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滨虽然在市中心的高尔夫练习场练过几次,但到了正宗俱乐部的练习场,还是有些手足无措。道格拉斯教了他几招,便离开了,和预约的伙伴去18洞的球场开球。陆滨连挥了几次空杆,有些恼了,更拼力地舞动,打鼠般勇猛,结果不但没碰到球,却卷起巴掌大的一块草皮来。他“啪”的一声丢下球杆,心里直悔来受这份洋罪。他把草皮捡回来,偷瞄了几眼两旁的人,希望他们没有留意到自己的尴尬,不料却撞见一张亚裔男人的笑脸。那人六十几岁年纪,中等个头,其貌不扬,但穿着得体。男人走了过来,从地上捡起他的球杆,递给了他,说:“别在不该叫劲的时候叫劲。”男人说的是中国话!
陆滨在这陌生的傲慢的球场听到母语,几乎有些“两眼泪汪汪”了。
男人说,在高尔夫球场上,你的对手就是你自己!在这里,技能和精神状态比体力更重要。你打得怎么样,都在你自己的掌握中,既不能怨天,也不能尤人。另外不要把那小小的高尔夫球当成敌人,狠狠抽打,而要把她当做爱人,优雅地助她飞翔,她划出美丽的弧线,飞得高远,就是你的成功……他纠正陆滨的姿态,教授握杆和挥杆的窍门。陆滨再次发球,球终于起飞了,尽管只飞出几米远,但起飞就意味着进步。
陆滨稍微松了口气,自我介绍,随后问男人尊姓大名。男人微微一笑,说:“大家都叫我李先生,你也叫我李先生好了。”陆滨立即从裤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既然高尔夫球场是最佳社交场所,当然要有备而来。李先生接过名片,瞄了一眼,似乎对陆滨的副总裁职位毫无反应,说:“抱歉,我退休了,没名片。”陆滨不愿轻易失去一位中国球友的机会,立即又掏出一张名片,一脸殷切地请他在背面留下联络信息。他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陆滨问:“怎么没要个带8的幸运号码?”他笑了,“没发财的人才会要那种号码。”言外之意,他早发财了,这更引发了陆滨对他的浓郁兴趣。陆滨问他退休前是做哪一行的,他轻描淡写,做过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儿,随后看看表,说预约的开球时间到了,便离开了。
陆滨在9洞的球场和几位新手一起打球,每一个球都打了N杆才蜗牛般挪到“果岭”。道格拉斯打完18洞之后,他刚打完第9洞。但无论如何,那是“革命性”的一天。以前他以为只有女人喜欢喋喋不休,讲述自己的第一次,其实男人对第一次同样会咀嚼不已。第一次举起高尔夫球杆,第一次驾起高尔夫车,第一次享受球童的服务……
陆滨随道格拉斯走进餐馆,坐到露台上。一位女侍应生立即走过来,殷勤地问候,露出一排细密洁白的牙齿。当她认出道格拉斯时,更激动地涨红了脸,低声说:“我妈妈是你的粉丝。”道格拉斯亲昵的拍拍她的手背,“看到你,我就知道你妈妈一定很美。”这个嘴上抹蜜的家伙,走到哪里都忘不了调情,陆滨愤愤地想,心里替苏菲抱不平。
从露台上望出去,夕阳给青草染了金,夏风使鲜花添了风情。风景如画,但比画面更灵动。道格拉斯的脸一天就被晒红了,看上去似乎更英俊些。他呷了一大口啤酒,咂嘴,“WOW,就像天使尿一样!”
陆滨扑哧一笑:“我们中国人把啤酒叫猫尿。”
“猫尿那么一点点,怎么够喝?再说猫怎么能和天使相比?”道格拉斯故作正色地说。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笑起来。这时女侍应生又端来两瓶啤酒。侍应生走后,道格拉斯低声说:“你看她是不是有一张天使面孔?”陆滨不得不点点头。道格拉斯笑得更欢了:“哥们,享受生活中所有的美吧!”
菜肴无可挑剔。色拉中的每一片菜叶、每一粒西红柿似乎都经过精心挑选,新鲜清爽。主菜三文鱼火候恰到好处,而不是被炖煮得变色,绝不辛辣,配以芦笋、香菇、樱桃西红柿等,滋味清淡、爽口,可谓色香味俱全。菜量适中,保持高度健康水平,而甜点更是香气诱人。侍应生们彬彬有礼,不会打断客人之间的谈话。他们偶尔和客人谈笑,把餐馆里的气氛调到最佳。联想到在中餐馆经常听到侍应生的喧哗,看到他们扑克牌般的僵硬面孔,陆滨不得不承认自己留恋西餐馆的氛围。或许,接受异域文化,常常是从尝试、认同异域食品开始的,古代文人把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看做是人生理想,其实还应再加一条:品佳肴无数……他在恍惚中意识到自己挪动起脚步,走上了一条陌生路……
那年圣诞节前,陆俊才想见孙子,陆滨便把北北送回到了老家。自从北北出生后,陆滨夫妇几乎没有单独相处过,突然间拥有了二人世界,竟不知所措起来。陆滨决定带邱霜去加勒比海的多米尼加度假,并在网上临时订到了机票。
一到多米尼加的棕榈度假村,两人便迫不及待地换上游泳衣,扑到海里游泳,把寒冷丢在了多伦多。游累了,就躺到沙滩椅上。阳光把皮肤上的水珠很快吸干,像情人贪婪的唇。海滩上到处是穿比基尼的来自北美和欧洲的女子,秀色可餐,陆滨的目光禁不住忙碌。他看看邱霜穿的紫色连体游泳衣,说:“你的游泳衣太保守了!”
“我这个年纪,不适合穿比基尼!”
“你看那些六十岁的老太都穿!你比她们年轻多了!”
新年前夜,棕榈度假村在海滩旁大办庆祝晚会。侍者们在草坪上支起几十张桌子,然后小心地铺上雪白桌布,摆上精致刀叉,又推来十几辆摆满美食的餐车,最后把彩灯点缀到棕榈树间。彩灯亮起,天空的星星随即黯淡。陆滨和邱霜坐到餐桌旁,眺望大海,倾听涛声,品尝美食,有些局促,不知所措,同时又兴奋,兴奋得疲惫。侍者们给每个客人发了花环、皇冠和三角帽,虽说三角帽是彩纸板做的,皇冠是锡箔纸做的,但闪金耀银,风光盖过了彩灯。一转眼间,席间女人们都变成了皇后,男人们都变成了小丑,但男女都一脸花环般的鲜艳。
侍者们在餐桌间走来走去,拿走脏盘脏碗,及时地给每个人的酒杯斟满。草地尽头的舞台上出现年轻男女,开始载歌载舞。三杯红酒之后,陆滨已有些微醉,他说:“有人服务,真好!”“资产阶级思想!”邱霜半讽半嗔。
当陆滨生活在边疆小城沙石时,在他最疯狂的幻想中,从未出现过加勒比海细沙如粉的海滩。生活,像一出没有脚本的戏,突然间场景转换,新场景如此陌生,却又令人如此兴奋。
到了吃甜点的时候,一个男歌手登上舞台,开始唱一首名为“大竹笋”的歌。他载歌载舞,每个动作都在暗示性爱。观众们的兴致都被挑动起来了,随着音乐拍手助兴。风景、音乐、歌舞、性幻想……这所有的元素似乎都被一双无形的手巧妙地混在一起,醇酒般醉人。陆滨夫妇从未在公开场合听过这么裸露直率的歌,禁不住脸红心跳,甚至不敢抬头看周围的客人。
回到房间里,邱霜换上了一套比基尼。比基尼黑底,印着大朵的牡丹花,其中一朵,正盛开在股间起伏处,鲜艳欲滴,勾动蜂蝶遐想。邱霜的骨骼略大,腹部也有些突出,但对比白日海滩上那些腰身臃肿的女人,她仍算得上苗条。
陆滨自是惊喜,叫道:“你还留了一手!”“只穿给你看。”她说,露出少见的害羞神色。他把她揽进怀里,带着几乎粗暴的快意,亲吻着她未被比基尼遮住的大片的皮肤……在激情最张扬的时刻,她喃喃地说:“我想……再要一个孩子。”“我也想……”陆滨急喘着叫起来,“当然想!”
那一夜,胜过了新婚……
多少激情的张扬,都归结到了节日的旋律中。在回忆中,欢欣竟与当年经历时一样清晰,一样动人……
交响乐会结束了。
陆滨和苏菲意犹未尽地走出音乐厅,寒风扑面袭来。陆滨看到一个乞丐跪在门口乞讨。乞丐披着一床棉被,只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脸上的表情僵硬。
人和人的生活是多么不一样啊,陆滨想,一门之隔,室内是温暖和优雅,室外却是凄冷和肮脏。从门内跨到门外,距离那么短。没准儿那个乞丐从前经常出入音乐厅呢,而他不敢确定,他是否还会再次走进这座音乐厅。现代公司摇摇欲坠,他会失业,也许会重新回到超级市场当“蔬菜人”,甚至与乞丐为伍。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从人生的低谷爬向高峰,也许从来都不是最难的,因为有想往、有动力;可清醒地从高峰跌入低谷,才是心理上最不能承受的沉重……