做马，今生你说与朕身份有别，可是旧日大齐已经没落亡国，朕是新大齐的君王，朕给你什么身份，你就是什么身份，没有拒绝的权力。”
阮宛珂定定的立于那殿门之前，一束挤进来的阳光深处，浅黄色的光晕包围在她身上，一种遗世之感。
“皇上想给我什么身份？”
”贵妃。朕要你做甫和大齐第一位贵妃，亦是最尊贵的贵妃。“
阮宛珂忽而失笑，”我不是你昔年救下的玉姬，我是先齐皇后阮宛珂，自然不能遵旨。“
白玉蹙眉，凛冽的目光直直逼近阮宛珂的肺腑。
”你从来都是玉姬，自朕将这名字赐予你那一日，你便一声都逃不开这玉姬的命数。“
”白玉。“
忽而一声，白玉瞬间愣住，她已许久不再如此唤自己了，自天齐开战那一日起，她便同自己如陌生人那般疏远了。
”你可还记得，曾欠我两个人情？“
白玉眯起眸子，冷冽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
”朕……记得。“
阮宛珂微微扬起唇角，”你已还了我一个人情，如今，我要你还我第二个。“
似是已经想到她要说什么，白玉忽然不再那么气势凌厉，而是沉下眼眸，俯首而立，默默无语。
”放我离开皇宫，离开这捆锁了我一生欢欣的帝都。皇上不愿做山野匹夫，我却最向往放逐山林的岁月。“
许久，白玉终于抬起头，炯炯目光划过阮宛珂的脸庞，又缓缓移至龙案上那幅唯一不曾被他掀翻在地的画像，良久才浮起一抹浅笑。
”朕，成全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